- 通向蜘蛛巢的小徑
- (意大利)伊塔洛·卡爾維諾
- 5260字
- 2019-03-25 09:36:09
01
陽光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垂直往下照,一直照到小巷盡頭,一些拱形建筑使得深藍色天空看上去像是被分成一段一段的。
陽光垂直往下照,照在墻上雜亂無序的窗戶上,照到放在窗臺上的鍋子里栽著的羅勒和牛至等植物上,照到繩子上晾曬著的內衣和襯裙上,一直照在臺階和卵石鋪的路面上,路中間有一道騾子尿排泄溝。
皮恩只要一喊,或是開始唱歌前在小店門檻上鼻子朝天那么一喊,或是趕在皮匠彼埃特羅馬格羅的手打在他后腦勺之前一喊,各個窗臺上就發出抗議和辱罵的嘈雜聲。
“皮恩!這么早你就來折騰我們了!給我們唱一曲,皮恩!倒霉鬼,皮恩,他們把你怎么了?猴相的皮恩!但愿總有一次你口干舌燥!你和你的那個偷雞賊老板!你和你那個獻床墊的姐姐!”
皮恩站在小街的中間,雙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衣服對他太大了,他一個一個地看著這些人,面無笑容。“喂,切萊斯蒂諾,你就歇一會兒吧,你穿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說吧,有人偷了莫利·努奧維的布,還不知道是誰干的?好吧,和我們有什么關系。你好,卡羅利娜,那次你很幸運。是的,那次幸好你丈夫沒看床底下。還有你,帕斯卡,大家告訴我那確實發生在你的小鎮的事:是的,加里波第給我們帶來了肥皂,你的同鄉卻把它吃了。吃肥皂的帕斯卡,壞小子,你知道肥皂賣多少錢嗎?”
皮恩的聲音沙啞,像個老小孩似的,說每句話都很低,表情嚴肅,然后,突然嘻嘻大笑,像吹口哨一樣,紅黑色的雀斑像黃蜂似的集中在眼睛周圍。
皮恩總是有歌可唱:他清楚小街的所有事情,誰也不知道他要說出什么事來。早晨晚上他在窗下又唱又喊,而在彼埃特羅馬格羅的修鞋店里,磨破底的鞋子堆成山,不一會兒就蓋滿了皮匠的工作臺,滾到街上來。
“皮恩!倒霉鬼!丑家伙!”有的女人對他喊,“不要在那里整天折磨我們,給我換換鞋底!破鞋在那里已經堆了有一個月了。我要問問你的老板,什么時候才能修完!”
彼埃特羅馬格羅每年有一半時間蹲在監獄里,因為他生來不幸,每次附近失了竊,最后總是把他抓起來。每次回來,他看到的總是堆積成山的破鞋,店門大開,里面空無一人。他習慣性地坐到工作臺前,拿起一只鞋,翻來覆去地看看,又扔回鞋堆里,然后用消瘦的雙手抱著汗毛特多的臉開口罵人。皮恩吹著口哨撞了進來,還什么也不知道;就這樣他來到了彼埃特羅馬格羅面前,見他雙手已經舉起,瞳孔周圍發黃,臉上的黑胡子像狗毛一樣。他大聲喊叫,彼埃特羅馬格羅卻死死抓住他不松手,打累了,把他留在店里,自己鉆進酒館里。那一天,再也不會有人見到他。
每隔兩天,那個德國水兵晚上就會來皮恩姐姐家。每次他上岸的時候,皮恩就在小街上等他,向他要根煙抽。開頭他還很大方,甚至一次給三四根。戲弄德國水兵很容易,因為他不懂,用他那張一直刮到太陽穴上、像牛奶皮一樣凝固的毫無輪廓的臉東張西望。他離開的時候,可以在他后面做鬼臉,因為他肯定不會回頭看。從后面看他很可笑,從水兵帽垂下來的兩條黑帶一直垂到屁股上,外套太短,像女人一樣肥碩的屁股露在外面,上面掛著一支碩大的德國手槍。
“拉皮條的……拉皮條的……”人們從窗戶里沖著皮恩說,聲音很低,因為和那類人最好不要開玩笑。
“戴綠帽子的……戴綠帽子的……”皮恩反譏道,吞下一口煙,再從鼻孔出來。香煙對他這個小孩子的喉嚨來講還太厲害,但他還是吞煙直到拼命地流淚咳嗽,不知為什么。然后,嘴里叼著煙,走進酒館,說:“無賴們,誰請我喝一杯,我就告訴他一件事情,再謝我一聲就行了。”
在酒館里總是那一幫人,多年來,整天泡在里面,雙肘支在桌子上,托著下巴,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或是看著杯底的酒。
“怎么了,”法國人米歇爾說,“你姐姐降價了?”
