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樹義墓志銘2

黃彭年

咸豐四年（1854）正月癸亥，湖北按察使唐公戰死武昌金口江中。黔人聞公死，相率出迎恩門，集昭忠祠，舉招魂禮。逾月，子炯自武昌歸，遵公治命仿漢李燮追葬故事，具衣冠，帛書姓字如主式。既斂葬有日，聞楚人獲公骸骨者，乃匍匐奔跣，復之武昌。五年（1855）二月戊申，喪歸，衣冠之柩不敢毀，乃祔葬。以彭年于公為故人子，公生平喜彭年所為古文，來請銘，謹序而銘之。

公諱樹義，字子方。先世諱一元者，避張獻忠難，自重慶徙遵義，遂家焉。曾祖惟格，增生。祖鎮，庠生?？荚礈剩瑥V東陽山縣知縣。

公狀貌魁偉，氣蓋當世，而節操甚嚴。年二十四舉于鄉，道光六年（1826）大挑授知縣，始至湖北，權監利縣。監利江堤決，乘單舸涉洪濤，察災民戶口，擒治剽掠。又以江堤綿亙五六百里，既一切殘破，非大修治不可。而尺八口江流湍急，歲屢圮，改筑宜退徙二千七百丈，費金計二十七萬有奇。請于大府，得帑十二萬金，復募民出貲財，度形勢，董徒役，凡五閱月而工畢。已而江水大至，堤不沒者三尺。公趨堤上，西南風急，巨浪噴薄，吏民驚走。公獨立水中不去，捧土負薪，身當其沖。天忽反風，水南趨，立減二尺余。見者驚為神，歡聲雷動。

總督盧坤至監利，公與論修堤事不合，投袂出。盧公怒，乃閱所治堤。還驛館復召公，公至則降階迎，謂“賢父母何得民若是”！蓋閱堤時，巴陵、華容民赴愬者，皆愿質成于公，稱為“唐青天”云。盧公緣是深相契，密疏薦于朝。尋調江夏縣，加同知銜，遷漢陽同知。宣宗特旨召見，諭樞臣曰：“丞倅中幾見有此人！”公受先帝知始此。遷甘肅鞏昌府知府，權平慶涇道。固原兵噪，總督檄公往。提督迎郊外，倉皇問計，公笑曰：“官誤耳，若屬好兒子，豈有他乎！”參將某得軍心，公特引與語，慰勞甚至。某出，使人隨而覘之，果大言曰：“我固謂唐公來必活若屬，今果活若屬矣?！?/span>事遂寢。遷蘭州道?？偠礁荒釗P阿攻西寧野番，檄公轉餉，事蕆，賞花翎。已而野番復深入，殺鎮將，總督被議。公遷陜西按察使，入覲，人皆為公危。及見，上問番事，公直陳不諱，上亦不之罪也。

遷湖北布政使，權湖北巡撫。是年戊申大水，自荊州迄黃州千有余里，州縣三十有一、衛九。公巡行既遍，反，言于總督某：“撫賑修筑，當八十萬金?！蹦畴y之，公慨然曰：“堯舜在上，忍令吾民失所乎！即有嚴譴，請獨當之?！睜幩奈迦?，疏始發。是時武昌城中水深者數丈，居民多露宿城上。某公坐堂皇，燕樂如平日，出則騶從前呼；而公乘竹輿，日夜省居民，揮涕撫慰。及請帑疏入，未奉詔即啟鑰出帑。已而詔可，楚人以是益德公，某緣是益與公不合。道光二十九年（1849）冬，公遂引疾歸。

