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到妹妹們之前,華金就知道她們肯定是白人。
他的社工艾莉森在幾個星期前來他們家,與他、馬克和琳達說起了她們。他們一起坐在島式櫥臺旁蘸著薩爾薩辣醬吃薯片,艾莉森仔細地向他們說明了情況:華金有妹妹,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他們的生母相同,兩個女孩一出生就被收養了,但最近她們知道了華金的存在,想取得聯絡。
于是華金就知道了這件事。
他很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他知道白人女孩在大部分人的“我以后想要的孩子”列表頂端。他還知道她們更貴。人們收養白人小孩時要付大約一萬美金的法律費用,因此收養了她們的夫妻還是有些錢的。挺好的,在這一點上,華金不能怪罪他的妹妹們。
他的妹妹們。
真見了鬼了。
艾莉森滔滔不絕,馬克和琳達連連點頭,而華金則一動不動地坐著。艾莉森問能不能把他的郵件地址給格雷絲和馬婭,他回答:“可以,當然可以。”接著說自己得去做作業了,于是跑上樓聽歌,在新買的速寫本上畫了些炭筆畫,一丁點兒作業也沒做,也絕對沒去想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有兩個親人的事——他最大的恐懼之一突然變成了現實,而且還一次性實現了兩次。
馬克和琳達知道不能勉強他,所以他們沒這么做。當華金收到電子郵件時,他讀了三遍才歸檔,然后又打開讀了兩遍,再關掉。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復。因為要是自己和她們沾上關系,也許就會使她們的生活偏離正常軌道,令一切都開始偏頗。
“格雷絲和馬婭有聯系你嗎?”某天晚上,當他們正在將盤子裝進洗碗機時琳達問道。華金看得出來,他們在和他提起這事之前曾練習過,但華金并不在意。他喜歡他們為他練習,他知道他們試圖不令他受傷或失望。這個舉動很貼心。當馬克和琳達這樣做時,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學校朗誦會上某個孩子的家長,似乎自己得像其他家長對孩子們做的那樣,對他們豎起大拇指然后大聲私語:“做得好!”
“有。”華金說,然后轉向垃圾處理機。
直到再也沒什么好處理的東西后,他只好將它關閉,而琳達還是站在原地。
“你回復了嗎?”她問。
華金只是看著她。
“好吧,不說了。我失敗了。”她說,然后開玩笑似的用橡膠手套甩甩自己的肩。(他住進這家的第一個星期她就這么做了,華金嚇得差點跳了起來。)“我和馬克只是有點好奇,沒別的意思。”
“她們信里寫的挺不錯,”華金說著遞給她幾個勺子,“很少女。”
“有時候,女孩子們就是挺少女的,”琳達說,“這并沒有什么錯。”
“你覺得她們想見我嗎?”
琳達頓了一下,然后說:“我覺得她們給你發了郵件邀請見面,那就是個好信號。”
華金搖搖頭:“不,我是說……見‘我’。”
琳達又頓了一下,但接下來的話語卻飽含溫柔:“我想有很多人想見你,孩子。”她這么說著,溫暖潤滑的手撫上他的肩膀,“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所以他寫了回信。
他試圖寫得云淡風輕,好像自己已經寫過千百封關于親人見面的郵件一樣。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功,但她們第二天就回了郵件(格雷絲好像是她們這個小團體的發言人,所以華金猜測她應該是姐姐),說她們愿意在周六和他在藝術中心見面。
好吧,那就見面吧。事情就是這樣。
見面的前一天晚上,華金失眠了。他沒在網上搜索過她們,也不想在實際見到她們之前知道她們的模樣和為人。但這樣一來,他的腦袋就留下了太多的空間沒能填滿,所以與其說是睡覺,他感覺自己更像在漂游。凌晨三點,他跑下樓吃麥片,馬克睡不著時經常這么做。15分鐘后,馬克也下樓進了廚房。
“Golden Grahams麥片還有剩嗎?”馬克只問了這一句,于是華金把盒子遞給他,“睡不著?”