其他人笑起來,敲著桌子:“這次的回答你滿意了吧,皮恩?”
皮恩在那里,透過額頭上的劉海從下向上打量他。
“壞小子,和我想的一模一樣。你們看看,他總想著我姐姐,我告訴你們,他一直在想,從未斷過。他愛上她了。愛上我姐姐,多勇敢……”
其他人放聲大笑,拍他的腦袋,給他倒上一杯。皮恩不愛喝酒:喝了嗓子不舒服,起雞皮疙瘩,使人想笑想喊想干壞事。盡管如此,他還是喝了,像吸煙一樣一飲而盡,像夜里偷看姐姐和裸體男人在床上一樣令人惡心。看見她這樣就好像是受到一種粗魯的撫摩,使人產生一種強烈的欲望,男人們要求的事情:煙、酒、女人。
“皮恩,唱吧。”大家嚷道。皮恩用他那沙啞的童音,挺著胸,唱得很好,很認真。他唱的是《四季歌》:
當我想到未來我將失去自由時
我要吻她,而后死去
而她去睡覺……一無所知……
男人們靜靜地聽他唱,像聽教堂頌歌一樣眼睛向下看。所有人都蹲過監獄,誰沒蹲過監獄就不是個男人。這首拉皮條的老歌充滿了那種沮喪,那種在監獄中,晚上看守過來用鐵桿敲門時,從骨子里滲出的沮喪,慢慢地,大家停止了吵架和謾罵,就剩一個人唱這支歌,就像皮恩現在這樣唱,沒人讓他停下來:
夜里我愛聽哨兵的喊聲,
當月光照亮我的牢房
我愛月亮慢慢地移過。
皮恩還真是沒蹲過監獄:那次有人想把他和無賴們關在一起,他逃跑了。每次城市警察因襲擊菜市場頂棚抓到他,他都會大哭大叫鬧得警察沒辦法只好放掉他。但是他蹲過拘留所,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唱得很好,很有感情。
皮恩會唱酒館里的男人們教他的所有那些老歌,歌曲講述的是流血事件,如那首講“卡塞留,回來吧”,和那首講被中尉殺死的佩比諾的故事。當所有人都心情悲傷,看著紫色的杯底咳痰時,皮恩突然在酒館的煙霧當中做了一個輕巧的旋轉動作,高聲唱道:
“我摸她的頭發,她說不是那些,越往下摸越漂亮,親愛的,你若愛我,就應該再往下摸。”
男人們用拳敲桌子,女用人收拾好杯子。他們喊著“噓……”,并用手打拍子。酒館內的女人們,一些滿臉通紅的老年女酒鬼,比如“狙擊兵”,邁著蹩腳的舞步跳起舞來。皮恩滿臉通紅,瘋狂地咬著牙,聲嘶力竭地唱歌,直到激起大家的熱情:
“我摸她的小鼻子,她說你這個小傻瓜,再往下摸有個花園。”
男人們用手為跳舞的老“狙擊兵”打拍子,齊聲唱道:
“親愛的,如果愛我,你就往下摸。”
那一天,德國水兵也上岸來,心情很壞。他的故鄉漢堡每天遭轟炸,他每天都等妻子和孩子們的消息。這德國人有多情的性格,一種移植給北海人的南方人性格。家里子女很多,現在,戰爭使他遠離家鄉,他就竭力享用占領地的妓女來滿足自己的性欲。
“沒有煙。”他對迎上來對他說“你好”的皮恩說。皮恩斜眼看著他。
“好啊,同志,今天還留戀這地方?呃?”
