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果,能夠重來 李小鷹
- 醫之心——心腦血管篇
- 張抒楊 李小鷹 馬東星 劉昌偉
- 1810字
- 2019-03-15 18:24:14
從沒有刻意去記過病人的名字或者病人的樣子,但在我40多年的從醫生涯中,有許多病人是難以忘卻的。
顧阿姨,一位75歲的江西農民,因為高血壓難以控制四年、感冒后咳喘不能平臥一年,來看我的門診。她曾在當地多處求醫問藥,降壓藥已連用四五種,花錢無數,但血壓仍然在180-200/90-120mmHg。因女兒一家長期在北京打工,遂來北京。她的老病歷提示,有房性心律失常,血鉀偏低(3.5-3.9mmol/L)。經過進一步檢查,雖然雙腎及腎上腺未見異常,但血漿腎素/血管緊張素比值和尿鈉測定結果提示,有可能是原發性醛固酮增多癥。因此我決定進行診斷性治療,給與螺內酯20mg×3/日的治療方案。結果,血壓在一周內即有明顯下降,降壓藥物逐漸減少,最后僅用螺內酯20mg×2/日,緩釋硝苯地平20mg×2/日。血壓穩定在120-140/70-90mmHg,心律失常好轉,咳喘及不能平臥好轉。花費每天僅約2元錢。一家人都很高興。
記得又一次門診,顧阿姨說:“李主任,我孫子考上大學了,是我們家第一個大學生呢!”
“祝賀你啊!”我邊寫病歷邊說。
“我帶來了錄取通知書給你看!”顧阿姨的語氣中充滿了想讓我分享的快樂。
“不用了,不用了,病人太多,沒時間。”我甚至沒有抬起頭來。
“那我就……”,聽到她遲疑的聲音,我抬起頭,看到了她失望的眼神。顧阿姨剛伸進小挎包里的手遲疑地停在那里。
“李主任,你看看吧!我媽堅持要帶給你看,剛才都到地鐵站了又非要回去取的。”陪她的女兒說。我點點頭,顧阿姨立刻從小挎包里掏出一張復印的通知書,內容記不得了,只記住了老人那少有的燦爛的笑容。
后來她每年都回江西老家,回北京就經常來門診。走前都要在這里檢查,我說可以走才走。“我就聽你的!”她總是這樣說。
轉眼幾年過去,顧阿姨已經80歲了,血壓和心臟情況一直比較平穩。
然而有一次門診,她穿著病號服由女兒陪來,“李主任,我血壓又高了,右邊腰背老是疼,住在我家附近的醫院已經一周了,他們光給我吃止痛藥,不加降壓藥。”“他們肯定用錯藥了,所以我一定要來告訴你。”
我為她查體時,她的女兒說:“我怕來了再耽誤你時間,先給你發了短信介紹情況。”
我立刻打開手機,只有幾個字:“發現肝癌晚期,瞞她!!”
明白了。
我檢查完后告訴她,醫院給她用的藥,有降壓和止痛的雙重作用,用得正確,要堅持用。她認真地點點頭:“好的,我聽你的。”
此后不到一個月時間,一天中午看到她女兒的短信:“李主任,我媽知道了,她要來見你,說有話跟你說。她不能走了,我推她來。”
我回了短信:“現在搶救,下午4點以后可以來。”
但是那天搶救完病人,又忙起別的瑣事了,直到臨睡前才看到她女兒的短信,“李主任,你忙吧,我們先回去了。我媽不讓我打電話,說你正忙著。”發信的時間是6點多鐘。我沒有回話,因為當時已近凌晨。
我最后一次得到顧阿姨的消息,是又過了幾周,她女兒來門診見我,戴著黑紗。
“我媽走了,上次她知道病情后,除了止痛藥拒絕其他的治療,也幾乎不吃東西,很快就不行了。”
“她走時痛苦嗎?”我問。
“挺平靜的,我們問她還有什么話要說,她只說了一句:‘沒能見到李主任……’”
我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
在那個風雨交加的黃昏,剛得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顧阿姨,一位肝癌晚期的白發老人,坐著輪椅在外面等了我兩個小時。她想對我說什么?沒有說出來的話竟成了她臨終時唯一的遺憾。也許,她想告訴我,得知自己病情后是怎樣的心情;也許想告訴我,她不想再拖累家人,決心平靜地面對死亡;也許她什么都不想說,只是想在踏上遠程之前再來看看我。
對不起!顧阿姨!那天是我忘記了!可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更欽佩你的勇氣!你還能聽見我的話嗎?多么希望你能聽見啊!
幾十年來,從病房到門診,在夜以繼日的忙碌中,我有多少次忽略了病人敞開心扉的傾訴,有多少次錯過了病人充滿信賴的目光,甚至連頭都不曾抬起來。一顆因疲憊而日漸麻木的心,甚至有時會忘記每個病人也都有一顆鮮活的心,每個病人也都是一個大寫的人。他們的信賴、配合與付出,是我們成功行醫的基礎,也是醫學得以發展的基礎。他們需要我們正確的診治,包括傾聽、理解、鼓勵和安慰,而我們真的不能做得更好些嗎?
如果,能夠重來……
李小鷹,著名老年心血管病專家。解放軍總醫院老年心血管科原主任,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華醫學會老年醫學分會主任委員,中國老年保健醫學研究會心血管病分會主任委員,《中華老年醫學雜志》《解放軍醫學雜志》和《中華老年心腦血管病雜志》副總編輯,《中華心血管病雜志》等編委。主編專著15部,獲省部級科技與醫療成果二等獎五項。第十一屆、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