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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輝煌 云煙過眼北京琉璃廠古舊書街

無論從規模還是影響力來說,近三百年來的中國古舊書市,北京的琉璃廠始終是這個行業的排頭兵,這里曾經聚集著大量的舊書店,直到今天,仍然是中國古舊書店最集中的地方。

琉璃廠有多個名稱,比如廠甸書市、海王村書市等等,指的都是同一個地方。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名稱呢?這當然還要從其歷史聊起。

清乾隆三十五年,工部營繕司郎中孟澔在琉璃廠一帶監督工人開挖土方。在施工過程中,從地下挖到了一個古墓,此墓頗為奇怪,因為里面沒有棺材,但旁邊有一塊墓志銘,孟澔從上面看到了如下的字跡:原來,這里葬的是一位遼代的官員。這件事被朝官錢大昕聽到了,他立刻趕往現場,希望能將那塊墓志銘拓下來,可惜他去晚了,等他趕到時,那塊刻石已經不知所蹤。好在孟澔在發現那塊墓志銘時,已經讓手下把上面的文字抄了下來。錢大昕讀到這個抄本,由此而了解了許多的細節,而后他特意寫了篇《記琉璃廠李公墓志》,此文首先講述了這塊墓志銘出土的經過:


大遼故銀青崇祿大夫、檢校司空、行太子左衛率府率、御史大夫、上柱國隴西李公,諱內貞……保寧十年(公元978年)六月一日薨于盧龍坊私第,享年八十。其年八月八日葬于京東燕下鄉海王村。

東、西琉璃廠由這個天橋連在了一起

乾隆庚寅三月,琉璃廠窯戶掘土得古墓,棺槨不具而骨節異常人;旁有一石,視其文,則《遼故銀青崇祿大夫、檢校司空、行太子左衛率府率兼御史大夫、上柱國隴西李公墓志銘》也。提督兩窯廠工部郎中孟君澔募人改葬于故兆東二十步,別買石書李公官位,表于道,而志石則仍瘞之。越十數日,予始得聞,亟往欲椎拓其文,不可得,世竟無拓本,惜哉!


看來,埋葬在這里的那位遼代官員李內貞也是位奇特的人物,他的骨節比平常人大得多,由此可以推斷出他當年的容貌應該十分的魁梧,說不定長得也是奇形怪狀。但重要的不是這些,最關鍵者則是墓志銘中的一句話:“保寧十年六月一日,薨于盧龍坊私第,年八十;以當年八月八日,葬于京東燕下鄉海王村。”而后錢在《記琉璃廠李公墓志》的結尾處說道:“今之琉璃廠,在遼為城東燕下鄉,正可互證;而海王村之名,亦好事者所當知也。”

看來,這塊墓志銘的出土對海王村的歷史追溯極有價值,由此讓乾隆時代的人得知:原來琉璃廠在遼代時名稱叫“海王村”。

“海王村”這個名稱一直使用到了今天,這其中的緣由跟民國初年在此建立海王村公園有一定的關系。孫殿起在其所撰《琉璃廠小志》中說道:“民國六年,錢能訓任內務部總長時,倡議在窯廠前面空地上,建筑海王村公園。園門內疊石作山,種植楊柳、月季、刺梅等雜卉,又高搭席棚,設置茶座待客。自公園成立后,曾將土地祠拆讓一半,北至西河沿,南通南新華街,使廠甸四通八達,變成為琉璃廠之中心點。”

海王村到元代有了“琉璃廠”這個名稱,元朝在此建造大都城,而海王村乃是在大都城與舊城之間。從元代開始,北京大興土木將舊城改造為了首都。建造皇宮需要大量的建材,而琉璃瓦的燒制就在現在海王村的地方。張涵銳在《琉璃廠沿革考》中寫道:“元代建都北京,名大都城。設窯四座,琉璃廠窯為其中之一。分廠在三家店,派士到西山采制琉璃瓦器之原料,由水路運至海王村之琉璃窯以備燒制。”

