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魯是以朝拜皇帝陛下，以及犒軍之名前來揚州拜見的。

看在一箱一箱的金銀珠寶和綾羅綢緞的面子上，趙匡胤自然要接見，并且盛情款待的。畢竟他現在手頭正緊，平定揚州的有功之臣還沒賞賜呢！

更何況，馮延魯是自家三弟有救命之恩，這個面子是一定要給的。宴席之上除了趙普、石守信、王審琦、張令鐸、李處耘、潘美等人，自然也少不了趙光美作陪。

“叔文，東京一別數月，清減啦！可是勞累之故？還是金陵的飯食不如汴梁？”趙匡胤的問候很親切，卻也很尖銳。

“有勞官家惦記，東京和金陵的飯食都美味可口，揚州略微差了些，臣是在揚州的時候瘦的?！?

“原來如此，那你此番來揚州，豈不是又要食不下咽了？”

馮延魯笑道：“非也，官家親臨，揚州蓬蓽生輝，改換氣象，飯食也大不相同，臣胃口好得很?！?

“那就好?！?

趙匡胤笑道：“說起來，朕還要謝你呢，多虧叔文救了朕的三弟?！?

“官家客氣，那是三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臣不過是碰巧遇到罷了。至于言謝，那就更不必了，也是在這揚州，三殿下救過臣的性命，算是已經扯平了?！?

“可是賜婚宴那日？”

“是。”

說起此事，趙匡胤的神色便有些陰冷，李重進在賜婚當日發難，可是讓他十分難堪。

“朕聽說……當日唐國也有不少人在，而且交通叛逆李重進，不會是叔文吧？”

“臣豈敢？”

“也對，李重進要殺你，自然不會是你，那是誰呢？”

“這……”

“不管是誰，唐國人交通亂臣賊子，確有其事沒錯吧？”

“沒錯?！?

馮延魯爽快地承認了：“先前李重進確實派人前往金陵，使臣就住在金陵城里，我國也確實有人違逆國主，偷偷與李重進往來?！?

“偷偷的？難道不是李璟的意思？”趙匡胤聲音提高了積分，越發有興師問罪之意，罪名要是坐實了，那宋國可就師出有名，可以順理成章地討伐唐國。

“自然不是，乃是有人悖逆國主。”

馮延魯道：“敝國國主曾對臣言：男子不得志，固然有謀反者，把握時機或有機會。其時，當陛下初立，人心未安，潞州李筠叛亂，御駕親征討伐，無暇東顧之際，當時李重進不謀反。

待陛下平定潞州，人心已定，四方無事，其欲以殘破之揚州，數千弊卒，抗擊數萬虎狼王師，縱然淮陰衛霍復生，亦必無成功之理。唐國雖略有兵食，實不敢相資，以犯大宋天威?！?

“竟是如此？原來李璟不僅無過，反倒有功??！”

趙匡胤笑了笑，突然話鋒一轉：“然今大宋王師兵臨長江，諸將勸朕渡江，會獵鐘山，飲馬秦淮，不知叔文以為如何？”

馮延魯巋然不動，不疾不徐道：“官家神武，御王師以兵臨小國，區區江南，豈敢對抗上國天威？然而敝國主有侍衛數萬人，皆是先烈祖親兵，驍勇善戰，誓同生死，陛下如若不惜數萬之眾而與之血戰，則可矣。”

“數萬侍衛，就想擋住朕的大軍？”

“官家莫忘了長江天險，浩浩湯湯，風濤洶涌，若大宋王師進未能攻克金陵堅城，退又乏糧草之通道，困于江濱，該當如何？”

聽到馮延魯的反問，趙匡胤哈哈大笑：“叔文啊，朕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千萬不要當真。”

馮延魯心里明白，知道趙匡胤沒有南征之意，只是試探恫嚇，但背后仍舊是一身冷汗。

唐國雖然富庶，但終究孱弱，自然而然成了北軍眼中的肥肉。偏生唐國內亂，且君臣……明顯遜色于大宋。

李璟或許還算是個守成之主，吳王李煜……令人堪憂?。?

反觀宋國這邊，正值壯年的有為雄主，在座的臣子武將也都是精明驍勇之輩，一片欣欣向榮之景象。

自古以來，中原滅江南，一統天下，唐國能繞的開這個宿命嗎？

馮延魯心中泛起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低聲道：“我唐國尊正朔，素來對大宋恭敬，陛下怎會無罪而伐，縱使生靈涂炭呢？”

“哼哼，當真是無罪而伐嗎？”

趙匡胤冷哼道：“你自己也承認了，唐國有人和李重進勾結?！?

馮延魯回答道：“沒錯，我主得知后，已經懲治，罪臣或已伏法，或已問罪，請陛下安心，切勿遷怒唐國無辜人等。”

“你把朕捧的如此之高，讓朕忍心責怪呢？”

趙匡胤沉聲道：“不過興師問罪或許可免，則申飭不可少，讓李璟好好給朕反省反省。還有，唐國既是我大宋屬國，就要有個尊卑，這稱謂禮儀切莫亂了次序，不要再陰奉陽違了?！?

“是，陛下說的是，唐國正在改，只是多年習慣，一下子全改過來不容易，還請陛下寬宥。我唐國尊奉大宋之心，絕無更改。”

馮延魯心里明白，唐國關起門來還是自成一家，國主還是皇帝，趙匡胤鞭長莫及。如今不過是因為趙光美剛剛去過，了解情況，趙匡胤借此機會敲打唐國罷了。

“叔文啊，好一張利口，什么事經你一說，全都變得無足輕重。”

趙匡胤笑道：“朕有些舍不得你回金陵，不過還是隨朕去東京吧？我大宋不僅缺一位戶部尚書，中書平章事也有空缺??！”

趙光美坐在一旁聽得仔細，心中不僅莞爾，大哥也忒有趣了，挖墻壁如此直接，出手就是宰相之位。

不過想想也是，以馮延魯的才能和資歷，確實有宰相之才。此番鐘謨謀逆身亡，唐國尚書省算是出了空缺，八成就是馮延魯補上去。

不過同為宰相，唐宋兩國的地位和前程可是大不相同了。

想到這里，趙光美下意識地看向了不遠處的趙普。不出所料，這次從揚州回去之后，這位諫議大夫就要進入中樞了。

至于東京那幾個泥塑木雕般的平章事，也算是當到頭了，大宋即將開始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時代。

“謝陛下垂愛，臣何德何能敢圍獵大宋中樞宰執？略盡綿薄之力以奉陛下或許可以，不過臣終究是唐國人，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家眷親族也俱在江南，所以……只能拜謝陛下美意，無福消受。”

果然，馮延魯婉拒了。不過大宋的宰相之位，也許并沒有和他徹底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