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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朗讀者II(1)
  • 董卿主編
  • 4947字
  • 2019-04-04 17:25:24

讀本
白色大鳥的故鄉

張抗抗

很多年一直想去叫作扎龍的那個地方。

扎龍那個地名已在耳邊盤旋了許多年,帶著沼澤地深處水的腥味與草葉的濕潤氣息,海綿般柔軟地吸取了我內心的向往。

只是因為那些白色的大鳥——丹頂鶴。

許多年前我曾見過它們奇妙的舞蹈,許多年里我在天空中尋找它們的蹤影。每年早春,它們以家族為單位,兩三家結伴而行,從江蘇鹽城返回齊齊哈爾市郊的扎龍濕地繁衍育雛;秋風霜寒,它們帶著已經學會飛行的幼鶴,返回鹽城的海邊灘涂過冬。那是一條多么漫長而遙遠的飛行路線,一年一度樂此不疲的遠征與悲壯巡回。每次飛機穿行于高空,我都期盼在天上的云層間與仙鶴們相遇——它們飛得如此之高,以至于站在地上的人們,從未能仰望到它們飛行的姿態。

所以我是一定要去扎龍的。“扎龍”為蒙古語,是“扎蘭”之音轉,意為飼養牛羊的圈。扎龍位于黑龍江松嫩平原,烏裕爾河下游湖沼葦草地帶,原為漁區,是中國目前面積最大的蘆葦沼澤濕地。一九八三年建立扎龍自然保護區管理局,一九八七年被批準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發源于小興安嶺西麓林區的烏裕爾河,被冬季豐厚的大雪滋養;開春后水量充沛,浩浩蕩蕩穿過廣闊的山地平原,流經齊齊哈爾一帶下游地區,已無明顯河道,逐漸與葦塘湖泊連成一體,然后流入龍虎泡、連環湖、南山湖,最后消失于杜蒙草原。

失去了河道的烏裕爾河,下游的河水漫溢而成曠然無際的淡水沼澤——漂筏甸子、葦蕩、苔草、藻類……年復一年蓬勃生長,終于成為一片專為丹頂鶴以及其他大型鳥類、魚類構設的天堂。誰能說迷失的烏裕爾河,不是由于領受了上天的旨意,才有意在扎龍一帶滯留徘徊不去的呢?也許需要很多年才能參悟,那些貌似迷途與渙散的大水,其中蘊藏著自然之神所授的怎樣的玄機與奧秘?我們無法得知那些白色的大鳥,究竟是在哪一年的一個溫暖的春日,如天上的白云一般飄來,輕輕降落在碧綠的苔地上,然后輕歌曼舞、筑巢產卵……當我來到這里的時候,我眼前的這片綠色沼澤,已成為白色大鳥年年不離不棄的圣地和家鄉。

如今在扎龍自然保護區內,棲息著本地鳥類二百六十余種,以大型游禽涉禽例如丹頂鶴、白枕鶴、白鷺、草鷺,還有候鳥旅鳥例如野鴨、大雁、雀類為主;魚類四十六種,昆蟲二百七十七種,還有麝鼠、雨蛙、蚌、鱉,等等——在眼前靜謐安然的湖沼蘆蕩中,潛藏著一個何等自由喧鬧而巨大的動物樂園。豐茂密實的葦草猶如層層疊疊的墻,在我的視線中看不見一只大鳥。無人的濕地為野生動物設立了一道道天然屏障,將人類無處不至的侵入腳步,阻擋在陷阱一般克敵制勝的沼澤地之外了。

在扎龍濕地,參觀的節目其實頗為豐富:錄像室可觀看扎龍保護區的專題資料片;在野生動物標本廳,可見到生活在扎龍的幾十種大鳥形態優美栩栩如生的標本;還有人工飼養在籠中專供觀賞的世界各地的仙鶴種類;最后將見到冬夏常年駐寨扎龍的成群丹頂鶴留鳥。

登上保護區管理局專為觀鳥所建的五層樓高的望鶴樓,只見碧水連天,芳草連天;水外有水,水天一色;湖面上浮漾著一圈一圈若隱若現的“漣漪”,波斯地毯圖案似的靜止不動。管理局的李長友局長說:那是野生菱角,開花時節,湖面就會變成一片金黃。