“不是。”華金搖搖頭,然后將牛奶推給馬克。
而馬克,好家伙,在問下一個問題之前成功吃掉了半盒麥片。“要見格雷絲和馬婭了,很緊張?”
如果是兩年以前,華金會回答“不”,但現在已經不是兩年前了。“要是她們不喜歡我怎么辦?”他問,然后用勺子鏟了一大勺麥片放進嘴里。
馬克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如果她們不喜歡你,那很不幸,你的血親是兩個白癡。我很抱歉,但很多人的親戚都是白癡,所以沒關系,你不是一個人。”
華金笑了,但試圖用吃麥片掩飾,然而還是沒能逃過馬克的眼睛。“說真的,”馬克說,“第一次見一個人很難不想這想那。但她們是你的……是你的同胞,你們都該認識對方。所以,至少先去見見她們,再來決定誰喜歡誰。”
華金皺了皺鼻子。
“別這樣,小渾蛋,”馬克再次伸手拿麥片盒子,然后看著華金,“你全吃光了?”
“晚安!”華金說著將自己的碗放在水槽里,兩階一步地跑上了樓。
第二天,他在陶器站忙得不可開交,有那么幾分鐘甚至忘了馬婭和格雷絲的事。他正和一個名叫布賴森的小男孩制作陶器。這個小男孩執意要做花瓶,而他的花瓶最終都會變成筆筒,但他的父母好像每一次都很興奮。華金懷疑他們家里是不是專門騰了個房間放這些數不勝數的筆筒,而正當他想象這個畫面時,他抬起頭,看到了兩個女孩正盯著他,其中一個泫然欲泣,另外一個……可能只是驚呆了而已。
這是華金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血親。
他猜對了,她們是白人,但是比較矮的那一個有與他非常像的卷發和歪向左邊的鼻子。而那個正拼死忍住眼淚的高個女孩則和他一樣有一個棱角分明的下頜,只用看看她,華金就知道她有一個秘密,因為她的姿勢太直白,而脊椎太僵硬。這挺好的,因為華金也有秘密。也許他們能尊重彼此的隱私,不去深入挖掘。
提出一起吃飯的是他,而他剛說出口就有點后悔了。但是馬婭,也就是那個年輕且矮一些的姑娘似乎從不為自己說的話后悔,并且話還很多。
“剛開始我嚇壞了……”馬婭邊走邊說。她悠閑地走在華金和另一個女孩——也就是格雷絲身邊。最初的爆發之后,她一直沒怎么說話。
“可能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個妹妹,勞倫?她是他們的奇跡寶寶。他們剛把我領回去不久就有了她,可把他們高興壞了。有時候她很煩人,所以剛開始聽到自己有姐妹時我的想法是,‘什么,還要再來一個?別吧。’結果后來又聽說了你?我當時的感覺就是,‘給——我——滾。’我的意思是,這兄弟姐妹來得容易啊,跟海猴子似的,加水就行了。”
華金點點頭,像在聽某個吸著氮氣的卡通人物說話,而且華金其實聽得很粗略,三個詞里才聽進去一個,什么“寶寶”、“奇跡”、“來得容易”之類的。
“馬婭。”格雷絲說。
“對不起,我一緊張就說個不停。”她說,將雙手插進帽衫口袋里。
“沒關系,”華金說,接著指著道路前方說,“那個小山坡附近有個漢堡店,薯條挺好吃的。除非你們中有人……呃,不吃肉,或者不吃薯條?”
