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夢邊緣捉浮萍(11)
- 徐志摩散文經典全集
- 徐志摩
- 5241字
- 2013-12-19 19:10:20
我不能承受你的智慧,但你卻不能吝惜你的容忍。我不是你的誰,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相知,但你不能不認識我現在向你訴說的憂愁,你廉楓的手在石板的一頭觸到了凍僵的一束什么。一把萎謝了的花玫瑰。有三朵,叫雪給洇僵了。他親了親花瓣上的凍雪。我羨慕你在人間還有未斷的恩情,姑娘,但這也是個累贅,說到徹底的話。這三朵香艷的花放上你的頭邊他或是你的親屬或是你的知己你不能不生感動不是?我也曾經親自到山谷里去采集野香去安放在我的她的頭邊。我的熱淚滴上冰冷的石塊時,我不能懷疑她在泥土里或在星天外也含著悲酸在體念我的情意。但她是遠在天的又一方,我今晚只能借景來抒解我的苦辛。
人生是辛苦的。最辛苦是那些在黑茫茫的天地間尋求光熱的生靈。可憐的秋蛾,他永遠不能忘情于火焰。在泥草間化生,在黑暗里飛行,抖擻著翅羽上的金粉它的愿望是在萬萬里外的一顆星。那是我。見著光就感到激奮,見著光就顧不得粉脆的軀體,見著光就滿身充滿著悲慘的神異,殉獻的奇麗到火焰的底里去實現生命的意義。那是我。天讓我望見那一柱光!那一個靈異的時間!“也就一半句話,甘露活了枯芽。”我的生命頓時豁裂成一朵奇異的愿望的花。“生命是悠久的”,但花開只是朝露與晚霞間的一段插話。殷勤是夕陽的顧盼,為花事的榮悴關心。可憐這心頭的一撮土,更有誰來憑吊?“你的煩惱我全知道,雖則你從不曾向我說破;你的憂愁我全明白,為你我也時常難受。”清麗的晨風,吹醒了大地的榮華!“你耐著吧,美不過這半綻的蓓蕾。”“我去了,你不必悲傷,珍重這一卷詩心,光彩常留在星月間。”她去了!光彩常在星月間。
陌生的朋友,你不嫌我話說得晦澀吧。我想你懂得。你一定懂。月光染白了我的發絲,這枯槁的形容正配與墓墟中人作伴;它也仿佛為我照出你長眠的寧靜……那不是我那她的眉目?迷離的月影,你何妨為我認真來刻劃個靈通?她的眉目;我如何能遺忘你那永訣時的神情!竟許就那一度,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懷抱你那生命的本真;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親吻你那性靈的奧隱;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哺啜你那妙眼的神輝。那眼,那眼!愛的純粹的精靈迸裂在神異的剎那間!你去了,但你是永遠留著。從你的死,我才初次會悟到生。會悟到生死間一種幽玄的絲縷。世界是黑暗的,但我卻永久存儲著你的不死的靈光。
廉楓抬頭望著月。月也望著他。青空添深了沉默。城墻外仿佛有一聲鴉啼,像是裂帛,像是鬼嘯。墻邊一枝樹上拋下了一捧雪,亮得輝眼。這還是人間嗎?她為什么不來,像那年在山中的一夜?
“我送別她歸去,與她在此分離,
在青草里飄拂,她的潔白的裙衣。”
詭異的人生!什么古怪的夢希望在你擎上手掌估計分量時,已經從你的手指間消失,像是發珠光的青汞。什么都得變成灰,飛散,飛散飛散……我不能不羨慕你的安逸,緘默的墓中人!我心頭還有火在燒,我懷著我的寶;永沒有人能探得我的痛苦的根源,永沒有人知曉,到那天我也得瞑目時,我把我的寶還交給上帝:除了他更有誰能賜與,能承受這生命的生命?我是幸福的!你不羨慕我嗎,朋友?
