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惹夢貘險失魂 怪老翁攔路劫命
- 平城志異
- 凡德羅
- 5504字
- 2023-03-13 22:42:50
郭政也被那小生帶著,沿著回廊七拐八拐,不知轉過幾道彎送來這個小花廳。
花廳雖小但富麗堂皇,金石玉器安置的恰到好處,是極有品味的富貴,看的郭政也直咂舌。五臺山向來專心治學,講究清心寡欲,搜空整座山五峰大約都湊不出這一間小屋子的奢靡珍寶。
大約是這里待客之道十分周全,又或許小生猜出他的身份,這間花廳轉過八扇的錦繡屏風竟辟出一間小書房,四壁環繞著藏書架,整整齊齊碼放著書卷。
郭政也自認為讀書無數,本不對這樣招待外客的小書房有什么期許,只是漫不經心的繞了一圈,眼睛隨意一掃卻看到書架上擺著一個雕花紫檀木盒。郭政也隨著好奇心便伸手打開了這盒子,盒子里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幾卷竹簡。
郭政也心下一陣緊張,頭腦一片空白卻心頭越發火熱。
作為新洲的文明源泉,五臺山藏書是整個新洲之最,珍貴私藏更是無可計數。一如其他術法世家的藏劍閣中法器秘寶無數,卻層層封禁不可現于外人,五臺山的北坡禁地有一處藏書洞,其中盡是新洲的禁書,亦有尚無人能修習的秘法。他十歲尚不懂事時,偷了父親的辟邪符去北坡禁地冒險,不知怎么誤入了藏書洞,在那里他見過一屋子這樣的竹簡,上面的字他一個都不認識,但他隱隱覺得這些竹簡上有驚世駭俗的內容。
當年大約是因為觸發了結界或是什么隱秘機關,很快父親就追來了藏書洞,來不及將他教訓一通便先將他帶離了瘴氣重重的北坡,他追問父親一排排竹板串起來卷在一起的是什么,父親那是第一次如此嚴肅的警告他,要他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對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講起自己曾見過竹簡。再多的事,父親一個字都不再告訴他,只說要他認真治學,待到他接管五臺山之日,這些秘密才有資格得知。
現如今,那個被當作秘密只字不能透露的竹簡就這么光明正大的碼在盒子里,周圍無人監管,就仿佛是刻意引導他,要他解開這個秘密。
此時他卻猶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揭開這個面紗,如果是他無法負擔的秘密,那他今后該如何面對父親。他背負的謊言和秘密太多了,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能力承擔更多。
他反復摩挲著竹簡,心中是渴望和畏懼。但很快,少年人的沖動讓他不再有耐心思考,他拿著竹簡坐到幾案前,小心翼翼的攤開書卷……
“小公子。”
突然一雙纖纖玉手伸到了郭政也面前,手中拿著一只毛筆。郭政也尚且沉浸在書文之中,還未回神,被眼前冒出的一個少女嚇了一跳。
郭政也驚得連忙站起身來,將竹簡也摔落在了地上,“您,您是。”
少女真乃絕色芳華,身姿窈窕弱柳扶風,面若桃花,杏眼流波,含羞帶怯,畫著精致姣好的妝容貼了金箔的花鈿,穿一身玉色的輕紗薄裙,雙丫髻上別著一對銀蝶,隨著她輕快嬌俏的笑一對翅膀輕悠悠的在發髻上打顫。
郭政也沒見過多少少女,同門的師妹也都衣著打扮同師兄弟們無二,這樣俏麗的女孩他是第一次見,頓時他手足無措起來,滿臉通紅的撓頭,又是羞怯又是欣喜的傻盯著少女。
少女看他傻呆呆的模樣,笑的花枝亂顫,將手中的筆放在幾案上,“小公子看什么書如此認真?筆都滾到門口了。方才我進門踩著筆差點滑一跤呢。”
少女人嬌俏,說話也嬌俏,音調時高時低,說起話來像是吟詩對歌,聽的郭政也心頭癢癢的。
郭政也撓撓頭,忙抱拳拱手連聲道歉,“抱歉抱歉。方才未注意。”
少女徑直俯身去撿滑落在地的竹簡,“呀,這書上的字我都不認得呢。”
“這是篆書,古書、碑刻大多都是這字體,如今已不再用了,新洲會認這字的人寥寥無幾。”
少女又是開心的笑,“小公子懂得好多呀。那這書是講什么呀,我想知道呢。”
郭政也聽她說話嬌軟,臉更紅了,聲音也輕軟了起來,“我也看不大懂這字體,大概看個七七八八。這書并無書名,看起來像是人物小傳,我才看到人物形容。”
“呀?人物小傳,那就是故事啦?我最愛聽故事啦。”
少女眼睛笑成了彎月,原本一雙杏眼就流光溢彩,現在更是閃著螢火星光,郭政也像是著了魔,輕聲嗯了一聲,結結巴巴小聲道:“那我,那我給你講故事聽?”