“給我來頭牛都行。”馬婭說。
“薯條可以。”格雷絲說著朝他笑笑。她笑的時候鼻子就會皺起來,華金知道自己也這樣,因為他女朋友伯蒂曾經很喜歡他這點。
等等,是前女友伯蒂。他總是忘記這個。
很奇怪,明明是他先提的分手。
在他們第一次說話之前,華金已經認識伯蒂大約127天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總是搬家,所以早已不習慣去認識其他孩子了。但馬克和琳達在他十一年級那年把他送進了一所特色學校,他上學的第一天就與伯蒂上同一節數學課。當然,她并不認識他。
那一年,剛好在圣誕假期前夕,美國歷史課代表把他拉到一邊并遞給他一張20美元的紙幣。“嘿,華金。”她笑著和他說。她叫克麗絲蒂,總是對他很好。在對他好的人面前,華金總是聽之任之,這是他最大的軟肋。
“我在想,”她說,“這個圣誕節我能不能從你家買點墨西哥粽?”
剛開始,華金什么都沒說。他身邊最接近“家人”兩個字的是馬克和琳達。馬克是猶太人所以不吃豬肉,而琳達在每個滿月都會去海邊與鼓隊一起敲鼓。如果沒有YouTube上的教學視頻外加一個副廚師長在場,他們倆沒一個會做墨西哥粽。
然后華金恍然大悟,克麗絲蒂沒發現他是個領養的孩子,她以為他有個會在圣誕前夕做墨西哥粽的墨西哥大家族。
他沒心思去糾正她,沒能鼓起勇氣說出真相。
第二天,他就在自己的電腦上搜索最好的墨西哥粽店在哪里,然后在平安夜下到海灘邊與一群陌生人一起排隊,帽衫口袋里小心收著克麗絲蒂的20美元鈔票。柜臺里的一個員工和他說西班牙語,于是華金只好也用西班牙語說“我不說西班牙語”。他已經習慣于有人用西班牙語和他打招呼時就這么回應了。“你和墨西哥人相像有余卻實則不足,”在他過去寄養家庭里的姐妹之一伊娃曾對他說,“白人只會把你當墨西哥人,可你卻壓根不說西班牙語。”她說話的腔調分明意味著,這簡直是天大的缺陷。
但華金不得不同意她說得對。
華金最終帶著這些墨西哥粽回了家,把它們堆在冰箱最深處一個他知道馬克和琳達永遠不會去查看的地方。圣誕假期過后的周一,華金把它們帶去學校給克麗絲蒂,她高興得不得了,可華金恨她,恨她將自己置于這樣的境地。
而伯蒂就是這時候來和他說話的。
“你會做墨西哥粽?”跑去教師休息室的克麗絲蒂剛離開視線,伯蒂就過來問道。(華金去過教師休息室一次,也只去過一次,那里太令人失望了。)
“不,”華金說。他沒注意到伯蒂在他身后,她安靜得就像停在枝丫上的鷹,悄無聲息地觀察,而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只小小的老鼠,“我買的。”
“你真貼心,”伯蒂說,然后對他笑笑,“新年快樂,華金。”
接下來的263天,他們在一起。
這是華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伯蒂喜歡人,喜歡人們尷尬時的反應,比如一緊張就說個不停,或是在不知道如何掩飾時顯得羞愧。她很喜歡笑,但從不嘲笑。有時候,她如果睡眠不足,脾氣就會有些暴躁,而這些只會讓華金更喜歡她。
他從前從未發覺自己已經多久沒喜歡過什么東西了,任何東西。據安娜——也就是馬克和琳達帶他去看的心理治療師——說,他麻痹了自己,這樣他就不用再感到痛苦。而直到伯蒂出現在他生命里,他才察覺,原來不僅痛苦,就連幸福他都早已停止感知。當她對他笑時,一股暖意就會興奮地沿著脊椎呼嘯而上,令他燥熱難耐,卻同時也舒適非常,就好像是將冰塊放在皮膚上融化一樣,華金沒怎么體會過這種感覺。
他一點一點愛上伯蒂,摸著石頭過河,直到他安全到達她雙臂的港灣。他想,現在他能理解為什么人們說家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地方了。伯蒂就是華金永不愿離開的四面墻和屋頂。