琉璃廠東街

為了建造這個大都城,元朝在北京設置了四座琉璃廠窯,其中之一就處在海王村。這里的出產量應該極大,使得人們漸漸忘記了“海王村”這個名稱,而改稱這里為“琉璃廠”。當時制作琉璃瓦的原料主要是來自西山,但也有一部分則是就地取材,以至于將海王村這一帶的土地挖成了很多的窯坑。看來當時不講環保,對城鄉接合部也沒有整體規劃,以至于這一帶變成了大坑連連的破爛之地。但畢竟這里還生活著許多百姓,他們為了出行,就陸續在這些窯坑上建起了一些小橋,清李慈銘在《桃花圣解庵日記》中說道:“蓋自明嘉靖以前,外城未筑時,此地有水,西流為清廠潭,又西南為章家橋,又南為虎坊橋,又南為潘家河,而自廠橋南為梁家園,可引涼水河,處處經脈流通。”

看來琉璃廠一帶曾經有很多的橋梁,這跟當地的水道發達也有很大的關系,因此這一帶有不少的地名帶有橋字。當然,最有名的就是“虎坊橋”了,直到今天,這個地名仍然在使用。而虎坊橋因為在琉璃廠旁邊,所以“虎坊橋”這三個字也是北京古舊書市的代稱。

琉璃廠還有一個名稱叫“廠甸”,而今在四寶堂旁仍然有廠甸胡同存在,富察敦崇在《燕京歲時記》中寫道:“廠甸在正陽門外二里許,古曰海王村,即今工部之琉璃廠也。街長二里許,廛肆林立,南北皆同。所售之物,以古玩、字畫、紙張、書帖為正宗,乃文人鑒賞之所也。”由此可知,廠甸就是海王村,而海王村也就是琉璃廠。

一個舊書市場竟然有這么多的名稱,而這些名稱到今天仍然鮮活地使用在愛書人的口中和文字中,我不知道國外的情形如何,至少在中國的古舊書市場上,恐怕是他處無法相比者。

雖然海王村的歷史追溯到了遼代,但這里形成著名的書市卻是到了明、清時期,現在已知記載北京書市最早的文字,應當是明胡應麟在《少室山房集》中的一段話:


凡燕中書肆,多在大明門之右及禮部門之外,及拱宸門之西。每會試舉子,則書肆列于場前;每花朝后三日,則移于燈市;每朔望并下浣五日,則徙于城隍廟中。燈市極東,城隍廟極西,皆日中貿易所也。燈市歲三日,城隍廟月三日,至期百貨萃焉,書其一也。

東琉璃廠口的第一家店鋪

遺憾的是,胡應麟的這段記載沒有提到“琉璃廠”或“海王村”這些字樣。看來,在明代時,北京的書市主要集中在今天的天安門兩側。既然如此,那為什么天安門一帶的書市沒辦多長時間就沒有了聲響,轉而琉璃廠一帶又出現了新的書市呢?這件事還要從滿人占領北京談起。

清順治元年五月十一日,多爾袞下令將北京城內的漢族居民全部趕出內城,只允許他們居住在南城一帶,騰出內城專讓滿族和八旗子弟來居住。用今天的觀點來看,這是赤裸裸的種族歧視。多爾袞的這個舉措是站在滿人優先論的角度,但他沒想到的是,滿族的官員也是人,他們除了在朝中為官,本人及其家屬也同樣需要接地氣的生活。把漢人趕出了內城,這使得內城里的滿族人購物消費變得很不方便,更何況精神生活方面也得不到滿足,因為內城里已經沒有了游戲娛樂之地。因此這些滿族人仍然需要到南城去消費,所以南城一帶迅速地形成了繁榮的市場。而更讓人未曾料到的是,多爾袞的這個種族歧視政策竟然意外地推動了中外聞名的琉璃廠古舊書街的形成。

滿人畢竟是少數民族,他們為了維持統治,仍然需要大量的漢族官員。但漢人已經被趕到了南城,那時又沒有像如今這等便利的交通工具,這些官員上朝只能騎馬坐轎,而距離紫禁城最近的外城就是琉璃廠這一帶,故而有很多漢族官員也就住到了這里。此后滿清政府很快恢復了科舉考試,各地的舉子們也都會聚集在南城一帶等候考試,因此琉璃廠就形成了漢人之中文化人的聚集之地。