咸豐三年（1853）正月，粵賊東竄武昌。殘破之后，流亡未復，瘡痍未平。今上知楚人之慕公也，詔起公赴湖北。是時金陵賊糧匱，仰給江右，江右賊勢蹙，待援金陵，長江上下往來，莫肯攖其鋒。公甫至，即請進兵湖口，勿徒防田鎮；又請之襄陽募餉練兵，為進攻計，皆不果行。未幾，河北之賊自羅山入楚，公率健卒二百四十人追擊，敗之宋埠，又敗之鵝公頸、辛家沖，又敗之馬鞍山，斃賊渠偽三王，炮傷偽二王中肩，擒斬千人。楚境平，整旅還。詔公權按察使，猶持湖口之議，不可。賊上竄，公將兵自陸路援田鎮，至廣濟而田鎮潰敗。江公忠源單騎至，公與俱進，次黃陂。德安告急，公往援。賊奔漢陽，遣千總劉富城追襲，之灄口，聲言大軍十萬且至，賊奔巴河，劉富城追擊之陽邏。會有詔以江公巡撫安徽，公以二品頂戴除湖北按察使，乃分兵與江公。公率余眾屯黃州凡十日，大小十一戰皆捷。賊盡銳來攻，城中食竭，火藥亦盡，乃用計燒南門還。詔奪職，仍專命督師。請兵巡撫崇綸，不與。及總督吳文镕奉嚴旨自將陸軍，更命公將水軍。巡撫僅與小炮船五十，屢牒乞兵餉及火攻具，皆不應，公計無所出。有彭汝琮者，江夏生員也，輸錢萬三千貫，佐公治艦，步備火器。公乃抗疏，言“撫臣掣肘”，又言“以身許國，誓不生還”，遂行。四年（1854）正月乙卯，總督兵潰于堵城，公泊羅家溝，方馳救而賊大至，軍不能支，退泊鲇魚套。戊午賊舟至漢河，公流涕誓師，士卒咸跪，言“巡撫潛使持令來，改隸楊昌泗，不屬公矣。楊公又不即至”。己未軍潰，公至金口收合余眾，遣林天直將屯沌口。癸亥東北風大作，賊舟連檣上，公持令督親兵數十人迎戰，久之，知事不可為，草遺疏北向稽首言：“臣力竭死此矣！”遂投江殉節。事聞，上震悼，賜恤按察使如例。

公受兩朝知遇，服官二十余年，忠君愛民，出于天性。宣宗嘗問理財，公言“在用人。”問西番用兵；公言“勿勞師深入，糜餉招寇”；粵賊犯中州，公疏言“神京根本，乞示鎮靜”；殉節遺疏猶勸上“乾綱獨斷，委任專一”。其懇誠類此。而負氣豪邁，勇于任事，即所處危疑坎窞，不少損其氣。先是公銜命至楚，若主客然；及除按察使，屈于職分，束縛牽制，忌公者始得快其意。公始終不撓，卒全大節。嗚呼！“死有余恨”，公豈虛語哉！

公之死也，炯求其尸不得。四年（1854）五月，彭汝琮書來，言武人蕭逢春者得公尸，創十數，缺右目，聞者疑焉。炯至楚，訪之居人，言公尸漂流沙岸，賊駢矛刺之去，居人感公惠，乃稿葬。炯既得尸，卜諸神，曰“是”。炯嚙指血取驗，血入骨，炯乃抱尸哭，尸口鼻血噴溢出。嗚呼！其忠憤之所郁積歟！春秋六十有四。咸豐五年（1855）四月二十八日，葬于貴陽府貴筑縣東北之成山，衣冠柩并祔葬，禮之變，情之至也。夫人王氏先公卒。后夫人劉氏。子焯，監生；煒，四川布政使司庫大使；炳，監生，皆先公卒。炯，舉人；煦。女四。孫我垣、我墉、我坊、我圻。孫女四。銘曰：

介石之孫，陽山之子。勛在旂常，名書柱史，澹災郢鄂，惠政洋洋。嘬鋒宋埠，筴漢啜黃。功緒卓殊，大僚噎媢。不能正辭，是生媒蘗。人無千年，公死而壽。草疏書詞，從容以就。胥濤奮怒，海內同傷。豈惟楚人，懷公不忘。衣冠既斂，骸骨來歸。禮緣義起，祔葬奚疑。成山兩棺，惟公之域。鉆石埋詞，止后世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