但伯蒂有追求,一些華金給不了的追求。她說,她要搬去紐約從事金融,要在沃頓[8]拿到MBA學位,要學意大利語然后至少在羅馬住一年。她與他說這些事情,就好像她知道它們一定會發生,而且他會陪在她身邊。但華金朝自己的前方看了看,卻幾乎沒看見任何東西。
有天晚上,他去她家做客。她的父母總是對他很好。他叫他們布朗先生和布朗太太,雖然他們不斷讓他叫他們戴維和朱迪。晚餐過后,布朗太太拿出一些相冊。雖然伯蒂一直在說:“媽媽,不要。”但她心里顯然很開心。
華金看了所有她小時候的照片,所有開學儀式的照片,所有圣誕節早晨和萬圣節。缺了兩顆大門牙的伯蒂;今年穿得像啦啦隊隊長,明年穿得像科學家的伯蒂。她的笑容從不虛情假意,她從不用擔心自己的學術十項全能比賽會沒有人來,她從不早上在這幢房子醒來晚上卻在另一幢房子入睡。
華金有一種可怕、恐怖的感覺,他也許永遠無法給她這樣的生活。沒人能和她說他的事,沒人能告訴她她喜愛的那些關于他的糗事,也沒人能給她看他小時候的照片。當然,馬克和琳達有家周圍的照片,但那不一樣。伯蒂想要——不,她需要——整個世界。她熟悉這個世界,那些照片是她的地圖,華金知道自己是無頭蒼蠅,只會將她引入迷途。
他知道壓抑是什么感覺。
他太愛伯蒂了,沒法對她做出這種事。
于是第二天,他對伯蒂提出分手。
這手分得很糟糕。起初,伯蒂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之后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喊。但華金甚至沒說“對不起”,因為他覺得如果說了就是認錯,但他知道自己沒有錯。他試圖擁抱她,但她一把拍掉了他的手,這幾乎比他生命里所有的事都糟糕。之后他回了家,徑直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用被子蒙住了頭。
晚上晚些時候,馬克和琳達到他的房間,一個坐床頭,一個坐床尾,就好像架著他不讓他傾倒的兩個書立。“朱迪·布朗剛才來電話了,”馬克輕輕地說,“你還好嗎?”
“嗯。”華金仍舊蒙著腦袋說。他希望他們能離開,因為這世上最糟的事就是有人想和你談話而能表達你心情的詞語卻還沒被創造出來。過了一會兒,他們走了,而這莫名其妙地使他感到更加孤單,但至少他熟悉這種狀態。可是,這卻令他感到慰藉。
當然,他還是會在學校見到伯蒂,但她只會在走廊上瞪著他,雙眼紅腫,怒氣沖沖。“你是個大渾蛋,你知道嗎?”她最好的朋友瑪喬麗某天早上在儲物柜旁跟他說。而當華金說“我知道”時,她卻有些驚訝,然后飛速離開了。
第二天,他的社工艾莉森過來告訴他,他的兩個妹妹想見他。
這兩個失了棲鳥的空樹丫。
“挺奇怪的,是吧?”
格雷絲的現在正坐在華金旁邊,而馬婭去柜臺拿紙巾,他們在等著叫餐。“我們明明剛認識,現在卻一起吃漢堡,好像是熟人一起吃個飯那樣正常。”
華金坐直了一些,因為格雷絲的坐姿讓他顯得很懶散。“你不想吃漢堡?”他說,“附近有一家賣墨西哥卷餅的,不如……?”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她的笑容里有一些堅毅,好像剛在火里鍛造過似的。華金有些敬佩,也知道最好不要探究。
“我只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沒別的意思。”格雷絲說。這時馬婭回來了,腋下夾著紙巾,手里拿著好幾個裝著醬汁的小杯子。格雷絲又補充:“我以為自己知道該說什么,而事實上并不知道。”
“我懂。”華金說。馬婭往他旁邊的座位一坐,嘆了口氣,雙腿交疊。“我……呃,其實我上網查了一下。”他承認道。
“真的?”馬婭咯咯笑了,“我也是。”
華金覺得他們上網搜索的內容應該不太一樣,但他什么也沒說。
有姐妹是什么樣的?
