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幕風景從車窗映入眼簾，鐘晨暮的眼睛中卻空無一物，他坐在公交車上，心卻飄到連自己都追蹤不到的地方。坐在雙層巴士二層的第一排，鐘晨暮偏愛那種迎面而來的俯沖感，他曾經經常因為等雙層巴士而錯過好幾班公交，言靜思會板著臉對他說不要總是為了喜歡而喜歡，要過過腦子講講邏輯。

目送言靜思坐上凌岳的車后，鐘晨暮隨便上了一輛雙層巴士，腦海中出現他們爭吵的畫面，他在想自己是從什么時候不再“多讓著”言靜思了。是從“對不起風波”嗎？盡管他們很好處理了這件事，但鐘晨暮知道那始終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們相戀剛半個月后，言靜思向鐘晨暮講述她了的戀愛史，口氣平淡地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鐘晨暮第一次聽到吳清源這個名字。半年后的七月十五號，言靜思讓鐘晨暮登她的QQ下載文件，鐘晨暮下載完成后在將要退出的瞬間看到了吳清源，他下意識地點開會話框，聊天記錄將他推進了萬丈深淵。

鐘晨暮到了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種被抽干力氣的感覺，他用顫抖的手截了張圖給言靜思，言靜思立馬打電話過來說不像他想的那樣。鐘晨暮想笑但早已淚流滿面，截圖上老公老婆的字眼還需要他想什么嗎？而日期就在他們紀念日十三號那天。

“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聯系的？”鐘晨暮記得自己好像是這么問的。

“一個月前，他將我的生日記錯了。”言靜思沉默了好一會說道。

“他將你的生日記錯了，你卻接受了。”鐘晨暮突然笑了起來，他想那聲音一定很恐怖，言靜思像是要哭了一樣讓他不要這樣。

“我想知道為什么？”

言靜思沉默的時候，鐘晨暮也在沉默，他不確定兩人沉默了多久，言靜思嘆了口氣：“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為了和他在一起幾乎失去了所有人，我爸沒收了我所有的電子設備，我媽蹲在街邊嚎啕大哭央求我放手，我幾個閨蜜因為不喜歡他而跟我絕交，我關系最好的發小跟我疏遠了很長一段時間，連我們班主任都當著我們全班的面奚落我，但我們還是走到了一起。”

“可是我沖破所有阻礙，換來的時間還不到半年，他居然跟一個像混混般的姑娘好上了，而我居然是最后一個知道的。而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還有一個多月就要中考了。”言靜思突然笑了下，可能是聽見鐘晨暮沒有反應，她問了句你還在聽嗎？鐘晨暮嗯了一聲，言靜思接著說：“那年我考得很差，最終進了我們市的二流高中，而他雖然同樣沒考好卻因為之前的簽約報送進了最好的中學。”

“剛上高中的時候，他回來找我，我拒絕了。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始終是咽不下這口氣的，那時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讓他也嘗嘗被別人背叛的滋味。我和你在一起后，他突然找過來，那個潛藏的念頭又活動了，他想復合我就同意了，但我們連一次面都沒有見過。”言靜思擦了擦眼淚，然后接著說：“我的本意，是想讓他發現你，卻沒想到是你發現了他。我沒有想過會傷到你，更沒有想到會傷得這么深。”

“你是想讓我陪你一起演下去嗎？”鐘晨暮后來想，他當時一定很刻薄。

“你不要這么說，我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那你現在想怎么辦？”

“我會立刻終止這件事，以后再也不聯系他了。”

“你有愛過我嗎？”鐘晨暮冷冷地問，他突然覺得原來自己也可以這么冷漠。

“不是愛過，我現在確定，我很愛你。”

鐘晨暮以前聽到她這樣說，會覺得周身都有陽光籠罩，那種來自內心的溫暖與力量讓他無所畏懼，可是今天聽到這句話讓他迷茫不已，他苦笑了聲說：“我先掛電話了，讓我好好想想。”