這時,德國人看著皮恩;他不懂問話。
“來找我姐姐吧?”皮恩漫不經心地問。
德國人說:“姐姐不在家?”
“怎么,你不知道嗎?”皮恩虛情假意地說,像是教士撫育大的孩子一般,“你不知道,她被送進醫院了。可憐的人!她病得很重,但發現得早,看來還能治。她肯定病得很久了……你想,住院了,可憐的人!”
德國人的臉變得像凝固的牛奶一樣,急出了汗,結結巴巴地說:“醫—院?重—病?”這時從一、二層間夾樓的一個窗戶里伸出一個長著長臉和黑人一般頭發的年輕女人的上半個身子。
“別聽他的,弗里克,別聽那個無恥的家伙,”她喊道,“這回,你付給我錢吧!傻小子,差一點你毀了我!弗里克,上來,他在開玩笑,別聽他的!讓他見鬼去吧!”
皮恩向她做了一個鬼臉。“同志,出了一身冷汗吧!”他對德國人說,突然拐進一條小巷。
有時候,開一個壞玩笑會給人留下苦澀,皮恩獨自一人在街上轉悠,大家都喊著罵他,趕走他。他想和一幫伙伴在一起,或者告訴他們蜘蛛筑巢的地方,或者和他們一起在溝里用棍棒打仗玩。但是這些男孩子不喜歡皮恩。皮恩是大人的朋友,知道對大人說什么會讓他們喜和怒。不像他們,大人說話的時候,一竅不通。皮恩有時候想和同齡的男孩在一起,求他們讓他玩擲硬幣猜正反面的游戲,求他們告訴他去市場的地下通道。但是孩子們把他晾在一邊,有時候還揍他。因為皮恩的胳膊瘦長,是他們中間最弱的。有時,他們去找皮恩讓他解釋男人和女人之間發生什么事情。皮恩就滿街喊,拿他們開玩笑。母親們喊著自己的孩子:科斯坦佐!賈科米諾!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和那個沒教養的孩子在一起!
母親們說得對:皮恩只會講男女之間在床上的故事,被殺男人和被捕男人的故事,大人們教給他的故事,尤其是大人們之間講述的寓言故事,假如皮恩不添油加醋,不加一些大家聽不懂猜不到的事情,這些故事聽起來也很美。
于是,皮恩只能留在大人的世界里,盡管大人們也不歡迎他,大人對他來說和對別的孩子一樣,是不可理解的,是有距離的,但是,利用他們喜歡女人和懼怕憲兵的心理,開他們玩笑也很容易,直到他們玩累了和要打他的后腦勺時為止。
現在,皮恩只能進到煙霧騰騰的酒店,對那些男人說些下流事情和從未聽過的罵人話,直到弄得他們變得瘋狂,打起架來。唱些動人的歌曲,折磨自己,甚至哭起來,使他們也哭起來。編些笑話,做些鬼臉,使他們開懷大笑,所有這些都是為了減輕晚上郁積在自己心中的孤獨感,像那天晚上一樣。
但是,在酒館里,男人們都是背朝著他,其中有一個新來的,又瘦又嚴肅。男人們看著進來的皮恩,然后看著陌生人,說著什么。皮恩看到氣氛不同以往,手放在口袋里慢慢往前走,說道:“無賴們,你們該看看德國人的臉部表情。”
男人們沒有像往常那樣說些玩笑話來回答他。他們一個一個慢慢地轉過身來。法國人米歇爾第一個看到他,好像從來沒見過他似的,然后,慢條斯理地說:“你是個拉皮條的混蛋。”
皮恩的臉色馬上變了,然后又靜下來,瞪著小眼睛說:“跟我說為什么。”
“長頸鹿”轉過頭來說:“你走吧,我們和與德國人打交道的人沒有任何關系。”
“你和你姐姐依靠你們的關系,”司機基安說,“最后會變成法西斯大人物。”
皮恩盡量裝出開玩笑的表情:“告訴我這是什么意思。我和法西斯黨沒有任何關系,和法西斯少先隊也沒有任何關系。我姐姐愿意跟誰就跟誰,沒惹著任何人。”
米歇爾撓了撓臉:“當改變一切的一天來到時,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要像烤去毛雞一樣把你姐姐脫光拔毛翻轉著烤起來……對你嘛……我們會研究出你做夢也想不到的一種服務。”