姐妹們會恨我嗎?
我會恨自己的姐妹嗎?
有人是你的妹妹時是什么樣的感覺?
為什么有人想要我的姐妹卻不要我?
怎樣和姐妹們聊天才能讓她們喜歡你?
“谷歌在這方面確實派不上什么用場。”馬婭一邊說,一邊在自己面前擺好醬汁。
“嘿,”華金指著它們說,“你拿了蛋黃醬,還拿了兩個。”
“我知道很惡心,”馬婭說,“為這事家里每個人都取笑我。可我喜歡蘸著蛋黃醬吃薯條。挺奇怪的,明明吃其他東西的時候我很討厭蛋黃醬,但是——”
“不,不惡心。我吃薯條也喜歡蘸蛋黃醬。”華金說。想打斷馬婭很難,她說起話來句子連成一片,沒有任何標點。
“不會吧!”馬婭說。
“我也是,”格雷絲大聲說,“我最喜歡蛋黃醬了,可我父母覺得很惡心。”
之后,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互相看著對方,直到馬婭突然爆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們的血緣……”她說,“表現在醬料上!”
“那只是個開始。”華金回答。格雷絲站起來去多拿一些蛋黃醬。
餐點配齊之后,相處就容易多了,因為他們可以用吃代替說。華金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她們嘰嘰喳喳地跟對方討論家庭和學校,所以很容易傾聽。他基本上只是點點頭。
“呃——,周一我得回學校上課了。”格雷絲說,把兩根薯條當筷子夾起腌菜。
“你是休學了還是怎么?”華金問。他很擅長問開放性問題,讓別人談論自己,這樣他就不用透露自己的事。他的治療師告訴他這是“應對技能”,但華金覺得那只是禮貌而已。他們倆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了“存異”的共識。
格雷絲的表情變成了一個大大的“糟了!”,就像有什么秘密從她心靈的城堡里溜出了護城河上的吊橋一樣。但她前額上的褶皺馬上就撫平了。“我休息了一個月,”她說,“單核細胞增多癥。”
“真幸運,”馬婭說,“要能讓我一個月不上學,殺人我都干。”
“對啊,超幸運,”格雷絲說,“就跟去了夏威夷一樣。”
馬婭翻了個白眼。華金不敢相信她們之間對話已經這么自然了,好像她們之間有一個節奏一樣。也許是因為她們是女生?或者是因為他身體里的什么東西壞掉了,別人都能看見這種節奏,就他看不見——
他的治療師稱這個為“負面思維”。華金覺得這個術語還挺直白的。
“我還是愿意殺人,只要能讓我休息一個月,”馬婭聳肩,“學校是最煩的。唯一的救贖就是我女朋友也在。”
華金理解了。
“你們交往多久了?”他問。知道馬婭已經準備好應戰了,但他不會挑起爭執。
“差不多六個月。”她說,微微聳了聳肩,臉卻紅了。
“那你的父母……”華金的吸管在可樂杯里打轉,“就是,他們不反對?”
馬婭稍稍坐直了些:“不反對不反對,他們一點都不反對。這個嘛,好像反而讓他們在街坊里出名了。”
“在之前的寄養家庭里,我有個姐妹也是同性戀,”華金說,“我們一起在那里住了大概6個月,但后來養母發現了她是同性戀,就把她趕回寄養機構里去了。”
馬婭縮回了身子:“就因為她是同性戀?”