既然都是讀書人,物質生活之外當然需要大量的書籍,同時恢復科考之后,這些舉子們也需要大量的參考書,正是這些原因,琉璃廠漸漸成了書商匯聚之地。而一些地方官員的任命也要到北京來等候外放的指令,有些愛書人就會趁這個機會到琉璃廠看書、買書。

琉璃廠形成書市的時間大約是在清康熙時期,王士禛所撰《香祖筆記》中有“燕中書肆”一段:“胡氏《經籍會通》云:燕中書肆多在禮部門外拱辰門西。花朝后三日,則移于燈市。每朔望并下浣五日,則徙于城隍廟中。今京師書肆,皆在正陽門外西河沿,余唯琉璃廠間有之。”看來,在康熙時期,琉璃廠雖然已經有了舊書店,但還沒有形成較大的市場。而后由于讀書人的聚集,使得這個不大的市場漸漸紅火了起來。

而其中有一位愛書人最為有心,此人叫李文藻,他在乾隆年間在京等候任命,這個等候期長達五個多月之久,他說自己不喜歡看戲、逛茶園,只是每天到琉璃廠去逛書、抄書。而后他寫出了一篇《琉璃廠書肆記》,其在此《記》中說:“惟日借書鈔之,暇則步入琉璃廠觀書,雖所買不多,而書肆之不到者寡矣。出京后,逆旅長夜不能寐,乃追憶各肆之名號及所市書之大略記之。”

李文藻后來被任命為廣東恩平縣知縣,在離京赴任時,因為旅途中無事,于是靠回憶記下了琉璃廠一些舊書店的情形,比如他在文中寫道:“入門為嵩□堂唐氏、名盛堂李氏,皆路北。又西為帶草堂鄭氏、同升閣李氏,皆路南。又西而路北者,有宗圣堂曾氏、圣經堂李氏、聚秀堂曾氏。路南者,有二酉堂、文錦堂、文繪堂……”

李文藻的記錄頗為簡單,他只是記下了一些店名以及其中所售之書,偶爾也會記錄一些他跟書商的交往細節,因此李文藻的這篇文章可以說是已知第一篇琉璃廠舊書店的整體描繪之文。

有些文獻說,琉璃廠的興盛是因為乾隆年間纂修《四庫全書》。這樣的說法確實也有道理,因為《四庫全書》的纂修需要大量底本,而當時的參考書除了宮內所藏之外,并沒有公共圖書館可利用,所以那些四庫館臣們就會到琉璃廠來找相關的文獻。翁方綱在《復初齋詩集》的自注中寫道:“乾隆癸巳,開四庫館,即于翰林院藏書之所。分三處:凡內府秘書發出到院為一處;院中舊藏《永樂大典》內有摘抄成書匯編成部者為一處;各省采進民間藏書為一處。每日清晨,諸臣入院,設大廚,供茶飯,午后歸寓,各以所校閱某書應考某典,詳列書目,至琉璃廠書肆訪之。是時江浙書賈奔輳輦下,書坊則五柳居、文粹堂為最。”

這段話寫明了四庫館臣的工作方式,這些人上午到四庫館去工作,下午就列出書單,而后到琉璃廠書店去尋找相關書籍。如此大量的需求,自然也就形成了市場,于是乎,各地的古書都匯集到了琉璃廠,使得這里漸漸形成了中國最大的古舊書集散地。

顯然,《四庫全書》的纂修促進了琉璃廠的大繁榮,但是李文藻所寫的《琉璃廠書肆記》是在乾隆三十四年,《四庫全書》的編纂卻是在四年之后。由此可證,即便沒有《四庫全書》的纂修,琉璃廠也因為歷史原因,已然形成了一個大的古舊書市場,而《四庫全書》的纂修,則使得琉璃廠書市錦上添花。從那時起,琉璃廠在書界的名聲得以確立,雖然其中也有曲折,但這段歷史一直延續到了今日。而在這個過程中,有太多的文人將他們在琉璃廠訪書的經歷記錄了下來,今日讀到這樣的文字,確實能讓愛書人頓然生出過屠門而大嚼的愉悅。

大藏書家黃丕烈曾經到琉璃廠來買過書,而他在這里的收獲中,最讓他高興的乃是一部影抄金刻本的《蔡松年詞》,雖然這是一個殘本,然而卻流傳極其稀見,以至于他高興地寫了一首詩:


