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四十三分，若沒出意外的話，眼前這位垂頭喪氣的男鬼，便是子石今天的最后一位客戶了。

她快速地過了一遍他生前的記錄，嗯……他的一生幾乎沒有大事件，均是日常小事，因此她很快就將記錄打印出來。

嗯，這份文件有點厚。

子石將文件從小窗口遞給他：“您結算的積分為負92分。麻煩您核對下，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盡管可以問我。”

男子聽到結果后明顯愣住了。他雙目無神的機械性般地接過文件，看著封面悠悠嘆了口氣，才緩緩翻閱。

2001年6月3號，喂養(yǎng)流浪狗，獎勵0.1分……

2005年3月21號，幫同學補習，獎勵0.1分……

2009年9月16號，幫超市抓到小偷，獎勵0.3分……

2013年7月5號，救起落水的小孩，獎勵30分……

2017年12月8號，謾罵出租車司機，扣除0.2分……

2018年5月4號，辱罵餐廳服務員，扣除0.5分……

2019年3月21號，于社交平臺用語言攻擊他人，扣除0.2分……

2019年4月18號，于社交平臺用語言攻擊他人，扣除0.2分……

2019年5月2號，于社交平臺用語言攻擊他人，扣除0.5分……

……

隨著一頁一頁的翻閱，舊日記憶逐漸浮現在他的腦海。

?

1992年，他出生在一個南方的農村小鎮(zhèn)。

家里的條件并不樂觀，但好在一家人的關系很和睦，日子過得也不算太差。

只是，為了供他上大學，父母幾乎掏光了家底，還連累到妹妹無法繼續(xù)讀書，初中便輟學出來打工幫忙添補家用。

愧疚感深深地包圍著他，但，他堅信一定會回報家人，他絕對可以用知識改變命運，讓一家人過上富裕的生活。

可是……當家里無法繼續(xù)支撐他讀研，使他不得不大學畢業(yè)便步入社會后，他人生中第一次，挨了生活重重一拳。

如今的社會，大學生普遍得不能再普遍，想找個專業(yè)對口的且待遇良好的工作簡直難如登天。

無奈經歷了半年的頻繁換工作，最終，他穩(wěn)定在一家化妝品公司的設計部，每天做著無聊又繁瑣的工作，且，一點兒也不輕松。

每天清晨，破舊的出租房里六點半準時響起鬧鐘，匆忙洗漱后六點四十五出門趕地鐵，八點左右到達公司。這一待，通常就到了晚上十點多，再趕著末班車回出租屋。甚至有時，得熬夜到凌晨一兩點。

等他卸掉一身疲憊重回被窩，最早最早的時候，也得十一點十五分。

眼睛一閉，再一睜，只能再機械性般，按部就班地重復著枯燥又乏味的工作。

無論再苦再累，他一刻都不能松懈。生活沒有娛樂時間，沒有放松時間，畢竟，他的身后還有嗷嗷待哺的家庭。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短短幾年時光便將他的棱角磨平，將他從懷抱著夢想的青澀男孩，成功轉變?yōu)橐粋€死氣沉沉的無趣青年。

不是沒有女孩子對他表示過好感，不是對戀愛沒有過憧憬，可他一沒時間精力，二沒錢沒權，他如何承諾未來？久而久之，他也就沒有了念想。

他看著鏡子那個略顯肥胖的身影，拍了拍因長時間久坐又從不運動而長出來，且有愈來愈大趨勢的小肚腩，也只能無聲苦笑，自我安慰：

人吶，一生也就這樣了吧？

都這樣的吧。

即便接受了自己的平凡，即便成功從實習生熬到一個小團隊的“總監(jiān)”，當然，只是個虛名。可每月的十五號，仍是他最恐懼的日子。

看著賬戶里少得可憐的金額，聽著電話里頭父母的訴苦，再習以為常地將三分之二的工資劃到那個最頂端的賬戶。

每到了這個時候，他總是不可抑制地想……

爸爸，什么時候才能不用再起早貪黑出門賣菜？

媽媽，什么時候才能安心進入醫(yī)院治療？

妹妹，什么時候才能擁有自己的私房錢，風光出嫁？

弟弟，什么時候才能擁有一雙同齡人均有的運動鞋？

他得怎么努力，又得努力到什么時候，才能實現這一切？

小時候總以為，長大后一切都會好的。

長大后總以為，只要用功讀書，工作后一切都會好的。

可是，現實一拳便將他的夢想輕松破滅，再輕蔑地說，只不過是他在癡人做夢。

日復一日，當他的精神壓力即將爆表的時候，他發(fā)現了一個絕妙的發(fā)泄途徑——網絡上沒有人認識他，他不必再卑躬屈膝左右逢源，盡可大肆發(fā)表自己的言論。他，儼然化身為一個無腦的噴子，逮誰噴誰：