華金點頭,然后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挑了個最壞的軼聞說給馬婭。“但她很酷,”他說,“我到現在還很想念她。她叫米卡。她把自己的iPod留給了我,我到現在還時不時聽聽。歌單很棒,她想成為DJ。”
馬婭點頭,眼睛瞪得跟硬幣似的:“哇,酷。”
“跟華金說說你怎么和克萊爾認識的。”格雷絲說。華金喝起了他的飲料。
他看見馬婭談論克萊爾的時候臉頰就飛紅,她徑自咬著嘴唇,徑自微笑,即使餐館里擠滿了人且華金和格雷絲就坐在身旁。他不知道自己在談論伯蒂時是不是也這般癡傻且精力充沛。他和伯蒂第一次正式約會(他們去看了電影,之后喝了凍酸奶)回來的那天晚上,馬克曾對他說,“陷得很深啊”。華金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因為自己什么都沒有說。
現在看著馬婭滔滔不絕的樣子,他明白了馬克的意思。
這個事實如此刺痛,令華金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讓心里那塊冰融化。
一切都很順利,直到他們吃完飯(以及桌上的三堆蛋黃醬都大幅減少),問題來了。他們已走到了海邊,華金知道問題不可避免。這就是為什么他不告訴別人自己是被領養的。他們的好奇心總是會戰勝一切,問東問西,這令他感覺像是一場科學實驗,或是一個警世寓言。
“寄養生活是怎么樣的?”他們一起走著,馬婭問道。馬婭和格雷絲脫下鞋就丟在了原地,而華金則拿著自己的鞋。他擁有的東西不多,沒有把自己的東西留待他人去拿的習慣。
“馬婭。”格雷絲呻吟道。
“沒事。”他說,微微聳聳肩。他知道這是她們想聽到的,想聽他說“不像新聞中說的那么慘”,說“沒人打過或傷害過我”,說“我也從沒打過或傷害過別人”。華金想,直到真正遇見之前,人們總想找些黑暗的真實。“我喜歡我現在的養父母,馬克和琳達。他們很好。”至少,這部分是真相。
馬婭抬起頭看向他,眼里透著擔心。“你沒被收養,這讓我感覺很差。”她承認道。她打開了照相應用,一邊走,一邊頻繁拍照。“糟得難以啟齒嗎?因為這是事實。”
“不,不糟糕,”他說,事實上真的不糟。以前從沒有人這么問過他,“我還小的時候曾經差點被收養過。我進這個系統不久,他們就把我安排到了那個家庭里。本來他們已經想收養我了,但就在正式辦手續前,那個媽媽懷孕了,而他們只想要一個孩子,所以……”
華金再次聳聳肩。其實他對拉索家不怎么有印象,但他看過卷宗。
不過馬婭似乎吃了一驚:“可是,嚴格意義上講,你不已經是他們的孩子了嗎?”
“領養的都敵不過親生的。”華金告訴她。在這個每家每戶的規則都不一樣的世界,有一件事是從不改變的。他依舊記得在某個寄養家庭里,養父母親生的大兒子總是用“我決定你們的去留”和家里寄養的孩子們打招呼。而他說得沒錯,華金在那兒只待了一個月。
不過馬婭似乎沒得到任何安慰:“這個……哇哦。”
華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跨越了那條看不見的信息界限,但很顯然他已經跨越了。“我的意思是,那只是個別家庭的情況。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家庭,大部分都還好。”
“你為什么沒被收養?你看上去很和善。”
華金決定說謊。他并不覺得自己是個騙子,不真的是,但他善于分辨什么時候該隱瞞事實。“我不知道,”他說,“可能是我太大了。大部分人想要小孩,或者女孩。”
“就像我們。”格雷絲喃喃道。
“差不多,”華金說,“但你們家很好,對吧?我的意思是……家里的人都對你們很好吧?”
他說到這里才發現,如果自己發現有人膽敢傷害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他一定會把他們碾得粉碎。
“我們很好,我們很好。”格雷絲說,馬婭也在他的另一側對他點頭,“我們的父母挺好的。”
“雖然我的父母八成是要離婚了,”馬婭說,一邊用腳趾輕輕踢著被海水浸濕的沙子,“但他們依舊是很好的人。我出柜的時候,我爸甚至在車上貼了面彩虹旗,還貼了好幾天,搞得街坊鄰居都以為他才是同性戀,直到我和他解釋了,他才把旗子拿了下來。”
華金想象不出被人時刻守護著是什么感覺。他又想起了之前寄養家庭里的那個姐妹。被趕出去的時候她哭了,求他們讓她留下來。當然,沒人愿意被送回機構去,在那里經歷下一次俄羅斯輪盤[9],去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寄養家庭。馬婭真的很幸運,但華金不準備告訴她,因為有時候還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比較好。
“挺好,”這是現在他唯一能說的,“挺好。”
“我可以……呃,你還記得我們的媽媽嗎?”格雷絲問,“哪怕一點點?”
