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山腳下
- 蔣子龍散文集:紅豆樹下
- 蔣子龍
- 4323字
- 2019-03-28 11:05:11
森森戈壁,仿佛只有這條公路是有生氣的東西。它像一條靈蟒,蜿蜒、躍動,在太陽下閃著黑色光澤。爬行的汽車則像這浩瀚大灘上的一條船,顛簸搖蕩。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灰黑色沙石,沉伏著,等待著,赤裸而又神秘,令人觸目驚心。
這無邊無沿的粗沙碎石是從哪兒來的?又是怎樣生成的呢?它們這樣等待了億萬年,在等什么呢?當它被狂風激怒的時候,飛沙走石,鋪天蓋地,摧毀一切,吞沒一切。在它平靜的時候,也讓人感到一種潛在的威勢,冷峻地承受了多少朝代的更迭,多少民族的興亡。歷史似乎并沒有在它身上留下什么痕跡。
進入戈壁,人立刻變得脆弱和微不足道,一切生命都變得渺小和謹慎。強大的是莽莽原野,是堅韌和粗糲。望著干燥的荒灘大漠,老有一種干渴的感覺,體內的水分正順著每一個毛孔,被焦熱的戈壁灘吸走,蒸發。跑了幾個小時以后,我們停車吃瓜,汽車的后備箱里總是備著幾個大西瓜和哈密瓜。新疆的西瓜本來就好,甜而脆,水又多。干渴的我們站在如我們一樣干渴的戈壁灘上,敞開了肚皮,那跟在城市里吃瓜的感覺完全不同,是一種難得享受到的野趣。荒野默默,野風徐徐,盡管驕日烈如火,但身上是干爽的,無汗水,無塵土。
我頓起童心,甩開胳膊向遠處投扔了幾個戈壁石子,還想將啃過的西瓜皮也瀟灑地飛拋出去,卻被司機攔住了。他將大家丟棄的西瓜皮撿到一起,反扣著擺好,他說這是戈壁灘的規矩,前邊的人吃完西瓜,要將瓜皮倒扣,以防被太陽曬干。后邊的人如果沒有帶水或帶的水喝光了,憑著這些瓜皮也能活命——這是我們進入大戈壁后上的第一課。
水上足,精神就足了,登車繼續前行。天山在我們的左側一直緊緊跟隨,或者說我們始終跑不出天山的護圍,它像地球的圍墻,矗立在天涯盡頭。我們見到的只是它的東坡,綿延千里沒有一根樹木,裸露著連成一體的褐色巖石,有時青棱棱,有時泛一點紫色,似鋼澆鐵鑄,溝溝壑壑,森然驚目,宛若歷史抑或是大自然的一道道傷口。山頂堆積著白雪,由于山形和山岸無一處是雷同的,積雪分布得千奇百怪,更增添了天山的神奇。
公路在拔高,在我們的右側又出現了一道山脈。我們變成在大峽谷里行進,視野受到局限,戈壁灘不再是一望無垠了。這條大峽谷一頭通向內地,另一頭仿佛直達天上。公路對天山越貼越近,我們的車在沿著山腳跑,不論是翻越這座天邊之山,還是登臨這座天上之山,不都是到了天上嗎?路越升越高,戈壁灘卻漸漸有了綠色,沙石少了,土多了,起伏不平的荒野長著稀疏低矮的青草。
左面的天山越來越高,峽谷卻越來越寬闊,右面的山脈變為一片丘陵,草更密,顏色也更綠一些。突然,在我們的頭頂上端出現了一汪綠水,汽車像饑渴的馬,沖著綠水飛撲過去,水域越來越寬闊……這就是天上的湖——賽里木湖的全貌。就這樣奇跡般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誰料想得到,在大戈壁的盡頭會有這般奇境、美景。
這里海拔兩千多米,賽里木湖是新疆海拔最高、面積最大的高山湖泊。近五百平方公里的湖面一碧如染,晶瑩澈底,微風輕掠,綠波漣漣。湖的西面和北面依偎在天山的懷抱里,此處的天山難見禿石,下部郁郁蔥蔥,松柏參天,上部雪峰層疊,映日成彩。湖的東面和南面是廣闊的草場,萬綠叢中有一片片游動的白色和黑色,那是羊群、牛陣,卻不見有放牧人。青山、綠樹、雪峰、藍天、草地、牛羊,全部映照在橢圓形的湖面上。越是靠近賽里木湖,越覺得它成了一片魔湖,變顏變色,忽而湛藍,忽而深綠,半邊清翠,半邊青碧。
雪峰與草原輝映,湖光與山色競翠,仿佛連同我們的靈魂也一并吸進去了。