我是幸福,因為我愛,因為我有愛。多偉大,多充實的一個字!提著它胸肋間就透著熱,放著光,滋生著力量。多謝你的同情的傾聽。長眠的朋友,這光陰在我是希有的奢華。這又是北京的清靜的一隅。在涼月下,在荒城邊,在銀霜滿樹時。但北京廉楓眼前又扯亮著那獰惡的前門。像一個腦袋,像一個骷髏。喪事人家的鼓樂。北海的蘆葦。榮葉能不死嗎?在晚照的金黃中,有孤鶩在冰面上飛。銷沉,銷沉。更有誰眷念西山的紫氣?她是死了一堆灰。北京也快死了準備一個缽盂,到枯木林中去安排它的葬事。有什么可說的?再會吧,朋友,還有什么可說的?
他正想站起身走,一回頭見進門那路上仿佛又來了一個人影。肥黑的一團在雪地上移著,遲遲的移著,向著他的一邊來。有樹攔著,認不真是什么,是人嗎?怪了,這是誰?在這大涼夜還有與我同志的嗎?為什么不,就許你嗎?可真是有些怪,它又不動了,那黑影子絞和著一棵樹影,像一個大包袱。不能是鬼吧。為什么發噤,怕什么的?是人,許是又一個傷心人,是鬼,也說不定它別有懷抱。竟許是個女子,誰知道!在涼月下,在荒冢間,在銀霜滿地時。它傴僂著身子哪,像是撿什么東西。不能是個化子化子化不到墓園里來。唷,它轉過來了!
它過來了,那一團的黑影。走近了。站定了,他也望著坐在墳墩上的那個發愣哪。是人,還是鬼,這月光下的一堆?他也在想。“誰?”粗糙的,沉濁的口音。廉楓站起了身,哈著一雙凍手。“是我,你是誰?”他是一個矮老頭兒,屈著肩背,手插在他的一件破舊制服的破袋里。“我是這兒看門的。”他也走到了月光下。活像《哈姆雷德》里一個掘墳的,廉楓覺得有趣,比一個妙年女子,不論是鬼是人,都更有趣。“先生,你什么時候進來的?我哼是睡著了,那門沒有關嚴嗎?”“我進來半天了。”“不涼嗎,您坐在這石頭上?”“就你一個人看著門的?”“除了我這樣的苦小老兒,誰肯來當這苦差?”“你來有幾年了?”“我怎么知道有幾年了!反正老佛爺沒有死,我早就來了。這該有不少年份了吧,先生?我是一個在旗吃糧的,您不看我的衣服?”“這兒常有人來不?”“倒是有。除了洋人拿花來上墳的,還有學生也有來的,多半是一男一女的。天涼了就少有來的了。你不也是學生嗎?”他斜著一雙老眼打量廉楓的衣服。“你一個人看著這么多的洋鬼不害怕?”老頭他樂了。這話問得多幼稚,準是個學生,年紀不大。“害怕?人老了,人窮了,還怕什么的!再說我這還不是靠鬼吃一口飯嗎?靠鬼,先生!”“你有家不,老頭兒!”“早就死完了。死干凈了。”“你自己怕死不,老頭兒?”老頭又樂了。“先生,您又來了!人窮了,人老了,還怕死嗎?你們年輕人愛玩兒,愛樂,活著有意思,咱們哪說得上?”他在口袋里掏出一塊黑絹子擤著他的凍鼻子。這聲音聽大了。城圈里又有回音,這來墳場上倒添了不少生氣。那邊樹上有幾只老鴉也給驚醒了,亮著他們半凍的翅膀。“老頭,你想是生長在北京的吧?”“一輩子就沒有離開過。”“那你愛不愛北京?”老頭簡直想咧個大嘴笑。這學生問的話多可樂!愛不愛北京?人窮了,人老了,有什么愛不愛的?“我說給您聽聽吧,”他有話說。