少女如一只蝴蝶,輕快的轉身坐在了幾案前,“太好啦,小公子坐下講故事吧。”
郭政也旁的不敢說擅長,但是講故事順手拈來,他微一蹙眉便開口道,“這樣,我給你講一個傀儡化人的故事。”
“是傀儡戲的傀儡嗎?”
“是的。”
“那是男是女?他演的什么戲?”
郭政也凝眉思索,“非男非女,是個面目可怖的妖獸,這是出修士降服妖獸的戲。”
“誒呀!”少女抱住肩膀,驚恐道,“我不想聽這么可怕的故事。”
郭政也突然清醒,這里是鬼市,這個少女大概也是個什么妖怪精靈,這故事確實不合適,他趕忙改口,“不是不是,這個傀儡……”
少女搶先說道,“我想他是個好看的公子。”
“那好!就是個好看公子!”郭政也忙不迭的開口答應,“這個傀儡戲講的是一個好看公子遇到了一個小修士……”
至此,郭政也突然不知道往下該如何編了。本來他是要講一個波瀾壯闊的小修士成長史,現在卻不知道要講什么了。
少女突然接過話,“這個傀儡小公子叫什么?”
郭政也撓撓頭,“他叫……”他有些犯難,此時他瞧著嬌俏的少女一身翠玉青的紗裙,便隨口編道,“他叫青衣。”
“青?衣?”少女一手捧著臉認真思索,一手拿起筆蘸了墨汁在案上鋪的紙上寫了兩個大字:清依。字跡雋秀如人,她誠懇的問道:“是這兩個字嗎?”
郭政也搖頭,拿過筆來揮毫寫了兩個大字:青衣。
少女在旁拍手,“好,好,就叫青衣罷。那就繼續講這個青衣公子的故事吧。”
“郭少主。”
“郭公子。”
郭政也剛講到傀儡青衣在戲文里大戰兇獸,卻不小心摔下了戲臺,被小修士撿走修好,少女正聽得津津有味,還邊聽邊要提些意見,宛然不再是郭政也預想的故事了。
這時郭政也后腦勺突然一陣酸麻,好像是有人向后拽他的頭皮,又像是魂魄從身體里被拽了出去。此時耳畔突然遠遠飄來叫他的聲音。
少女突然驚叫起來,面色驚恐慌張的看著郭政也。
郭政也還沒來得及問少女發生了什么,一瞬間天旋地轉,靈臺一團糊涂,頭皮酥麻,他恍然間覺得眼前一道白光刺目,正要閉眼,卻見眼前移物換景,空間撕裂扭曲再拼湊回來,再回神,眼前沒什么少女,是鶴大人和那個招待他們二人的小生。
此時他正伏在幾案上,手臂下墊著那卷竹簡,眼睛腫脹,滿臉是竹簡硌出來的印子。
他迷蒙的起身看著二人,“我剛才睡著了?我是不是還做了夢?”
鶴大人從他手下抽走那卷竹簡,漫不經心的翻了兩眼,“是夢貘。”
小生抱歉的笑了笑,“真是鄙人疏忽了。沒想到夢貘這家伙會潛入廳堂來,還藏在了書簡里。”
說著小生將那卷竹簡接過來收好,重新放進了紫檀木盒里,落了鎖后念了幾句訣,突然從鎖里掙扎著飛出了一只青色的蝴蝶,蝴蝶受了驚要往窗外飛去,此時小生忙不迭地伸出手對著蝴蝶一指,那蝴蝶登時定在了空中。
郭政也知道這蝴蝶兇多吉少,立刻喊了句稍等。
“她還是個小姑娘……也沒對我做什么,放過她吧。”
聽此話,突然小生和鶴大人都撲哧一笑,“你見她是一個小姑娘?”