華金停下了,但格雷絲的問題影響不大,更多的是因為他們走到了路的盡頭。他們要么往回走,要么就得爬上一塊看上去很滑的巨石。馬婭和格雷絲也停住了,三個人望向大海。他們一路穿過了各種游人。海面風平浪靜,沖浪的人不多,只有在遠遠之外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他們的沖浪板上。那個女孩好像因為什么事笑了,但華金聽不清楚。
“算是有點印象吧,”華金最終說,“但更像是那種關于她的模糊感覺,沒太多她本人的事。”
“你還記得她的長相嗎?”格雷絲問,聲音如此充滿希望以至于華金沒法讓她失望。
“她的頭發是棕色的,”他說,“卷的,跟我們一樣。她很喜歡笑。”這些是華金編的,但他每次想象他的親生母親時,她都有這些特征。他做關于她的夢,而夢里的女人一直對他笑。
“你見過她嗎,在……嗯……之后?”
“說吧,沒事,”華金告訴格雷絲,“在她拋棄我之后,是吧?”
“對,”格雷絲說,“就是這個意思。”
“在她失去撫養權之前,我們安排過幾次見面會。”但華金沒有告訴她們,她從來沒有在這些見面會上出現過。他還記得自己到處在房間里轉悠,試圖尋找這個他很可能見了也不認識的人。他那時的養母曾試圖用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糖果撫慰他,但他只是躲在桌子下面哭,直到他的養母把他拽出來帶回家。
華金依舊討厭糖果,還有自動販賣機。
“她很漂亮,”華金終于開口,“真的很漂亮。”
當他們回到停著車的藝術中心,華金感到自己鼻子上的皮膚被曬傷了,而且腳底粘著一塊海灘焦油,他必須在回家之前把它剝下來,因為琳達很喜歡家里的硬木地板,他不想弄臟。
“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想說。”格雷絲突然大聲說。馬婭轉身看著她。不過華金已經知道她想說什么了。從她提起他們的生母時,他就知道她想說什么,但他一直希望她不會提起。
“我認為我們該去找到我們的親生母親。”她說,雙手在胸前交疊。華金在書里讀到過這個動作,但在現實中卻從來沒見人做過。這個動作看起來很痛苦。
他旁邊的馬婭很安靜,但華金知道這并不是一個好兆頭。這段沉默更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寂靜。
他是對的,他總是對的。
“太蠢了,”馬婭猛然說,“我們為什么要找她?她拋棄了我們,把華金給了陌生人。”
“但那都是大約18年以前的事了,”格雷絲反駁,“她當時大概就我這么大,對吧?或者跟華金差不多大。她還是個孩子!或許她想知道我們現在怎么樣呢?我的意思是……”她頓了一下,接著又補充道:“她肯定還愛著我們。”
華金忍不住大笑。他羨慕格雷絲能夠相信有人還在意她。“抱歉,”華金對眼前這兩個向他投來視線的女孩說,“只是……我不想找她。你們愿意找就去找,但我不找。”
“附議。”馬婭說。
格雷絲看上去似乎要哭了,華金內心升起一絲慌亂。接著,她眨了眨眼,神色緩緩轉為鋼鐵般的堅毅,說:“好。你們不必勉強,但我會自己找。”
“請便。”馬婭說。
“這樣好。”華金回應。
“好。”格雷絲說。
之后,這一天在一種古怪的氣氛中結束。告別時,他們不知道是該擁抱、握手還是就簡單揮手告別,因此這場道別變成了這三種方式的詭異結合體。
華金不太懂該怎么擁抱,但他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