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到了賈珍之父賈敬的壽辰,賈府上上下下都去拜壽。
賈珍之妻尤氏,是賈珍的繼室[1],賈蓉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她雖為寧國府的當家奶奶,卻因娘家沒什么地位,自己也沒有子女,所以也說不起什么話。席間王夫人和她聊起來,問道:“聽說賈蓉媳婦秦氏病了,到底怎么樣了?”尤氏說道:“她這個病說來也奇怪。中秋節的時候還和老太太、太太們玩到半夜,回到家也都好好的。過了二十天,就覺得一天比一天乏,也不愿意吃東西了。”
飯后,鳳姐回了太太,說要去看看秦氏。尤氏說道:“好妹妹,媳婦聽你的話,你好好去開導開導她,我也就放心了。”寶玉也跟著鳳姐一塊兒過去了,剛到秦氏房間內,秦氏看到他們來了,趕忙要站起來。鳳姐忙說:“別起來,小心頭暈。”趕緊過去拉住了她的手,說道:“我的天,怎么幾日不見,你就瘦成了這樣!”寶玉也問了好,坐到了炕對面的椅子上。秦氏拉著鳳姐的手說道:“這都是我沒有福氣呀!這樣的好人家,公公婆婆待我如親生女兒,你侄兒雖說年輕,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就沒有紅過臉。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好強的心都磨沒了。公公婆婆還沒來得及孝順,就連嬸嬸這樣疼我,我就是有孝順的心,現在恐怕也來不及了。我自己尋思,是熬不到過年了。”鳳姐一聽這話,眼圈不禁紅了。寶玉在一旁,更是抽抽搭搭哭個不停。鳳姐連忙制止他,害怕病人見了心更酸。一會兒工夫,王夫人過來叫寶玉,寶玉就跟著回去了。
尤氏也派人過來催,讓他們都到園子那邊去,鳳姐這里又好好地勸解了她一番,和她說了許多安慰的話,于是帶著丫鬟就到了園子。鳳姐在園中看景,正在大加贊賞時,突然從假山后走出一個人,向前對鳳姐說:“給嫂子請安。”鳳姐猛地一驚,將身子往后一退,說道:“這不是瑞大爺么?”只見賈瑞起身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說道:“不是不認得,只是猛然一見,想不到是大爺在這里。”賈瑞說道:“也是我與嫂子有緣,剛才偷偷溜出了席,想找個地方清凈一下,恰巧遇見了嫂子,這還不是有緣么?”一面說著,一面拿眼睛不住地瞅鳳姐。
鳳姐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樣子,心中也猜出了幾分,知道他對自己起了壞心,便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老是提起你,說你好。今日見了,聽了你這幾句話,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的人。這會兒我要到太太那邊去,就不和你說話了,等閑下來再聊吧。”賈瑞說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鳳姐又假笑著說道:“都是親戚,說什么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一聽這話,心中暗喜。鳳姐說道:“你快去入席吧,小心被抓到了,罰你的酒。”賈瑞聽了,身子已經木了一半,一邊慢慢走一邊回頭看。鳳姐也故意放慢了腳步,見他走遠了,心里暗想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這樣禽獸的人。他如果還是如此,什么時候讓他死在我手里,就知道我的手段了。”
說起這賈瑞,還真是賊心不死。拜壽過去幾天后,還真的來找鳳姐。此時鳳姐正在和平兒說話,只聽有人來回說,瑞大爺來了。鳳姐心中暗想:“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賬東西,看我叫你不得好死!”邊想著邊讓人把他請進來。賈瑞見讓他進去,心中暗喜。見了鳳姐,也是滿臉堆笑,連連問好。鳳姐也假意殷勤,讓人看座上茶。賈瑞見鳳姐的身段打扮,更是意亂神迷。賈瑞見賈璉不在,便問道:“二哥哥怎么沒回來?”鳳姐說:“我也不知道。”賈瑞笑著說道:“別是被路上的什么人絆住了腳,舍不得回來了。”鳳姐說道:“你們男人都是見一個愛一個。”賈瑞笑著說:“嫂子這話錯了,我就不是這樣的人。”鳳姐笑著說:“像你這樣的,只怕十個里也挑不出來一個。”