“就在這兒東城根,多的是窮人,苦人。推土車的,推水車的,住閑的,殘廢的,全跟我一模一樣的,生長在這城圈子里,一輩子沒有離開過。一年就比一年苦,大米一年比一年貴。土堆里煤渣多撿不著多少。誰生得起火?有幾頓吃得飽的?夏天還可對付,冬天可不能含糊。凍了更餓,餓了更凍。又不能吃土。就這幾天天下大雪,好;狗都癟了不少!”老頭又擤了擤鼻子。“聽說有錢的人都搬走了,往南,往東南,發財的,升官的,全去了。窮人苦人哪走得了?有錢人走了他們更苦了,一口冷飯都討不著。北京就像個死城,沒有氣了,您知道!哪年也沒有本年的冷清。您聽聽,什么聲音都沒有,狗都不叫了!前兒個我還見著一家子夫妻倆帶著三個孩子餓急了,又不能做賊,就商量商量借把刀子破肚子見閻王爺去。可憐著哪,那男的一刀子捅了他媳婦的肚子,腸子漏了,血直冒,算完了一個,等他抹回頭拿刀子對自個兒的肚子撩,您說怎么了,那女的眼還睜著沒有死透,眼看著她丈夫拿刀扎自己,一急就拼著她那血身體向刀口直推,您說怎么了,她那手正沖著刀鋒,快著哪,一只手,四根手指,就讓白蘿卜似的給批了下來,脆著哪!那男的一看這神兒,一心痛就痛偏了心,擲了刀回身就往外跑,滿口瘋嚷嚷的喊救命,這一跑誰知他往哪兒去了,昨兒個盔甲廠派出所的巡警說起這件事都撐不住淌眼淚哪。同是人不是,人總是一條心,這苦年頭誰受得了?苦人倒是愛面子,又不能偷人家的。真急了就吊,不吊就往水里淹,大雪天河溝凍了淹不了,就借把刀子抹脖子拉肚腸根。是窮末,有什么說的?好,話說回來了,您問我愛不愛北京。人窮了,人苦了,還有什么路走?愛什么!活不了,就得愛死!我不說北京就像個死城嗎?我說它簡直死定了!我還掏了二十個大子給那一家三小子買窩窩頭吃。才可憐哪!好,愛不愛北京?北京就是這死定了,先生!還有什么說的?”
廉楓出了墳園低著頭走,在月光下走了三四條老長的胡同才雇到一輛車。車往西北正頂著刀尖似的涼風。他裹緊了大衣,烤著自己的呼吸,心里什么念頭都給凍僵了。有時他睜眼望望一街陰慘的街燈,又看看那上年紀的車夫在滑溜的雪道上頂著風一步一步的挨,他幾回都想叫他停下來自己下去讓他坐上車拉他,但總是說不出口。半圓的月在雪道上亮著它的銀光。夜深了。
原刊1929年1月《新月》第1卷第11期,收入《輪盤》
給 新 月
新月的朋友,這時候你們在那里?太陽還不曾下山,我料想你們各有各的職務,在學堂的,上衙門的,有在公園散步的,也有弄筆墨的調顏色的,我親愛的朋友們,我在這里想念著你們!