琉璃廠里兩書淫,

蕘友蕘翁是素心。

我羨小瑯嬛福地,

子孫世守到于今。


在這里,黃丕烈把自己跟書友張燮并稱為兩個“書淫”,可見他們在這里一同訪書是何等的快哉!他返回蘇州后,仍然跟琉璃廠的書商有著密切交往,并且從他們那里買到了宋刻本的《王右丞文集》等佳本。而在這個階段,黃丕烈還結識了朝鮮藏書家柳得恭,二人有著通信交往。

柳得恭在京期間,只要有空就到琉璃廠去訪書,故而他跟不少的琉璃廠書商成了朋友,之后他寫了篇《燕臺再游錄》,其中寫道:


崔琦,琉璃廠之聚瀛堂主人;陶生,五柳居主人也。崔是錢塘人,陶生亦南邊人也。自前李懋官游燕時,及庚戌秋,多購書于五柳居,故陶有舊好,崔則新面也。聚瀛堂特瀟灑,書籍又富,廣庭起簟棚,隨景開闔,置椅三四張,床桌筆硯,楚楚略備,月季花數盆爛開。初夏天氣甚熱,余日雇車至聚瀛堂散悶。卸笠據椅而坐,隨意抽書看之,甚樂也。


看來,柳得恭在琉璃廠舊書肆訪書的過程十分的愉快。而后他還記錄下很多跟琉璃廠書商交談的細節,他們甚至議論朝政,儼然已經成了無話不說的密友。而在乾隆五十五年,朝鮮學者樸齊家也到琉璃廠來買書,他在旁邊的萬源夾道去看望了孫星衍,并且還給孫題寫了問字堂的匾額。

到了晚清民國間,琉璃廠書市依然很繁榮,那時的大藏書家葉德輝也來這里訪書,而后他寫了篇《都門書肆之今昔》,收錄在了他的《書林清話》卷九中。當時書價之貴令葉德輝很不滿意:“今則藍皮之書,充牣肆市,西域之韻,篡奪風騷;宋槧貴至千金,插架等于古玩,廖板齒儕十客,牟利甚于榷場。以故鬻書者日見其多,讀書者日見其少。”

看來,琉璃廠當時的書量還很大,但是宋刻本已經是千元以上的價格,這讓葉德輝感慨:只有土豪才買得起。那個時代,宋版書已經論頁算,震鈞所撰《天咫偶聞》中有《讀李南澗琉璃廠書肆記》一文:


至光緒初,承平已久,士夫以風雅相尚,書乃大貴。于時南皮張孝達學使有《書目答問》之作,學者按圖索驥,賈人飾櫝賣珠,于是紙貴洛陽,聲蜚日下,士夫蹤跡半在海王村矣。然其價亦不一,宋槧本計葉酬值,每葉三五錢;殿板以冊計,每冊一二兩;康乾舊板,每冊五六錢;然如孫、錢、黃、顧諸叢書,價亦不下殿板也。此外新刻諸書,則視紙板之精粗、道途之遠近以索值:大抵真字板較宋字贏十之三,連泗紙較竹紙亦贏十之三,道途之遠較近者又贏十之三,于是同一新板,有倍價者矣。


震鈞認為,在光緒初年,古書價格飛漲跟張之洞有關系,因為他寫了一部《書目答問》,很多學人就把他的這部書當成了購書指南,凡是上面點到者,都會價格飛漲。而那時的讀書人大多都有買書之好,以至于宋版書開始論頁算,殿版書則是論冊算,甚至一些較為精整的坊刻本,價格也不在殿版書之下。

這段記載倒是很形象,但我對震鈞的這些說法還是略有疑問,因為張之洞的《書目答問》中所列之書都是清代的通行本,其中沒有宋元,也很少提到殿版書。因此琉璃廠書價大漲應該是一個事實,但不能將原因算在張之洞頭上,因為愛書人的增多而出現了供不應求的局面,這才是市場漲價的主要原因。

葉德輝的這個感慨直到今天仍然是讀書人面對善本的心態,他感慨自己沒有生在黃丕烈、李文藻的時代,但他也認為自己身后的愛書人,同樣也會感慨他所處的時代也是一個好時代:“吾生也晚,恨不如蕘翁、南澗生際圣明;后之視今,恐猶有一蟹不如一蟹之慨者。吾恒言:今日藏書之人,即昔日焚書之人。何者,羽陵之蠹,酷于秦灰,藏室之龍,化于胡地;周末文勝而鼎移,明季社多而國亂。管子有云:美者惡之至。其今日風尚之謂乎?”