賈瑞一聽鳳姐這話,樂得是抓耳撓腮,又說道:“嫂子天天在家是不是悶得很?”鳳姐說道:“是盼著有個人來陪我說說話,解解悶兒。”賈瑞笑道:“我倒是天天閑著,天天過來給嫂子解悶,好不好?”鳳姐笑著說:“你騙我呢,你哪里肯天天到我這兒來?”賈瑞說道:“我在嫂子面前,如果有一句謊話,就叫我天打雷劈!”鳳姐笑著說道:“你果然是個明白人,比賈蓉兄弟兩個強多了。我看他們是那樣清秀,以為他們心里明白,誰知竟然是兩個糊涂蟲,一點都不懂人心。”
賈瑞一聽這話,更是喜不自禁。不由得往前湊了湊,盯著鳳姐的荷包看,又問:“你戴的是什么,這么香?”鳳姐悄悄說道:“放尊重些,別讓丫頭們看見了。”賈瑞一聽此話,連忙往后退。鳳姐笑著說:“你該回去了。”賈瑞說道:“好狠心的嫂子,讓我再坐一會兒。”鳳姐又悄悄地說:“大白天人來人往,你在這里也不方便。你先去,等到晚上起更[2]后你再來,悄悄地在西邊穿堂[3]處等我。”賈瑞一聽,如獲珍寶,忙問:“你可別騙我,那里人走的多,哪里能躲?”鳳姐說道:“你放心,我把上夜[4]的小廝[5]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就沒別人了。”
賈瑞聽了,喜上眉梢,心中以為自己得手了。一直盼著晚上快到,天一黑就悄悄地摸進了榮府,趁還沒有關門,鉆進了穿堂。賈瑞側耳聽著,好一會兒也不見有人來。忽然聽見咯噔一聲,門關上了。賈瑞急得也不敢出聲,只有悄悄地出來,搖了搖門,誰知那門關得像鐵桶一般,這時再想出去,是不可能了。南北都是高墻,爬也爬不出去。這屋內又是穿堂風,空蕩蕩的。此時正是臘月[6],夜又長,寒風凜冽,刺骨的寒冷,這一夜差點沒把他凍死。好不容易盼到了早晨,趁著開門人不注意,一溜煙兒跑了。幸好是早上,大家還都沒起來,沒人看見。
這賈瑞父母早亡,是祖父撫養他成人。平日家教很嚴,不許賈瑞私自出去,就怕他在外面吃喝嫖賭,耽誤了學業。今日見他一夜沒有回來,認定他在外面不是嫖就是賭,因此氣了一夜。賈瑞回來后,也不能說實話,就說去他舅舅那兒了。祖父認定他說謊,叫人打了他三四十板,還不準他吃飯,罰他跪在院內讀文章。
此時的賈瑞還是邪心不改,也沒想到是鳳姐捉弄他。過了兩天,又悄悄溜出來找鳳姐。鳳姐怪他爽約,賈瑞急忙賭咒發誓說自己沒有。鳳姐見他自投羅網,又在尋思別的計策,故又說道:“今天晚上你別去那里了,你就在我房后的那間空屋子里等我。”賈瑞說道:“可當真?”鳳姐說道:“誰騙你,不信你就別來。”賈瑞說道:“來、來、來!就是死也要來!”鳳姐說道:“那你先回去吧。”鳳姐便開始安排,在那里設下了圈套。
賈瑞一直盼到了晚上,又等祖父睡著了,才悄悄溜進了榮府。一直在那空屋子內等著,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影,心中害怕,不免疑惑:“是不是又不來了,還要在這兒凍一晚么?”正想著,只見一個人影走來,賈瑞便料定必是鳳姐,上前就一把抱住。誰知燭光一閃,賈薔帶著人突然過來了,賈瑞再一看,自己抱的人竟是賈蓉,一時間羞愧難當,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賈蓉和賈薔要把他送到太太那兒去,賈瑞連忙求饒,最后答應給他們各五十兩銀子,才算了事。
再說這賈瑞,自此之后再也不敢上榮國府了。賈蓉二人還常來要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相思難忘,又添了債,功課還緊,一急之下就病倒了,只覺得心內發漲,腳下如踩了棉花,咳嗽帶血,日夜發燒,還經常神魂顛倒,滿口胡話。請了好多大夫,吃了幾十斤的藥,都不見好。就這樣沒過多久,賈瑞就病死了。
注釋
[1][繼室]又稱“續弦”或“填房”,是中國古代婚姻史上的一種婚俗,指原配死后續娶的妻子。
[2][起更]舊時指第一次打更,即五更中的一更天。
[3][穿堂]宅院中座落在前后兩個庭院之間可以穿行的廳堂,也是房屋之間的過道。
[4][上夜]舊時指值班守夜。
[5][小廝]舊時指未成年的男性仆從。
[6][臘月]農歷十二月為“臘月”,古時候也稱“蠟月”。這種稱謂與自然季候并沒太多的關系,而主要是與歲時之祭祀有關。所謂“臘”,本為年終的祭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