從望鶴樓五層平臺的望遠鏡鏡頭里,我終于遠遠地見到了兩只東方白鸛。它們蜷在一根木樁頂上搭起的草窩里,正在喂養剛剛孵化不久的雛鳥。據說這種鳥專棲于樹頂,但沼澤無樹,扎龍人為“引鳳”而特地架起高高的樹樁,搭起密密的窩巢——爾后苦等長達八年之久,終有一對兒白鸛自遠方飛來,從此留守不去,將扎龍視為故園。在保護區內碧綠的堤埂上,我看見一只雪白的雌天鵝,正在一塊高地上的陽光下耐心孵卵,雄天鵝卻在堤下的水草邊,泰然梳理羽毛……

今年春夏齊齊哈爾遭遇大旱,為保護濕地的自然生態,市政府緊急決定,調放上游水庫及嫩江水源,為扎龍濕地大量補水,那是東北平原之肺,黑土地重又順暢呼吸。在沼澤的邊緣靜靜諦聽,葦草深處傳來聲聲鶴唳,如長笛婉轉、小號脆昂,遠播天外。

通靈仙鶴

這是扎龍保護區的一項“絕活”——丹頂鶴留鳥的飛行表演。

那群白色的大鳥,從濕地邊緣一處高地上的“放飛場”中結隊走出來亮相的時候,一個個長腿長頸,昂首挺胸,潔凈而矜持;一身素衣白衫配一頂精巧的小紅帽,活像英勇瀟灑的斗牛士。它們眺望遠方,遙望長空,靜默地各就各位等待出發。忽聽旁側的養鶴師傅發出一聲類似鶴唳的長鳴,那幾十只大鳥先后拉開距離,踮起腳尖,張開闊大的白色翅膀,呼扇著悠悠起飛;一陣強大的氣流,如風如雨,從我頭頂掠過,我的頭發被吹起來,裙子被掀起來;那個瞬間我看清了它們巨大的白翅上,鑲滿了黑色的羽花;眼前飛旋的白羽如霧氣升騰,一時遮天蔽日;須臾間,潔白的鶴群已迅速升空,前后錯落有致,一頂頂小紅帽破云領先,長脖似劍,長腿如槳,舒展的翅膀柔軟輕盈如朵朵祥云,飄飄欲仙;驚鴻一瞥,藍天下只見一道道銀光閃爍,那不是鶴在飛翔而是云在飛揚……

那個時刻,北國的天空中,云朵忽而隱沒不見,被盤旋的白鶴覆蓋了。

那個時刻,北國的夏季,清涼的大雪紛紛,如旗如席,迎風漫卷。

我從未見過近在咫尺的美麗大鳥,如此生機靈動,翩然乘風翱翔。

它們像一群嶄新的超音速機群,在藍天下進行著莊嚴而優美的飛行表演,間或變換姿勢和隊形,彼此配合默契;它們像一群天外來客,白色的精靈與天使,因對地球情有獨鐘而不思歸去;它們碩大的翅膀從空中掠過,轉了一個大圈兒,在地面投下移動的暗影,然后緩緩地緩緩地下降,一只接著一只,落在遠處翠綠的沼澤地里。

丹頂鶴降落的姿態也是極為優雅的——在下降的過程中,逐漸減小翅膀舒展的幅度,慢慢收攏身后那兩支碩長的“起落架”,就在即將接觸地面的一剎那,身子前傾,彎曲的雙腿迅即伸直,然后穩穩站立。此時巨大的翅膀已全部合攏,幾近天衣無縫地覆于背部,翅膀張開時那邊緣上黑色的羽花,猶如一把收起的傘,變成了一撮黑色的尾翼自然垂落——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得如此漂亮而利索,令人嘆為觀止。