郭政也被嗤笑,自是摸不著頭腦,“怎么了?我夢里見到了啊。”
鶴大人意味深長的看著他說:“夢貘,會化成你最喜歡的人或是事物。會引導你在夢里做你最想做的事。簡而言之,夢貘讓你直面最真實的你自己,讓人沉浸于虛幻的夢境中無法自拔,所以才會有許多人被夢貘徹底吞食于夢中。”
郭政也聞言臉色如火中燒,忙道:“我就是在夢里和這小姑娘講故事,沒做什么。”
鶴大人戲謔道:“我也沒說你做了什么,你緊張什么。”
小生輕聲笑道:”小公子清純良善,但是這夢貘莽撞,沖撞了貴客,今日我放過她,她是不會長記性的,大人們也不會同意放過她。”
說著他翩翩走到定在半空中的蝴蝶前,手輕一捏將那蝴蝶捏在了手中,瞬間蝴蝶化為了粉齏,小生復又伸出另一只手由下一托,方才紛紛下落的粉齏又騰空而起,在小生捧起的手中聚合,重新化成那只蝴蝶翩翩飛舞的模樣,只是失去了周身原本的銀光。
小生托起這只毫無生氣的蝴蝶,恭恭敬敬的遞給了郭政也,“小公子如此喜歡她,便將這個帶走吧。如此一來,無害亦可玩賞。”
郭政也頓時頭皮發麻,卻又鬼使神差的將夢貘蝴蝶捧到了手里,“本是同根生,你們就這樣將它們視為玩物嗎?”
鶴大人打斷道:“拿好你的蝴蝶趕緊跟我辦事去,一會兒正事趕不上你就在這兒待一輩子吧。”
郭政也驚覺自己說的話太多了,趕忙將蝴蝶小心收進懷里,灰溜溜過去站在了鶴大人身邊。
鶴大人與小生又寒暄幾句,小生帶著他二人走出環廊,一直送到吊橋處恭恭敬敬的與他們二人道別。
復又轉回到那條長而寬闊的主街上,郭政也從懷中拿出那只蝴蝶細細觀摩,俯身小聲詢問鶴大人:“夢貘不過是與我在夢中講故事,大概是個天真少女罷了。這里的人就不問緣由的處決嗎?”
鶴大人冷冷道:“她將你吃入夢境中可不是為了和你講故事逗樂,她是要吃人魂魄的。別的妖獸也許此時辨不出你的人身,但是夢貘進人夢中便能讀心,你的身份已然暴露,留著夢貘,你必然今天是出不去了。”
郭政也聞言打了個寒顫,手中的蝴蝶一下子便不再可憐,仿佛什么毒物,他將這蝴蝶遞給鶴大人,“你說的讓我十分害怕啊,那這個怎么辦?”
“你自己收著吧,帶回五臺山給你們的藥師,治夢中驚厥有奇效。”鶴大人片刻后又忍不住道:“你平日里修習了點什么?夢貘都不知道,你是凡人嗎?身處這種境遇,你還能睡著,不知道你是有勇還是無謀。”
郭政也被訓斥一通也不羞臊,他習慣了被斥責不用功,于是大咧咧的嬉皮笑臉道:“我名郭修,字政也,諧音正業,在我成年那年,父親為我取字政也,就是要我重修正業。”
鶴大人十分鄙夷的斜睨了他一眼,“這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以為,世間正業千千萬,誰說只有修行得道才是正途?我愛寫話本故事,想要以文學讓新洲開智,自然就要深入洞察世間萬事萬物,對大千世界做旁觀者姿態,故而我以為妖也好、人也罷,都有各自的生存之道,不必過于惶恐。”
“不論你想做什么,在此之前,你得先在這里保住你的小命一條。不然你的雄心壯志還未得門道,就死無葬身之地,活成一段笑話。”鶴大人無奈道,“還是年輕好啊,慣會做夢的年紀。”
郭政也不過十九歲,正是覺得前途大好無限可能的年紀,聽鶴大人如長輩一般的教訓自是聽不進去,反倒是更激起心中千層浪,只想與他再爭辯幾句,這時遠遠地傳來車駕吱吱呀呀的聲音。
鶴大人頓住了腳步,細細聽聲,然后將腰間的銀刀塞進了郭政也手里,“有大人物來了,你拿好這個,能遮一遮氣息。”復又將他推到身后,“屏息閉氣,假扮啞巴小廝,千萬不要抬頭對視,盯著你的腳尖。”
郭政也立刻心領神會,垂著腦袋不敢抬頭,因為恐懼身形也佝僂了起來。
車駕緩緩前行而至,郭政也不敢抬頭看,但能感覺到陰風習習,鈴鐺聲有節奏地脆響。
鶴大人上前一步迎上去,駕車的白牛并非活物,見有人來徐徐止步,連呼吸都沒有。
牛車停下了,車轅上憑空出現了一個戴斗笠的白頭老翁,十分不耐煩的揮著鞭子指著鶴大人,粗聲粗氣地喊道:“胥鶴!知我煩你,還在我眼皮子下晃悠,擋我的車,你可真······”
老頭的話沒說完,看見了站在陰影里大氣不敢出的郭政也,驚訝道:“乖乖!這什么寶貝?我幾百年沒見過了!”說著就翻身下車來。
胥鶴連忙擋住,道:“臺府爺爺!”