葉德輝果真道出了愛書人的心聲:到了我輩,大量的好書已經庋藏在了公共圖書館的善本庫內,我等只能買一些公館遺留下來的殘余。這樣的感慨不知在一百年后是否仍然成立。然而繆荃孫又接續李文藻,寫了篇《琉璃廠書肆后記》,繆的這篇文章距李的那篇已經相隔了142年,繆在文中的《補記》中寫道:“余辛亥出都,遁跡海上,憶昔太平盛世,士大夫之樂趣有與世人異者,因作《琉璃廠書肆后記》,為李南澗大令之繼。甲寅秋日,重作京華之行,時時閱廠,舊肆存者,寥寥晨星,有沒世者,有閉歇者,有易主者;而繼起者亦甚眾,則《后記》已可與李記同作宣南掌故矣。”

李文藻在《書肆記》中所記的書店,到了繆荃孫的時代已經所剩寥寥,以此可見舊書店的變化是何等之快。而在繆荃孫之后,孫殿起又寫了篇《琉璃廠書肆三記》,他在前序中說“清末以至今日,又二十余年”,所以他專記繆荃孫之后琉璃廠書店的變化,但他所寫之詳遠超繆荃孫20倍以上。而此后,雷夢水又寫了篇《琉璃廠書肆四記》,他的所記是接續上孫殿起的那個時代,從1940年寫起,一直記錄到1958年公私合營時期琉璃廠舊書店的情形。雷夢水的所記主要是偏重一些舊書店的經營情況,他所記錄的一些細節讓后世得以了解到琉璃廠在這個特殊時期的舊書經營實況。

雷夢水的《四記》中,我最感興趣的一段是他記錄下了魏廣洲的多文閣,雖然說多文閣不是琉璃廠的一家大書店,但店主魏廣洲卻是我跟老一代書商中有著最多交往者。對于魏廣洲的情況,雖然我從老先生那里聽到了太多的細節,但還有一些事情也并非我完全了解,比如孫殿起在文中講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九四八年由文奎堂得開化紙影宋鈔本《古靈先生文集》一部,計二十五卷,宋陳襄撰,售與文祿堂王搢青先生,其后又轉歸趙元方先生;同年秋與文淵閣、修文堂、來薰閣合資伙購傅忠謨家藏書一批,系傅氏托四行儲蓄會朱鼎榮所售,其中有宋板《蘇詩》,宋板殘本《周禮》四冊(首有傅增湘肖像)等書,價為一千四百萬元。惟《周禮》歸周叔弢先生,《蘇詩》解放后售價五百元。此次四家之購書費,系向銀號貸款,二十八分利息,進貨價格甚高,虧本甚巨。


其實這個故事魏廣洲給我講過多次,而他每講一次都會情緒激動,他認為自己書店的衰敗就是源于這件事。然而魏廣洲給我講到的一些具體經手人,卻未曾在雷夢水的文中出現,我不知道雷先生是否是“為尊者諱”,但是有些事情如果接觸真相,倒也的確不好看。

琉璃廠在民國年間的確很興旺。日本學者長澤規矩也曾七次到中國來訪書,他除了收集自己的研究資料外,還為日本靜嘉堂購買善本。他在1931年的《中華民國書林一瞥》中寫道:“舊書鋪,北平當屬第一,地方書賈們則一方面由于無力追隨舊書匱乏所引起的舊書業行情的變動,另一方面由于自學校設立以來,學者們不再像古代那樣在地方上常住,也影響了地方上專業書籍的銷售,稍有新異的東西就立刻送往大都會。因此,地方的集散地便日漸凋零起來。”