“哇這么胖，誰給你的勇氣穿這身衣服出門的（疑惑）嚇到路人就不好啦（憤怒）”

“化了妝還這么丑（嘔吐）”

“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博主唱得比鸚鵡還難聽嗎（狗頭）水軍閉眼吹也是666，有錢一起賺啊（狗頭）”

“皮膚這么差誰給你勇氣素顏的，網友是無辜的，為什么要遭受這種視覺折磨！”

“跳梁小丑，也就你們這群ncf會喜歡了（鄙視）”

“老弟，富婆一晚給你多少錢？（吃瓜）”

“鬼哭狼嚎的唱的什么鬼，這TM叫好聽，這TM還敢稱為歌手，中國音樂要完！”

“一出道就是主角？認了幾個干爹啊（吃瓜）”

“呵，有個好爸爸誰都了不起”

“少年強則中國強，少年娘則……完蛋了！（微笑）我倒要看看，廣電什么時候出手治一治這些gay……哦不，娘炮（微笑）”

……

類似的數不勝數。

理智有時也會上線，比如他明明覺得這個女星演技還可以，可當看到她的媒體圖上手指戴著的那顆耀眼的鉆戒，憤慨瞬間充斥著他所有思緒——她演一集戲就能賺到自己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憑什么！

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舞動：“這硅膠臉一點表情也沒有（嘔吐）說句實話，我奶奶上去都比她演得好（微笑）”

……

就這么持續(xù)了將近兩個月，直到，他出意外的那一天。

晚上九點三十分，他仍待在小隔間奮斗。只不過……若你走近看到他的屏幕，會發(fā)現滿屏都是他與網友互噴的臟話。

他的嘴角掛著興味的微笑，在恣意謾罵了幾位他所認為的腦殘粉后，意外地刷到了一位網友的回復：

曼德拉先生曾說過，人可以卑微如塵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蟲。這句話，我送給你，愿好自為之。

滾動鼠標的手指頓住。

他呆滯地看著那條留言，一動不動。

秒針緩緩地移動，一秒、兩秒、三秒……只見一滴眼淚，從他的臉龐無聲掉落，直至，掉落到桌面上。

他眨了眨眼，喉結一個滾動，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哽咽聲。他如一個缺氧的人般昂著頭顱，張大了嘴深吸了幾口氣，才緩緩低下頭，顫抖著手移動鼠標，在屏幕上點擊了回復。

他慎重地，緩緩地，在對話框里輸入了兩個字：謝謝。

當顯示回復成功后，他關掉了瀏覽器，拿起桌面上的煙盒，抽出一根，點燃，深吸了一口，頹廢地將身子整個靠到椅背上，再緩緩吐出。

一根續(xù)一根。

就這么安靜地待了半小時，他的眼神終于恢復清明。他掐滅香煙，用手腕揉了揉發(fā)紅的雙眼，而后起身。

該回家了。

地鐵站離公司幾百米的距離，若直接穿過馬路，也就一百來米。往常，他都會橫穿馬路，節(jié)省時間精力，可今天，他想走斑馬線了。

思緒有些混亂，恍恍惚惚地走到交叉路口，停住腳步，耐心等待紅綠燈。

車水馬龍。

許是他運氣好，不過只等待了幾秒就看見對面的小紅人變成小綠人，他也沒有停留，邁開步伐便想穿過斑馬線。

“誒……還沒綠燈呢！”他聽到身后有人提醒他。

他停住腳步，揉了揉眼睛重新看向指示燈牌——上面赫然是一位小紅人。他該是眼花看錯了。

于是他便想原路折返，可就在這時，一聲刺耳的喇叭聲穿透他的耳膜，他下意識地順著聲音望過去，卻只看到兩盞刺眼的車燈疾速迎面而來。

直到……

他，飛上天了。

原來，他的運氣并不好。

?