郭政也聽這聲親昵的爺爺,頓時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他剛知道鶴大人是他祖爺爺輩分的,現在又聽他奶聲奶氣的叫爺爺,實在是如遭雷擊。
那老頭大概也有點震驚,頓住腳步,哼哼唧唧的又坐回了車轅,語氣艷羨的問道:“這是哪位?真是新鮮水靈,模樣也好。”
“公子讓我擄了個不會說話的啞巴,有些事在人世行走我出面不大方便,讓他幫公子處理些事情。”知道臺府老頭已經認出了郭政也不是妖,胥鶴也不好裝傻,只能硬著頭皮如是道。
老翁嘻嘻哈哈道,“相遇就是有緣!你不如把他孝敬給爺爺我,你再出去找一個啞巴。外面那么多人,我又出不去這里,可憋屈死了,得個凡人給我解解悶,爺爺我記你一大功!”
這老頭并未察覺出郭政也的修士靈力,而是將他認作了凡人。
郭政也嚇得無法控制的抖了起來,胥鶴倒是淡定非常道:“泉臺有規矩,凡人不能進出,您也帶不走他,何必難為我。”
“屁話!”白頭翁啐了一口,“那豎子不知在哪兒逍遙,誰給他守這些狗屁規矩!”
說著白頭翁翻身從車上下來要近前來,郭政也一直屏息閉氣,生怕暴露自己修士的身份,也不敢抬頭。白頭翁還未能近身,胥鶴已經攻上前去,一手聚氣向白頭翁的胸口拍去,白頭翁撤身移位,要從側方向郭政也偷襲,胥鶴趁此時機掐訣念咒,撐起一個金剛結界將郭政也罩入其中。此時郭政也將銀刀拔出,心下猶豫是否要調用靈力以求自保。
白頭翁見此結界轉而掉頭又迎擊胥鶴,交手間不忘叱罵:“你小子在仙門學了不少東西啊。以你這身份在外偷師你是真不怕得罪那豎子。”
“您關心的太多余了。”胥鶴嘲諷的嗤笑一聲,繼而又用術法對上去,白頭老翁不知是什么精怪,移動如同幻影,胥鶴無一招命中,顯然只是拖他的體力,老翁明顯靈力不足,全靠著狠戾的掌風和靈活的躲避才未落下風。他的目標很單純,就是抓走郭政也,并不想與胥鶴交手。
很快他被胥鶴扭按到了牛車上,喘著粗氣道:“不打了,不打了。打不過你。”說罷就要隱身而去。
胥鶴并無放他離去的意思,上前抓住白牛鼻環,隱身隱了一半的白頭翁登時又現身,氣沖沖道:“大膽的小鬼頭!那豎子都不敢攔爺爺,你想干什么!”
“臺府爺爺不知道公子要回來了?”
白頭翁突然愣住,“誰要回來?回哪兒?”
胥鶴看他呆住的樣子忍俊不禁道:“我是說,平城公子,他就要回來了。”
“誰?!”
“啊?!”
兩聲驚叫響起,郭政也忙捂住不小心驚叫出聲的嘴,然而像是破了忌諱,下一秒結界炸裂,白頭翁的手掌化作偌大的黑色鷹爪將郭政也捏起。
“哈哈抓到了!竟然是個修士!”白頭翁眼神不似方才的調笑,此時眼神中滿是血紅的兇光。
白頭翁踏上車轅抓起韁繩喝了一聲,方才僵死的白牛抬起前蹄,只邁出一步,連人帶車憑空消失不見了。
但此時胥鶴并無慌張之色,反倒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
他輕點足尖,高高躍上沒有星子的暗夜,一縷銀色如紗的薄霧從夜色深處向胥鶴裹挾來,片刻云霧間翩翩飛出一只身形巨大的仙鶴,張開遮云蔽日的羽翅向泉臺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