我現在的地方是你們大多數不曾到過的。你們知道西伯利亞有一個貝加爾湖;這半天,我們的車就繞著那湖的沿岸走。我現在靠窗口震震的寫字,左首只是巖與絕壁,右面就是那大湖,什么湖,簡直是一個雪海,上帝知道這底下冰結的多深,對岸是重巒疊嶂的山嶺,無數戴雪帽的高峰在晚霞中自傲著他們的高潔。這里的天光也好像是格外的澄清,方才下午的天真是一清到底,一屑云氣都沒有,這時候沿湖蒸起了薄靄,也有三兩條古銅色的凍云在對岸的山峰間橫亙著。方才我寫信給一個朋友說這雪地里的靜是一種特有的意境,最使人發生遐想。我面對著這偉大的自然,不由我不內動了感興;我的身體雖只是這冰天雪地里的一個微蟻,但我內心頓時擴大了的思想與情感卻仿佛要沖破這渺小的軀體,向沒遮攔的天空飛去。朋友們,你們有我的想念;我早已想寫信給你們,要你們知道我是隨時記著你們的,我不曾早著筆也有我的打算:這一路來忙著轉車,不曾有一半天的安逸;長白山邊,松花江畔,都叫利欲的人間薰改了氣味,那時我便提筆亦只有厭惡與憤慨,今天難得有這貝加爾湖的晴爽,難得有我自己心懷的舒暢,所以我抖擻精神,決意來開始這番漫游的通信。
今天我不僅想念我的朋友,我也想念我的新月。
我快離京的時候有幾位朋友,聽說我要到歐洲去,就很替新月社擔憂;他們說你這一去新月社一定受影響,即使不至于關門恐怕難免狼狽。這話我聽了很不愿意,因為在這話里可以看出一般人對于新月社究竟是什么一會事并沒有應有的了解。但這也不能深怪,因為我們志愿雖則有,到現在為止卻并不曾有相當的事跡來證實我們的志愿,所以外界如其不甚了解乃至誤解新月社的旨趣時,我們除了自己還怨誰去?我是發起這志愿最早的一個人,憑這個資格我想來說幾句關于新月的話。
組織是有形的,理想是看不見的。新月初起時只是少數人共同的一個想望,那時的新月社只是個口頭的名稱,與現在松樹胡同七號那個新月社俱樂部可以說并沒有怎樣密切的血統關系。我當初想望的是什么呢?當然只是書呆子們的夢想!我們想做戲,我們想集合幾個人的力量,自編戲自演,要得的請人來看,要不得的反正自己好玩。說也可慘,去年四月里演的《契臘》要算是我們這一年來唯一的成績,而且還得多謝泰谷爾老先生的生日逼出來的!去年年底也曾忙了兩三個星期想排演西林先生的幾個小戲,也不知怎的始終沒有排成。隨時產生的主意盡有,想做這樣,想做那樣,但結果還是一事無成。
同時新月社的俱樂部,多謝黃子美先生的能干與勞力,居然有了著落。房子不錯,布置不壞,廚子合式,什么都好,就是一件事為難經費。開辦費是徐申如先生(我的父親)與黃子美先生墊在那里的,據我所知,分文都沒有歸清。經常費當然單靠社員的月費,照現在社員的名單計算,假如社員一個個都能按月交費,收支勉強可以相抵。但實際上社費不易收齊,支出卻不能減少,單就一二兩月看,已經不免有百數以外的虧空。有虧空時問誰借錢彌補去?當然是問管事的。但這情形是決不可以為常的。黃先生替我們大家當差,做總管事,社里大小的事情那一樣能免得了煩他,他不向我們要酬勞已是我們的便宜,再要他每月自掏腰包貼錢,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所以怪不得他最初聽說我要到歐洲去,他真的眼睛都瞪紅了。他說你這不是成心拆臺,我非給你拼命不可!固然黃先生把我與新月社的關系看得太過分些,但在他的確有他的苦衷,這里也不必細說,反正我住在里面,碰著緩急時他總還可以抓著一個,如果我要是一溜煙走了,跟著大爺們愛不交費就不交費,愛不上門就不上門,這一來黃爺豈不吃飽了黃連,含著一口的苦水叫他怎么辦?原先他貼錢賠工夫費心思原想博大家一個高興,如果要是大家一翻臉說辦什么俱樂部這不是你自個兒活該,那可以不是隨便開的玩笑?黃爺一灰心,不用提第一個就咒徐志摩,他真會拿手槍來找我都難說哩!所以我就為預防我個人的安全起見也得奉求諸位朋友們協力幫忙,維持這俱樂部的生命。
這當然是笑話,認真說,假如大多數的社員的進社都是為敷衍交情來的,實際上對于新月社的旨趣及他的前途并沒有多大的同情,那事情倒好辦。新月社有的是現成的設備,也不能算惡劣,我們盡可以趁早來拍賣,好在西交民巷就在間壁,不怕沒有主顧,有余利可賺都說不定哩!搭臺難坍臺還不容易,要好難,下流還不容易。銀行家要不出相當的價錢,政客先生們那里也可以想法,反正只要開辦費有了著落,大家散伙就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