皮恩沒有慌張,但看得出他心里難受,咬著嘴唇:“當你們變得更狡猾的一天來到時,我會告訴你們是怎么一回事。第一,我和我姐姐之間誰也不知道對方的事。如果你們愿意,可以去做拉皮條的人;第二,我姐姐沒有和德國人站在一起,那為什么和他們保持聯系,因為她是國際主義者,如同紅十字會一樣。今天和他們,明天和英國人、黑人,以及后來的所有人。(這些話都是皮恩從大人——就是現在和他談話的那些人——那里聽來的,學來的。為什么現在輪到他向他們解釋?)第三,我和那個德國人做的就是騙他的香煙,作為交換,我給他說些笑話,就像今天你們對我做的使我暈頭轉向,我再也不向你們講這些了。”
但是,他轉移話題的企圖沒有奏效。
司機基安說:“開什么玩笑!我到過克羅地亞,在那里,一個德國傻瓜只要在某個地方和女人在一起,就連尸體也找不到了。”
米歇爾說:“遲早有一天讓你在墳墓里找到你的德國人。”
那個始終在那里一言不發,既不笑也不表示同意的陌生人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說:“現在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記住我跟你們說的話。”
其他人表示同意,還看著皮恩。他們想要他干什么呢?
米歇爾說:“你說,你看見德國水兵有手槍嗎?”
“他有支手槍。”皮恩答道。
“好,”米歇爾說,“把那支手槍給我們拿來。”
“怎么拿?”皮恩問道。
“你自己想辦法。”
“他總是掛在屁股上,我怎么拿,你們自己去拿吧。”
“好吧,我告訴你,某個時候他不脫褲子嗎?那時他也摘下手槍,你肯定行。你去取來手槍。你會有辦法的。”
“如果我愿意的話。”
“聽著,”“長頸鹿”說,“我們在這里不是開玩笑。如果你想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你該知道怎么辦。否則……”
“否則?”
“否則……你知道什么是‘加波’? ”
陌生人用胳膊肘觸了一下“長頸鹿”,并搖搖頭,似乎不滿意那些人的做法。
對皮恩來說,新詞總是有一種神秘的光環,好像是影射某種被禁止的秘密行動。“加波”? “加波”是什么東西?
“我當然知道是什么。”他說道。
“是什么?”“長頸鹿”問。
“是在你……你全家的那個……”
男人們沒有聽他說下去。陌生人做了個手勢讓大家湊過來,小聲說著什么,像是訓斥他們,大家示意他說得有道理。
皮恩完全被排除在外。他什么沒說就要走了。手槍的事最好不要再提了,這件事毫無意義。他們可能已經忘了。
但是,皮恩剛到門口,法國人抬起頭,說道:“皮恩,那件事我們就說定了。”
皮恩想再次裝傻。突然覺得自己在大人中間是一個小孩,他的手把住了門框。
“否則,你就別再露面了。”法國人米歇爾說道。
現在,皮恩走在小街上,天色已晚,萬家燈火。遠處開始傳來小河中青蛙的叫聲。這個季節,年輕人晚上都到湖邊來捉青蛙,抓在手中的青蛙使人感到黏糊糊的,滑溜溜的,使人聯想到女人,滑潤而赤裸的女人。
一個戴眼鏡穿長褲的少年走過來,是巴蒂斯蒂諾。
“巴蒂斯蒂諾,你知道‘加波’是什么嗎?”
巴蒂斯蒂諾眨眨眼,好奇地說道:“不知道,你告訴我,是什么?”
皮恩開始嘲笑他:“問問你媽‘加波’是什么!對她說:媽媽,送我一個‘加波’做禮物,行嗎?你等著吧,她會給你解釋的!”
巴蒂斯蒂諾怏怏不樂地走了。
皮恩走在小街上,天差不多黑了。他感到孤獨無援,迷失在那個流血的和裸體的故事也即男人們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