“不要，我怕掛了電話，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你。”言靜思急切地說道，鐘晨暮腦海中出現她流淚的樣子，她接著說：“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的話嗎？你答應過我，無論我犯什么錯，你都會原諒我一次。而且，你要是離開了我，我就變壞，變成最可惡的女人，讓你后悔一輩子。”

鐘晨暮不記得他為此鬧了多久脾氣，但他始終記得那是唯一一段言靜思遷就他的日子。他們的感情因為“對不起風波”更深了一步，兩人從此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但鐘晨暮發現他再也做不到全身心地信任言靜思，他十分討厭這樣的自己，為此一直心懷愧疚。甚至從那個時候起，鐘晨暮再也沒有喊過言靜思“老婆”，這兩個字會讓他想起那張截圖，他一直喊她“丫頭”或是“媳婦”。

我們一開始都是抱著全部的信任與人交往的，可誰一旦打破了這種信任，再想重新建立，就要很多年，甚至一輩子。這是鐘晨暮從任平生那里聽來的，他還記任平生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苦笑，然后將杯中黃酒一飲而盡。

雙層巴士再次經過蒹葭浦地鐵站的時候，鐘晨暮下車了，沿著街道一路向前，初秋的正午仍有幾分炙熱。拿起冰淇淋的時候才想起慕白的忠告，但嘴巴已經迫不及待地湊了上去，鐘晨給自己的借口是，如果人生全是禁忌，生活還有什么樂趣呢？他想我對自己太寬容了，是的，言靜思說的對，我對待別人應該像對自己一樣寬容。

鐘晨暮決定拋開執念，盡管他從不承認自己有過執念，他將這稱為自我的打磨，將棱角磨礪地更像是棱角。當十月的秋風漸涼時，鐘晨暮不再只坐在室內碼字，他會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江邊的凉亭中，或是跑到落葉紛紛的樹林中，夕陽晚照的江水和樹木呈現靈動和肅穆的美，不但沒能激發他的靈感，反而讓他沉迷其中靜靜發呆。馬悠然在一個周末的下午，抱著《麥田里的守望者》陪他坐在江邊，他對鐘晨暮說，你既浪費了寫小說的時光，也浪費了享受清秋的靜謐，這是愚人才會做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鐘晨暮將《儒林外史》攤開放在腿上，托著下巴望著窗外，整個像是陷入虛空一般。許以安用腳踢了踢他，問他是周進入廟了還是范進中了舉，被虛妄的幻想與現實魔怔了。

“我在想，簡·奧斯汀說得對，有心事應該等到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再去想。”鐘晨暮合上《儒林外史》，他其實是在想里面的杜少卿，出身于大官僚地主家庭，行為中卻有些離經叛道，那是一個對所有人都寬容的人。鐘晨暮在想，杜少卿不是不懂分辨身邊的人，而是懂得之后仍然不去分辨，顏延之說“弱不好弄，長實素心”，大概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吧。

“最討厭別人偷窺我在讀的書，更討厭還引用其中的話諷刺我。”許以安抱著《傲慢與偏見》坐在了電腦前，那是她看書犯困時做的事情。她看了一會，轉過臉看著鐘晨暮：“修遠兮的事情想好怎么說了嗎？”

“暫時沒想。”盡管鐘晨暮對這件事很好奇，但也覺得自己越界了，他一直再想怎么去問顧情長。鐘晨暮不讓自己多想，看著一會翻書一會折騰電腦的許以安：“你最近在公司還好嗎？”

“我非常好，好到上躥下跳。”許以安自信滿滿。

“上躥下跳？”鐘晨暮沒理解這種好是怎么回事。

“說錯了，是好到上愛下敬、通上達下，就是上上下下都很滿意。”

“我還以為是欺上瞞下、凌上虐下，讓整個公司七上八下了呢。”

許以安舉起書想要扔過去，見鐘晨暮已經躲開了，書放下來的同時哼了一聲說：“姐姐我今天心情好，就不讓你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