卻有一只“逃飛”的懶鶴,一直留在草地上東張西望地溜達。它用長喙調皮地啄人,然而你進它退,依然保留著對人的高度警惕。丹頂鶴是一種溫和卻極為機警的大鳥,我無法撫摸和親近它。在鶴類馴化場,專為白鶴“接見”并與遠方來客留影而設立的園中,扎龍鶴群中那一位最聰明漂亮的超級明星,從籠中款款走出,一派訓練有素的國際模特風度,然后輕輕邁上樹樁,長長的黑頸隨之昂然翹立,迅速擺好了與人照相的架勢,儀態萬方。聽得相機咔嚓一響,便不耐煩地走下樹樁,掉頭而去。只有在池塘邊洗澡的一群雛鶴,乳黃色的羽毛未豐,渾身濕漉漉地滴著水珠,搖搖晃晃地追來逐去地玩耍,一副未歷世事、天真無邪的模樣……

在扎龍保護區內的世界珍貴鶴類展覽園中,見到形態各異的多種美鶴。其中有一只藍灰色的赤頸鶴,來自印度和斯里蘭卡,身材奇高幾乎像一只幼年長頸鹿,羽毛油亮線條流暢,紅頸銀衣,頭頂一朵菊花狀的帽冠,每一根挺拔的冠須都金光閃爍,猶如一頂金質皇冠。故而步態傲慢,頗有王者風范。赤頸鶴生性兇猛,忽抬頭昂然長嘯,聲如洪鐘……

都說鶴通人性,一夫一妻制終身相守。雌鶴每年春季產卵兩枚,若遇意外事故,雌鶴還會再次產卵兩枚,直至成功孵化,可見仙鶴的天性中具有計劃生育意識。鶴蛋呈灰白色,上有淺褐色斑點,由雌鶴與雄鶴輪流孵化,共同養育幼雛,夫妻恩愛平等,令人欽羨。只是聽說曾有一只雄鶴因常常外出拍電視上鏡頭,受到外界誘惑,竟然移情別戀,跟另一只雌鶴遠走高飛。它的“原配”痛心至極,在扎龍老窩上空久久盤旋,風聲鶴唳,凄厲悲愴,哭聲催人淚下,最后這只雌鶴不得不離開扎龍這個傷心之地,不知去向……

扎龍濕地的丹頂鶴群中,有過多少感人至深的親情友愛呢?然而,仙鶴有愛,卻不會有恨。面對至情而圣潔的仙鶴,人類是否多少會有些愧疚呢?

鶴的舞蹈

我相信自己與鶴是有緣的。六十年代末從杭州到北大荒下鄉時,我報名的那個農場,就叫作鶴立河農場,隸屬鶴崗市。想來在很久以前,三江平原濕地上,一定曾經自由地生活著許多許多白鶴灰鶴,那地方因鶴得名。

但我到達鶴立河農場的連隊時,幾乎已經見不到鶴的蹤影了。水庫邊草甸深處,偶有一只白色的長脖老等,細腳獨立、低頭于淺水覓魚。有人走近,它便伸開翅膀迅速仰天起飛,單腿忽而變成兩根,垂直懸掛于身后,瘦腿伶仃,白羽飄飄,大有仙風道骨之態。那一刻我幾乎驚呆,爾后激動不已,從此固執地將此鳥認作白鶴,以給自己一點心里安慰。

但事實上,那時候三江濕地正被大規模開發成農田,鶴立河早已徒有虛名了。一九七七年,我帶著關于白鶴之夢的破滅與一線尚存的人生理想,來到哈爾濱讀書后又留在那兒。有一天,在事先完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境下,白鶴突然出現了——它們以舞蹈的姿勢,猝不及防地闖入我的視線。那是我生命中值得慶賀的幸運日,后來的歲月中,它仍不斷地令我陶醉與回味。時隔二十余年,當時的情形仍清晰如初、歷歷在目。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個春天的清晨,我與一位鄰居大姐約定去哈爾濱市動物園晨練。我們似乎是被一陣陣嘹亮的號角,或是高亢的呼喚所吸引,聞聲走到了一座高大的絲網籠前。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幾乎停止了,我看見了一群白色的和灰色的大鳥,不,是一群真正的仙鶴,正在籠中翩躚起舞——