男子一頁一頁的快速翻閱，雷同的內容居然占據了整份文件的三分之三。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居然占據他人生中的三分之三。

他顫抖著雙手重重地合上文件，腦袋無力地垂下，從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哽咽聲：“我……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密碼……”

因為例俗，他死后可以在引魂者的監(jiān)督下，在人間逗留七天，以便慰藉亡者。這也是人間俗稱的頭七。七天一過，無論多么不舍，均會被引魂者強制帶回陰間。

這七天里，他看到了家人的痛楚與無奈，肇事司機的胡攪蠻纏……媽媽身體本就不好，這一重創(chuàng)，更是將她打擊得七天都下不來床，整天以淚洗面。

而他近幾年來每個月都會從生活費里省出一點費用買理財產品，長年累月下來，倒也積攢了一筆不太小的金額。起碼，對那個失去頂梁柱的家庭而言，一點也不小。

即便他有將賬號密碼以及收支的詳細記錄記在筆記本上，又如何？他的家人根本就不知情，更不會去一本一本地翻閱。這筆錢，只怕最終會待在網絡里爛掉……

子石看著眼前無助的抱頭痛哭的男子，心情也是不好受。她抿抿嘴，放柔了語調，建議道：“如果人間有未了的心事，您可以離開后，去人間世一趟。”話音剛落，她下意識地重新掃一眼屏幕下方的積分總額。

男子活到27歲得到了27的基礎獎勵分，家庭和睦美滿再獎勵10分，因善惡結算的積分為負129分，那么最終結果是負92分。而他原本有82.3分，抵扣掉負92，現在積分總額為負9.7分。

而人間世可以“探望”人間的親朋好友，一次需要20積分；亦可“托夢”，一次需要35積分。雖說他可以跟府衙借貸積分，可若沒能短時間內按時償還，則會視為借而不換，直接將借貸的積分結算到他的賬戶。

那么，他便會從負9.7分，變成負44.7分。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會被府衙征收為免費勞動力。

即便感情再深，若要一位恢復記憶的鬼魂為了前一生的牽絆，而破壞自己的生活現狀，大多都是不愿的。畢竟，理智上來說，不過是一世的經歷罷了。

因此，子石收了口，沒打算再多嘴。

男子發(fā)泄般地錘了兩下自己的腦袋，自責地念叨：“我怎么不想，可是我負了9，7積分，只怕連人間世的大門都踏不進去……”

子石微微擰眉，正想答話的時候，聽到阿杏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她一愣，心下雖有些吃驚，倒也沒打斷。

“府衙現在可以辦理借貸，不過以你現在的條件，怕是無法在限期內歸還。”

男子聞言眼睛一亮：“借貸？！怎么借！”

這是府衙近幾年才推出的人性化規(guī)則，因此剛結束完一生的男子，并不知情。

阿杏簡單地說了規(guī)則，再次提醒道：“如果你沒有在期限內歸還積分，那么你的積分則會變成負44.7分，會被府衙強制征收的。”

男子卻似乎根本不當一回事，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阿杏：“所以，我可以成功借到35積分，是嗎？”

“是……不過……”

男子卻不愿再聽，他目光重新投向子石：“那我現在就可以走了？”

“嗯……如果您對積分結算的結果有異議，請于七天內……”

子石話還沒說完，就見男子一刻也不愿多留，迫不及待地起身離開。

“等一下。”阿杏大聲叫住他。

男子的腳步一頓，縱然再不愿，還是回過身，對著阿杏說：“謝謝你提醒我，只是我真的有急事，如果有什么問題我明天一定全力配合你們。”

“我陪你一起去人間世。”阿杏此時暗自慶幸，幸好自己還算富裕，足以支撐自己做想做的事。

也幸好，雖然積分不可以隨意轉讓，但在確保公民自愿的情況下，可以幫助他人買單。

男子面上逐漸露出不解，這會才正眼打量阿杏：“我們……認識？”

阿杏沒有回答，她拍了拍子石的肩膀，輕聲說：“恭喜，你畢業(yè)了。”

子石抿抿嘴，關切地問道：“杏姐，你為什么要陪他一起去？”

阿杏的目光柔和，她勾了勾唇，輕笑道：“因為，我比他幸運。”

子石不明所以，不由得歪了歪頭。

?

子石當然不知道其中的緣由。

阿杏在柜臺工作了這么多年，什么人她不曾見過？對她而言，從男子的善惡記錄中，想拼湊出他的人生簡直輕而易舉。

曾經，她也經歷過自暴自棄，怨天尤人，甚至出手傷人，只是，她幸運地熬過了人生的陰霾時期，重迎新生。

因此她堅信，一個心中有愛又奮發(fā)圖強的人，即便一時墮入人生低谷，假以時日也仍能展望光明。若給他一個機會，他不一定會過得比自己差。

只可惜，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證明自己。

畢竟，明天和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個會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