長澤規矩也認為中國舊書店之多以北京為第一,而后他又分析了這其中的原因。而倫明也同樣這樣認為,他在《續書樓記》中說道:“京師為人文淵藪,官于斯者,多由文學進身,鄉、會試之士子,比年一集;清季變法,京朝官優給月俸,科舉雖廢,高級學校相繼立,負笈來者尤眾,以故京師書業甲全國。”

對于琉璃廠何以成了中國最大的舊書市場,徐雁在其專著《中國舊書業百年》中總結到:“北洋政府參議、眾議兩院議員爭相購買詩文集,也曾帶動整個集部舊書的價格攀升。以廠肆為代表的燕京舊書業,是18世紀以來我國南、北方藏書家淘書的最大樂園,也是反映京城政局、學界時尚和文壇風習的晴雨表。它的興衰,往往與我國私家藏書的命運息息相關。”

我從20世紀80年代也開始跑琉璃廠,但因眼界所限,前十年沒有買到任何的善本,這個結果有幾個原因。第一當然是因為沒錢,雖然那個時代的書價用今天的眼光看起來,已然是賤爛如泥,但與當時的個人的收入相比,依然是買得很費勁。第二個原因則是那個時期有著特殊的銷售政策,好書首先要賣給公共圖書館,其次則賣給一些重要的文人學者,最差的部分才會賣給像我這樣的吃瓜群眾。總之,這一切情形造成了我對琉璃廠的愛恨交加。

好在我買書的時代已經開始舉辦琉璃廠古舊書市,1塊錢到3塊錢一本的線裝書,怎么也能買得起。我印象中,琉璃廠的門市部內擺在架子上的書都不便宜。有一次在來薰閣店內,一次性看到了二十余部清順治內府所刻的《御注道德經》,此書原裝原函,開本闊大,售價是20元,熟人買是18元。

此書函套使用的是一種特殊的藍綾,色澤十分漂亮,然我卻不舍得花18元買上一部。那時跟一些老師傅混得臉熟,其中一位師傅竟然在庫內找到了一個空函套,以此來送給我。此事已經過了近30年,我也沒能用這個函套配上書,而該書的價格卻一直不停歇地漲到了今天,我眼看著它從18元變成了200元,而后步步高升,走到了今天的20余萬元,因此每當我看到那個空函套,就會感念老師傅對我的照顧,也會想到這個令人望而卻步的價格。

來薰閣

到琉璃廠來訪書有著太多的回憶在,能夠寫出的故事我已大多寫在了其他文中,而不能說出者也只能留待以后可說之時了。好在我對琉璃廠的愛遠遠大于恨,因為我在這里結交了許多朋友,以書為紐帶也認識了不少的學者與讀書人。正是他們教給了我許多鑒別書的方法,讓我不自覺地接受了很多目錄版本學上的知識。

琉璃廠這條街被南新華街分成了兩部分,這兩者之間的中心位置就是海王村公園廣場,廣場并不大,有時會舉辦一些文化活動,而廣場的北端就是四寶堂。在建立四寶堂之前,這里圍起來的是一個大空場,20余年前的古舊書市都是在這個空場內舉行。當時的賣書方式很特別:中國書店從線裝庫內整卡車地拉出殘本,而后一股腦地倒在空場的地上,看上去像堆起了一座小書山,愛書人都圍在門口等候著,一到開門時間,眾人蜂擁而上,像搶財寶那樣一捆一捆地占上書,然后再慢慢挑選中意者。我在這里看到過太多的學者飛奔上前搶書的情形,斯文在這一刻是毫無用處的,可惜我眼力不濟,當時的目錄版本學知識實在太淺,雖然也在這一次次的書市中買到了不少書,但今天看看,沒什么像樣的版本。

海王村公園門口的廣場

這樣的書市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仍在舉辦,但是賣書方式已經斯文了很多:書店事先用一些門板排成長長的柜臺,而后把線裝書書脊朝上,在門板上擺滿,任由愛書人來挑選。以當時的眼光來看,價格已然不親民,漲到了30元一冊,但若細細挑選,仍有好書在,我曾買到了明大黑口本的《錦繡萬花谷》,雖然是殘本,但我卻買到了其中的原裝6冊,而另有一位老書友也買到了6冊。