銀衣白裙飄飄,身材修長流暢,長頸長腿靈巧敏捷,灰褐色的眼睛彼此深情地凝視對方——它們幾乎具備了天才的舞蹈家應有的一切優勢,還有內心熱烈而瘋狂的激情。它們在清晨的第一線陽光中從容地展開了巨大的羽翼,然后輕盈地彈跳,凌空撲轉,就像踩著音樂的節拍,一步都不會亂了方寸。伴奏的音樂流淌在它們的血液里,我們人類是聽不見的。一只白鶴高雅地踮起足尖,將長喙伸向太陽的方向,一次又一次,總是與其他的鶴擦肩而過,然后一個華麗轉身,在籠中奔跑翻騰,掀起一陣憂郁的塵霧——這是白鶴的單人舞,高傲而又孤獨;而雙人舞的風格則完全不同,那是熱情奔放而又光焰四射的:雙鶴頸項相繞,四足靈巧地此起彼落,每一個動作都是互相呼應的,就像人類的拉丁舞那樣配合默契;它們不停地追逐嬉戲、扇動著翅膀換位拍打,像是在擁抱與撫慰對方;鶴似以騰躍示歡喜、以展翅示仰慕、以交頸示情愛、以啄羽示親近;那般纏綿悱惻、難舍難分;那樣撲朔迷離、如影隨形;鶴在舞蹈時,在天地間釋放了它求偶的全部渴望與愛意,忘我忘情如癡如醉,令觀者驚羨而自愧不如。當籠中所有的鶴們都一同起舞時,猶如風起云涌電閃雷鳴,一場氣勢磅礴而壯美的集體舞開始了,整個籠子似乎都在震撼。我聽見了雄渾的交響樂,還有曠野春風的呼嘯;然而,眼前白鶴的狂舞卻旁若無人,依舊悄然無聲地進行著。

那一刻我相信天下所有見過鶴舞的人,都會被它們的真誠率性而深深感動。也許再沒有哪一種動物,能比鶴的舞蹈更奇妙更精美更富于感情色彩了。二十多年前我曾見過籠中之鶴的舞蹈,從此終生不忘。但也因而有一絲悲哀揮之不去,我只能想象著那些棲居在藍天野地的鶴群,大自然遼闊的舞臺,會使它們的舞蹈更加舒暢與自由。

在扎龍見到一位春夏常出沒于沼澤,業余拍攝野生鶴群的企業家王克舉,并參觀了他自費建立的扎龍夢鶴苑主題公園。前后十余年,他拍下野生鶴冬夏生活形態圖片近萬幅,在夢鶴苑幾排紅磚平房的白墻上,懸掛著幾百幀扎龍丹頂鶴與大天鵝的藝術攝影圖片。色彩光影、雪霧水波、鶴立鶴飛鶴鳴鶴舞,千姿百態,讓人流連忘返。

有人以這種方式,將仙鶴自創自演的舞蹈,在鏡頭中永久珍藏。

當然還有更為重要的另一種形式的挽留,留住濕地沼澤——適宜野生丹頂鶴居住的自然生態環境。齊齊哈爾市政府及扎龍保護區,在這二十多年間已是竭盡所能,不遺余力。李局長告訴我,扎龍的當務之急,需要設法將葦蕩中遺存的幾十家農戶,全部遷出保護區。

北大荒是仙鶴的故鄉。據悉,當年知青大量開墾的濕地,近年已陸續退耕還草。

我相信自己是與鶴有緣的:我的兩個侄女(我事先并不知情),公爹為她們各自起名為鶴立與鶴飛——愿以此懷念那些美麗的白色大鳥,再不會被我們忘卻或忽視。

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張抗抗散文》

張抗抗具有坦誠、曠達、優雅的性格和氣質,散文似乎更合于她的這種性格和氣質的外化。她曾說過:“小說是我,散文更是我,虛構的小說,真實在生活本質,而散文,本應是一個里里外外透明的真實。”她出生于庚寅年,屬虎,“人有虎性,虎虎而有生氣”“寫作時留著虎性”。有趣的是,這生生虎性,又使她獨具中國士大夫高雅美學特性的散文,增添了虎虎生氣。

——原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原《當代》副主編 汪兆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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