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陷入夜的迷宮。有零星的鞭炮聲，嗖嗖冷風偶爾送來淡淡的火藥味。

大街上汽車格外多起來，送禮大軍出動了，且都是機械化部隊——各種各樣的汽車拉著各種各樣的禮物……

禮車喜歡流向市里的幾個高級住宅區(qū)。

高級住宅區(qū)里最暢銷的人物門前，往往有送禮的汽車在排隊。它們隱藏在樹的陰影里或樓角的暗處，車里的人盯著目標的門口。等前一撥送禮的人出來，他們便跳下車抬著東西沖進去。

送禮的不愿意碰見送禮的，主人也不愿意。

某夫人，每到這個時候就變成了一個精悍的倉庫調度員，耳朵始終聽著門外，一有腳步聲不等敲門先開門。倘客廳里還坐著別的人，她便向送禮者做個手勢。送禮者心領神會，把東西輕輕放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抽身而退。

送禮不進屋或放下就走的人，最受主人歡迎。

春節(jié)是收獲的節(jié)日，一年到頭了，人們的眼睛都盯著最后的實惠，要大送禮。送什么的都有，送什么人家都敢收。真正是全民總動員：幾乎無一家不往外送禮，無一家不接受別人的禮。只不過有輕有重有多有少罷了。大大方方，熱熱鬧鬧，光明正大的，偷偷摸摸的，心甘情愿的，不送不行的，嘻嘻哈哈的，邊送邊罵的，居高臨下的，低三下四的……

表現(xiàn)出一種物質社會的緊張和負擔。人們都變得像塊浮冰，在水面上游動，洋溢著歡樂、喜慶、友善和赤裸裸的物欲。

忙中也有出錯的。

崔老三年前就病休在家，由于身體不好很少出門，再加上干了一輩子文字匠，沒有交下幾個有經(jīng)濟價值的朋友。漸漸就覺得自己像一張破舊的小票子，不再流通，甚至掉在地上也沒人撿了。承蒙領導還沒有忘記他，意想不到的在年前為他解決了一個最大的也許是最后的一個困難——讓他搬進了一幢相當不錯的住宅樓。原住戶某主任有了更高級、更寬敞的住房。

春節(jié)前可把崔老給忙壞了，其中有一項不勝其煩的工作，就是老有人敲門，他要不斷地開門關門。來者有的抬著一包大米，有的端著一筐雞蛋，有的提著魚、蝦、雞、鴨、肉、成箱的水果、點心、糖果，東西多得讓他眼暈。還有一些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珍奇物品，裹在花花綠綠的包裝紙里，貴重得令他咋舌。他從來都沒有這么流通過！

只可惜這些東西都是送給某主任的。他要一遍又一遍地向這些送禮者重復某主任的新址。

小兒子看得又氣又煩又饞，便讓老爸回自己的房間靜養(yǎng)，凡有敲門者一律由他應付。他開門后先豎起一根食指封住自己的嘴，其實是示意對方不要吭聲，然后虛掩上門，向屋里努努嘴，隨便來者怎么理解都行，總之，是主人不愿意外人進屋，屋里有外人不便見到的人和事。在這種情況下，送禮者如果還是說出了某主任的名字，他也只好讓人家把東西拿走。如果送禮者粗心，放下東西扭頭就走，他就照單全收下。

反正這是公家的東西，某主任用得我們?yōu)槭裁从貌坏茫磕持魅纬缘梦覀優(yōu)槭裁闯圆坏茫坎怀园撞怀裕粤艘舶壮浴＜幢銓硎掳l(fā)，有人來追問，他也有話可說；你們也沒有說清禮物是送給誰的，我還以為就是送給我們的呢！

其實，是不會有人來追查的，這種事誰也不愿意張揚。不知道某主任已經(jīng)搬了家的人，肯定不是某主任的親信。送禮的那么多，某主任也不會都記得。送禮者一晚上要送出去那么多，事后也決不會找受禮者去核對帳目。即便以后知道送錯了門，也只能吃啞巴虧，不會找上門索賠的。

春節(jié)前市場上電冰柜脫銷，電冰箱廠加班加點，蘿卜快了不洗泥，還供不應求。許多時髦的家庭既有冰箱又有冰柜，都塞得滿滿的。如果是自己花錢買，決不會如此囤積居奇。一是單位發(fā)的，發(fā)就是送；二是別的單位送的；三是別人送的，別人送的往往也是別人的單位發(fā)的。能不豐盛、能不繁榮、能不喜氣洋洋嗎？

送禮的高潮從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就開始了。送的比收的更著急。

拜年提前了，節(jié)日在拉長，想送禮的多在除夕之前進行。除夕夜之后就剩下作揖拱手，送上幾句甜言蜜語了。即便再有送禮者，也屬小規(guī)模，小意思，基本上是私人行動了。這完全是適應形勢發(fā)展的需要——

許多充滿自信的人家，根本不置辦年貨，就等著人家給送。你不在年前把禮送到怎么行！

即便是尋常人家，你提前把東西送去，人家在采辦年貨時，就可以只買沒有而又需要的東西，節(jié)省一點錢。現(xiàn)代人都變得實惠了。

最好的東西是自己所沒有的東西。以己之心度人，送的最好的禮，應該是對方所缺少的，又是很需要的，新奇，實用。如果不怕花錢，當然是貴重的比輕賤的好，高檔的比低檔的強。

送的禮要叫人忘不了，除去禮物本身讓人家印象深刻之外，還要早送，最好是成為第一個送禮者?！暗谝弧笨偸亲屓穗y忘的。

所以，拜年越來越提前，送禮的隊伍越來越龐大，裝備越來越現(xiàn)代化。

這是不用提倡，也無法禁止的。

不能簡單地說它是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是社會富裕發(fā)達的表現(xiàn)。也不能簡單地說它是社會大腐敗，是當代人道德評判上的迷失。

它是一種物質現(xiàn)象，更是一種復雜的精神現(xiàn)象。就像一種精神上的流行性感冒——有越來越多的人相信，要想使用一個人的時候，用錢（或東西）比用嘴（或感情）更有效。人的一生實際上是一門關系學，要想活得好，在生活的拼搏中有好運氣，都需要關系和人緣兒。一個單位要想生存，同樣也需要好的關系和人緣兒。倘是用公家的錢買人緣兒，正如河水洗船，又何樂而不為呢？

送禮者還可獲得一種心理的滿足：報答有恩于自己的人，把人情這把鋸推過去，報復張口求人時的窘態(tài)。俗話說，張口求人時連自己的父母也給人跪下了，還情送禮時則可挺直胸，高昂頭。一個下屬在給上司送禮時，也可以變成上司的上級，成了施予者。

受禮多的人說明正暢銷。

春節(jié)期間的冷清是最殘酷的。

如果真能禁絕一切送禮，包括親戚之間的親情表示，那春節(jié)的吉慶氣氛將要大大地打折扣。

年年有春節(jié)，卻不是年年一個樣。

每年的春節(jié)都有自己的特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今年大街上的送禮隊伍多，朋友們來大談送禮的趣聞，就給我特別深刻的印象。不知明年的春節(jié)又將突出什么？

199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