我們鉆出汽車,飽餐一切色彩,大口吸吮賽里木湖畔的色澤和芳馥,如同在吸吮一種生命的氣息。心里體驗到一種不可言傳的感情,超然而有世外感……靜謐,清暢,一下子找到了大自然同人的連帶感,找到了與靈魂相熨帖的東西。原來并未覺察的靈魂本性的深刻渴求,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突然悟到,人們為什么喜歡旅行?是出于一種心靈的渴求,眼睛吞吃美好的風光,重新投進生命之中。這是心靈的拯救,人人都是地球上的匆匆過客,生存就是旅游。我們要在這兒翻越天山去伊犁,但時間尚早,我的心里盛滿綠色和陽光,實在不愿離開賽里木湖。
博州的副州長達·剛布,領我們來到一個蒙古包前,迎接我們的是一位身著藏青色蒙古袍的中年婦女,袍子是舊的卻非常潔凈,束腰緊身,體態苗條輕捷,臉上卻有著過多的與身材不相稱的褶紋。這褶紋生硬地破壞了她的美貌、她的青春,但遮不住她的風韻、她的氣質:善良、質樸、柔韌。她身上有種東西震動了我,她說著蒙語,露出意想不到的真摯和熱情,彎腰打禮。我們也還禮不迭。陪同我們的博州文聯主席陶德民先生,精通維、蒙、哈等多種民族語言,向我介紹說,她叫格森,是這座蒙古包的主人。
此時一個穿著孔雀藍袍子包著漂亮黃邊的小伙子,牽著一只駱駝,駱駝上馱著兩只大水桶,來到蒙古包前,格森向他說了幾句什么,他放開駱駝向我們問好,然后鉆進蒙古包拿出一瓶酒和碗。由女主人向我們每人敬上一碗酒,說是下馬酒。對我們來說是下車酒。
小伙子名叫嘉甫,身材高大,闊面重眉,儀表堂堂。神情卻極為憨厚實在,甚至有幾分羞怯,熟練地從駱駝背上卸下水桶。我們是擅自闖來的不速之客,但對格森一家來說,不速之客也許就是稀客。嘉甫開始殺羊,點火,格森把我們讓進蒙古包,放上桌子,擺出奶豆、大馕,沏上奶茶。不知是我們的紅色桑塔納轎車停在綠草地上格外醒目,吸引了遠近的牧民,還是嘉甫的不同尋常的炊煙,告訴他的鄰居們有客人來了,牧民們有的騎馬,有的騎摩托車,有的步行,陸陸續續都來到格森的蒙古包。有蒙古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還有一些婦女和兒童。蒙古包里分成四攤,女人一桌,男人三桌。坐了這么多人,并不顯得擁擠,前面還有很大一塊活動場地。
蒙古包的神奇就在這里,它看上去不大,容積卻很大,許多人抽煙,包里竟存不下煙氣,通風好,冬暖夏涼。它直接以草地做床,卻不潮濕,我和達·剛布坐在新鋪的毛氈上,干燥而溫暖。蒙古包看似簡單,實際并不簡單,它體現了牧民世世代代的智慧。達·剛布是蒙古包里年紀最大、地位最高的蒙古族人,因此他代表格森一家向我和另外兩位同行的文友敬獻哈達,然后著名的蒙古族敬酒儀式開始了:先由嘉甫敬酒,他端著滿滿一碗酒站在我的面前,等他開口一唱,我立刻被震驚,被迷住。他的音調該高時則高亢嘹亮,穿云裂帛;當低時則沉厚婉轉,多姿多彩,帶著天山的雄渾粗獷,帶著賽里木湖的遼闊優美,帶著草原的恬靜自然。他臉上純情切切,極為投入,好像不是在演唱,而是在訴說。他的聲音來自心靈,來自大自然,來自天堂。
我聽不懂他的歌詞,但感到情緒在被提升,心身在被凈化。我聽過中國和世界上最著名的歌唱家演唱,他們技巧高超,音色輝煌,我為他們熱烈鼓過掌。但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么感人,這么美好,終生不會忘記的歌聲。嘉甫是那么自然,樸實,真誠,不加任何修飾,袍子上帶著水印、奶漬、草屑,他的歌聲里卻真情四溢,創造了一種罕見的氣氛,把人帶入一種感佩不已的境界。他一首歌唱完,我不猶豫揚頭便把酒一氣吞下。生怕一個推讓的動作,一句客套話,破壞了嘉甫創造的這種親情般的氣氛。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酒敬到誰的面前,誰便一飲而盡。蒙古包里極為安靜,只有他的歌聲在激蕩,無邊的激情在漫溢。
