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是頂凄慘的末路,不必要的一個設想;我們盡可以向有光亮處尋路。我們現在不必問社員們究竟要不要這俱樂部,俱樂部已經在那兒,只要大家盡一分子的力量,事情就好辦。問題是在我們這一群人,在這新月的名義下結成一體。寬緊不論,究竟想做些什么?我們幾個創始人得承認在這兩個月內我們并沒有露我們的棱角。在現今的社會里,做事不是平庸便是下流,做人不是儒夫便是鄉愿。這露棱角(在有棱角可露的)幾乎是我們對人對己兩負的一種義務。有一個要得的俱樂部,有舒服沙發躺,有可口的飯菜吃,有相當的書報看,也就不壞;但這躺沙發決不是我們結社的宗旨,吃好菜也不是我們的目的。不錯,我們曾經開過會來,新年有年會,元宵有燈會,還有什么古琴會、書畫會、讀書會,但這許多會也只能算是時令的點綴,社友偶爾的興致,決不是真正新月的清光,決不是我們想象中的棱角。假如我們的設備上是書畫琴棋外加茶酒,假如我們舉措的目標上是有產有業階級的先生太太們的娛樂消遣,那我們新月社豈不變了一個古式的新世界或是新式的舊世界了嗎?這Petty bourgeois的味兒我第一個就受不了。
同時神經敏銳的先生們對我們新月社已經生了不少奇妙的揣詳。因為我們社友里有在銀行里做事的就有人說我們是資本家的機關。因為我們社友有一兩位出名的政客就有人說我們是某黨某系的機關。因為我們社友里有不少北大的同事就有人說我們是北大學閥的機關。因為我們社友里有男有女就有人說我們是過激派。這類的閑話多著哩;但這類的腦筋正仿佛那位躺在床上喊救命的先生,他睡夢中見一只車輪大的怪物張著血盆大的口要來吃他,其實只是他夫人那里的一個跳蚤爬上了他的腹部!
跳蚤我們是不怕的,但露不出棱角來是可恥的。這時候,我一個人在西伯利亞大雪地里空吹也沒有用,將來要有事情做,也得大家協力幫忙才行。幾個愛做夢的人,一點子創作的能力,一點子不服輸的傻氣,合在一起什么朝代推不翻,什么事業做不成?當初羅剎蒂一家幾個兄妹合起莫利思朋瓊司幾個朋友在藝術界里就開辟了一條新道,蕭伯訥衛伯夫婦合在一起在政治思想界里也就開辟了一條新道。新月新月,難道我們這新月便是用紙版剪的不成?朋友們等著,兄弟上阿爾帕斯的時候再與你們談天。
三月十四日西伯利亞
我所知道的康橋
一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羅素。羅素來中國時,我已經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比亞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羅素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這來他的fellowship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后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愿。我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里混了半年,正感著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個中國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與《一個現代聚餐談話》(A Modern Sym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后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里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占著了。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里的鄉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只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可以說完全不曾嘗著,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發現”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二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現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現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現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現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們這一輩子,認真說,能認識幾個人?能認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都沒有什么了解。康橋我要算是有相當交情的,再次許只有新認識的翡冷翠了。阿,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癡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了辜負了它。我現在想寫康橋,也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曾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的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告已經出去了。我想勉強分兩節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后有興會時再補。
三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河的名字是葛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un)的,許有上下流的區別,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倫潭“Byrons Pool”當年拜倫常在那里玩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樹蔭下吃茶,花果會吊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游;下游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面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美、寧靜,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流,著名的“Backs”,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院的建筑。從上面下來是Pem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最令人留連的一節是克萊亞與王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偉。別的地方盡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筑,例如巴黎賽因河的羅浮宮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畫圖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筑更調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許只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許只有蕭班(Chopin)的夜曲。就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院橋邊的那棵大樹蔭下眺望,右側面,隔著一大方淺草坪,是我們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著艷色的薔薇在和風中搖顫,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閣不可浼的永遠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阿!那不可信的玲瓏的方庭,誰說這不是圣克萊亞(St.Clare)的化身,那一塊石上不閃耀著她當年圣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后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潢貴最驕縱的三清學院(Trinity),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著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洞橋魔術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踩平了,現在它們跟著蒼涼的雷峰永遠辭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泄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并沒有那樣體面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棲賢寺旁的觀音橋,上瞰五老的奇峰,下臨深潭與飛瀑;它只是怯憐憐的一座三環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只掩映著細紋的波鱗與婆娑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闌與闌節頂上雙雙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頭上不夸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你凝神的看著,更凝神的看著,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只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汩滅時,這是你的機會實現純粹美感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