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次性文學”轟炸企業
- 當今罵壇
- 蔣子龍
- 1577字
- 2019-03-26 10:16:06
“中國正在發獎”…這是今年初一家外國報紙的標題。他們是妒忌、嘲諷,還是不理解?
領獎者成排、成連。
每個發獎會的臺上都坐著幾個甚至幾十個企業家。他們不是因為企業家的身份才有幸作頒獎者,而是因為他們有錢。是錢給人發獎。
沒有錢也不要緊,還有產品:電冰箱、電視機、洗衣機、摩托車、自行車、鐘表、照相機……等等。五花八門,有什么算什么。
時勢造英雄,文壇上應運而生了一批“搞得活”、“兜得轉”的人物。辦個發獎會,搞個什么征文活動或想出其它什么能賺錢的“點子”,拉著作家去“走穴”。再用作家的名望去掏企業家的口袋。
現代人都學得聰明了,不能忙乎半天只給別人做嫁衣裳,要肥水不流外人田。操辦者比獲獎者撈更多的實惠。作家上當的大有人在。企業家更不用說了。文壇上的這些“二道販子”,既非作家,也非正式的文學編輯,更不具備真正經商的才能和品德。看中了文藝界假人精真傻子多,文壇被商品經濟的大潮沖擊得叫苦連天,他們正好三個一群,兩個一伙,靈機一動就可以辦刊物、立項目。有了項目兩頭吃——一頭吃作家,一頭吃企業。
出書難。有錢就不難。
各種各樣的主要是為了掏企業口袋的既無文學價值又無專業價值、甚至連宣傳廣告作用也微乎其微的書刊,大量地堂而皇之地出版著。
這是“一日文學”,或者叫“一次性文學”。拿到錢就行,拿到錢就完。這種“文學”眼下正在中國風靡——指它的數量而言。它的內容質量決不會風靡,只會“消亡于一瞬”。除去有關的少數人翻一翻或放在柜子上留做花錢的紀念外,還有幾個真正的讀者?誕生就是死亡。
文學惟企業家的馬首是瞻,變為社會時尚的附庸。不是文學給予企業,而是企業給予文學。那么企業家收獲的是什么呢?充其量只是一些羅哩羅嗦的趨時媚俗的廣告——我都不想在它后面加上“文學”兩個字。里面實在沒有多少文學。我們也難得看到真正具有文學性和藝術性的廣告。
這跟文學的責任感和表現現實生活是兩回事。
商業文化君臨一切。一切都是市場商品,寫作跟做買賣差不多。重要的是講求實際,講求交換,不再優雅,不再矜持,不再自愛自重。只剩下一種感受——對金錢的感受。文學失去了強有力的道德,正在變成一種枯燥乏味的低劣便宜的購貨券。
“金錢萬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文學精神的崩潰,再也無法保持與社會生活那種獨立的有價值的聯系。它的商品屬性正在扼殺文學不能缺少的創造的想象和靈光。文學不再需要用靈魂感悟靈魂,只需跟金錢對話就可以了,不必再與宇宙跟生命之謎直接對話。當代文學經受了中外各種文化的輪番轟炸,真的到了一個新的臨界點:繁榮的衰落,熱鬧的冷寂。“發表著,茍活著”。一句話——
文學就等于非文學!
非文學的文學對企業的輪番轟炸,難道不是企業的災難嗎?企業家面對一撥又一撥“文丐”的糾纏,作何感想呢?
于是,工業題材成了一些嚴肅作家的禁區。他們不愿意加入那文丐式的行列。可以被指責為迂腐、虛偽的清高,一種動物般的“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愚蠢,但保留了自己不寫作的自由。
作家不僅需要有寫作的自由,還要有不寫作的自由。掌握和獲得這種自由也不是很容易的。金錢、情面、編輯逼債,都有可能奪走作家不寫作的自由。有了這種不寫的自由才有心靈的自由和真正創作的自由。
一味地隨著大溜流下去,自己的文學地基也將逐漸流失。
說到底,還是當代文學的分量太輕。附庸慣了,平穩慣了,平衡慣了,牢靠慣了。一旦失重,立刻便失去自尊自信自立,在商品文化的旋風里撒黃土,湊熱鬧;跟著時髦的東西一起輕浮,一起躁動;顧影自憐地悲哀地前進。難怪有人發出壯語:“只有先掙下一大筆錢才能玩文學!”錢能通文,也能養文。
輕的東西總要拴在一個重的東西上,才有安全感。最重的就是地球,就是生活。
許多被“敲竹杠”的企業也很可憐。中國有幾個真正財大氣粗的企業,能像日本的豐田汽車公司那樣每年向社會捐款幾千萬乃至一億美元?
中國的企業家和作家需共同努力,為了嚴肅的事業,而不是輕浮的交換。
198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