老先生的所得與我手中所得顯然是一套書,眾書友見此狀況,紛紛勸我們將書合在一起,于是我向這位書友提出,或他以原價賣給我,或者我以原價轉讓給他,總之,不要將這部書再拉散。按說這是極合理的提議,卻沒想到遭到了此人的堅拒,他說自己只想要手中的這6冊,既不愿意賣給我,也不想買我手中的這6冊。他的這種怪異遭到了多位書友的側目,而今20多年過去了,我再沒見到過這位老先生,不知他那6冊《錦繡萬花谷》今天到了哪里。

原本中國書店總部處在琉璃廠西街的第三讀者服務部樓上,我曾在這里得到過不少的好書。20年前書價還未大漲,古舊書店的經營狀況也不是那么好,因此每到年底完不成任務時,我會有幸被召喚去補上差額,由此而能得到一些好書。

大概在1997年,中國書店成立了自己的拍賣公司——海王村拍賣有限公司,地點就設在第三門市部內。因為要看拍品的緣故,所以我來這里的次數就多了起來。當時的預展舉辦地是在三樓的會議室,一樓的古舊書柜臺仍然對外開放,因此每次我來看預展時,都會順便在第三門市部翻看線裝書。

大概到了2003年,這個門市部改為了“文化遺產書店”,而后中國書店總部也遷到了邃雅齋樓上,拍賣公司也一同遷往此處,致使文化遺產書店成了中國書店下屬門市部中線裝書最多的一處,我在這個階段買到了更多的好書。可惜這個著名的書店僅開辦了幾年就被關閉了,經過改造,這個書店變成了對外出租的畫廊。每當我走到這個畫廊門口時,眼前都會浮現書店開業當天的情形,當時有多位領導講話,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者,乃是季羨林先生站在臺階上,緩緩地講述著琉璃廠對于學人的貢獻。

雖然說“神馬都是浮云”,但過去的這一切確實能讓我體味到——往事并不如煙,多少愛書人在這條街上流連忘返,他們帶走了書卻留下了記憶。

相比較而言,琉璃廠東街書店較少,但也有幾家是我曾經常去之地,而今再轉到這條街上,已然變成了古玩的天下,這里一家書店都沒有了。看來,書籍戰勝不過古玩,在其侵蝕之下,琉璃廠由一條著名的書街漸漸蛻變成了古玩街。

雖然四寶堂還在,但早在十幾年前已經停止經營古書,變成了純粹的文房用品店。此店也曾是我的淘書寶地,我在這里買到過不少的好書,印象深刻者是在這里看到過一部藍印本的《東坡七集》。此書為民國精刻本,整部原裝為48冊,但這里卻缺一本,我固有的完缺之見,使我未能以8000元的價格買下該書。幾年之后,我到太原郭維峰老先生家看書時,赫然看到這部書已經放在了他的書架上。

四寶堂

海王村拍賣公司搬到邃雅齋樓上后,這里又成了愛書人的聚集之地。邃雅齋的一樓是新書,這里單獨把目錄版本學之書匯成了一排專架,特別方便愛書人到此挑選,我很多的工具書也是從此處購得。此店的二樓則是古舊書區,當時張曉東先生任門市部經理,我在他的手中也買到了不少的好書。張經理是位懂書之人,在他手里雖然撿不到便宜,但是他的開價卻并不離譜,而且他待人熱情,所以他當過幾個門市部的經理,每到一處都會把愛書人吸引到他的店中。

后來中國書店總部又遷到了虎坊橋,這里空余的房間就成了拍賣公司的辦公場地,彭震堯先生一直任拍賣公司的經理,前幾年退休后,依然在拍賣公司擔任顧問。彭經理也是位有著天然親和力的人,所以書友們都愿意與他交往。我常到琉璃廠各家書店一家一家轉過來,轉到疲累之時,就會本能地到拍賣公司去歇腳,而彭震堯和劉建章兩位老師則會馬上訂來快餐,在此邊吃飯邊聊書,這樣的快樂真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跟琉璃廠有關的故事太多了,真的無法一一點到,我盼望著有一天能夠整理自己的日志,效仿孫殿起、雷夢水等人,寫出《琉璃廠書肆五記》。雖然我的所記跟他們那個時代已經無法比擬,但畢竟這是新時代的所見所聞,這樣的文章至少對研究中國書史能有著些許的小作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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