他唱得也許是一首連續的長歌,當他把酒舉到剛布面前,舉到他的姑姑菊德面前,舉到他母親面前的時候,歌聲變得沉郁、悲愴,流露出一種至純至孝、倔強而又自豪的情感。我心中涌動著一股美麗而又疚痛的感覺,禁不住眼睛發潮。不覺抬起頭,見男人們全都低著頭,女人們滿臉都是淚。身為主人的格森,哭著笑,笑著哭,淚如滾珠。淚光閃閃的陶德民老先生悄聲向我作了簡單的講解:“他唱的是自己的身世,他是牧民的兒子,在草原上長大,母親二十九歲守寡,撫養我們弟兄七個成人,吃盡萬苦千辛……”
他的大哥中專畢業后在州里當了個經理一類的人物,他的三弟是武警部隊的戰士,其余的弟弟們還在上學。只有他繼承祖業成了地道的牧民,照顧母親,支撐著這個不尋常的家庭。嘉甫已經二十四歲,準備明年春天結婚。他的生命散發著樸實、豐富和清新的氣息。大家都浸沉在赤裸裸的誠實的快樂之中,相互之間感到特別親近,特別美好,空氣一片潔凈。蒙古包里似乎盛不下這巨大的逐漸高漲的熱情和歡樂,幾個男人帶頭,大家便一窩蜂地沖出蒙古包,在草地上圍成一圈兒,盡興地唱,盡興地跳。
天空忽然飄灑下一陣細雨,不僅沒有掃大家的興,反而助了興。女主人格森忙里偷閑,換了一雙半高跟皮鞋也上了場,舞姿相當優美,她畢竟才只有四十六歲。我揣度著她的心境:突然闖來幾個不速之客,招引得親戚、鄰居都來了,她的家像辦喜事過節日一樣熱鬧、歡快。打破了往日的平靜,也引出了對許多往事的回憶。丈夫去世的時候,大兒子只有十三歲,最小的兒子還在肚子里,放牧、帶七個孩子、顧家,顧草場,更不要說一年兩度的大搬家——遷場,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天災人病,全壓在一個年輕女人的身上。她有過悲痛欲絕的日子也有過感到活不下去的時候,改嫁容易,做烈婦容易,做寡婦難,做寡婦并教子成人就更難了。她終于守住了自己,守住了兒子,守住了簡單,守住了純樸,于是也守住了自己贏來不易的幸福和歡樂。悲痛和不幸也是一種財富,給了她意想不到的收獲和喜悅。兒子們都長大成人了,且都很有出息。
我完全放松了,狂熱得忘形了,心里有一種凈化感,胸中的塵垢積悶一洗而凈,心上的厚繭脫落,像孩子一樣赤裸了,真實了,信任周圍的朋友,也非常喜歡他們。今天與其說是格森一家的節日,不如說是我的節日,我心魂的節日,我的靈魂里響起一種樂聲。席間,格森作為一家之主最后向我們敬了酒。她神情虔誠而和順,一言一行都有善良的內在境界做烘托,顯出一種高貴的氣質。她的款待和奉獻是真心的,而且為對別人的款待和奉獻感到快樂。這種真情正是靈魂的生命。她那清美、柔弱而又強大的靈魂,令人炫目,令人想親近她,敬重她。
我向格森一家,以及她的親戚、朋友、鄰居,還有老州長剛布,睿智、飄逸、隨和的陶先生回敬了酒,表達了我的感受,我的感謝。成吉思汗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世界上只有一個最好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我多想有機會把家人和朋友們也帶到這個蒙古包里來,讓他們感受一下怎樣做母親,怎樣做兒女,怎樣做親戚、做朋友、做鄰居。
人是多么美好,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多么美好!人類苦苦追求的文明境界,恰恰在這天山腳下的草原上讓我們體味到了……不知不覺,我們在格森家呆了四個多小時。我們當天還要翻越天山,還有近三百公里的路程要跑,雖然舍不得離開格森的蒙古包,也不得不辭行了。喝了她送過來的上馬酒,不知說了多少聲“再見”,揮了多少次手,最后還得鉆進汽車。
汽車在撒歡似的翻坡越嶺,許久許久,大家都不說一句話,心里戀戀的,像失落了什么。意識還不愿意從格森蒙古包里那種良善無爭的氛圍中出來,耳邊還響著嘉甫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