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語豐富過程中政府的作用

一、術語標準化政策的制訂理由

語言從未停下發展的腳步，正如十九世紀初法國作家路易斯·塞巴斯蒂安·梅西耶所言：“語言猶如勢不可擋的河流，在離開源頭奔向遠方的旅途中，不斷發展壯大。”這一比喻雖較為抒情，卻不失于事實。

既然語言的豐富與發展無法阻擋，那么以豐富語言為目標的術語規范化政策的合理性與針對性何在？正如筑堤修壩難以阻擋河流的一往無前，以制定政策來豐富與規范語言是否亦屬徒勞？語言是全民共有的文化財產，言論自由更是法國憲法賦予法國公民的神圣權利，那么這與國家介入語言的發展是否自相矛盾？

針對上述種種質疑，或許可用另一憲法原則來回應：法語是法蘭西共和國的官方語言。根據這一原則，國家應做出表率，以使用法語為義務。國家應執行合理的術語政策，掌握必需的字詞與術語，確保無障礙地使用法語與公民進行對話。語言中最易感知的部分為詞匯，因此語言政策要強調字詞與術語。

幾個世紀以來，法國政府高度重視語言的現狀與發展。國家機構，特別是以法蘭西學術院為首的學術機構，一方面致力于制定、完善法語的使用規范（例如：拼寫與語法規則），另一方面則致力于保證語言與規范的適應性。在描述語言與規范的關系上，法國有一種較為古老的說法，認為法語是“被馴化”的語言，有如枷鎖在身。

然而，在當今的語言使用領域（包括書寫），學院派規則限制作用已趨弱化。語言學家阿蘭·雷伊指出：語言“副標準”漸獲認可，特別是在媒體、學校和政治言論領域。事實上, 社交網絡也是副標準“大行其道”的舞臺。

首先，機械化、自動化、數字化的時代背景促成新詞匯的爆炸式增長，特別是互聯網領域，其詞匯庫基本處于“日日新”的狀態。科學技術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大量科技詞匯應運而生。同時，科技詞匯不再是專家私有，“登堂入室”被編入通用詞典的不在少數。舉一個例子，《法蘭西學院詞典》1935年版收錄了3.5萬條詞匯，而目前正在編寫的第九版可能會增加大約1萬條詞匯，大部分是技術詞匯，這么大的增幅是前所未有的。

法語歷史悠久，擁有豐富的專業術語資源。外來語借用，特別是英語借用，成為豐富法語詞匯的重要手段。然而，法語吸收英美術語的能力已近極限。面對海量英美術語的急速涌入，法語在適應、吸收和本地化上已力有不逮。

法語是植根于拉丁語和希臘語土壤上的一棵參天古樹，幾個世紀以來博采眾長，服務民眾。時至今日，寄生物種入侵阻礙了古樹孕育新的碩果，法語在術語領域存在的危機逐漸顯現。法國哲學家米歇爾·塞爾指出：“科學技術詞匯為縝密思考提供框架，為創新思維提供模型，能激發甚至促成新概念的誕生。當語言不具備自己的科學技術詞匯時，將變得脆弱乏力。”這一說法與資深記者貝爾納·皮沃的論斷交相呼應：“如果坐視英語獨家代言現代社會與科學，那么法語將日漸式微，最終淪為二流語言，甚至成為瀕危語言。”

英美新詞的涌入還引發另一語言問題。法語在借用英語詞匯時，常常不加區別地使用同一詞條但指代不同的概念，例如：英文單詞coach或smart的使用，即使在明確的語境中，其涵義可能大相徑庭。事實上特定領域只有專用術語才能明確定義，矛盾也由此而生：一方面是術語庫失控般地爆炸式增長，另一方面，法語卻面臨簡化、退化、弱化的尷尬。

其次，隨著移動通信的全球發展，通用性簡化語言逐漸滲透到傳統書面語，有時大有取而代之的趨勢。符號語言，尤其是通俗易懂的視覺符號逐漸取代詞匯。“網絡表情符號”快速繁殖，規范化趨勢明顯。目前已有1500個表情符號獲得Unicode編碼系統的確認和編錄，這意味著這些符號可被正式使用。

符號語言不失為無國界通信的有效手段，但其局限性也顯而易見，例如：拇指朝上這個簡單的動作符號，法國人理解為“我喜歡”；但是在不同的背景下，拇指朝上可表達“我同意”“我認為正確”“我感興趣”，甚至“我高興”等不同意思。這個簡單的手勢可追溯到古羅馬馬戲表演，雖然形式簡約但文化底蘊并不簡單，任何自以為是的解讀都會造成不解，甚至誤解。

符號語言的大量輯錄導致表意模糊不清，但是這不能阻斷人們尋求簡單而規范的全球化通信手段的嘗試。“名詞項目”是2010年啟動的圖示詞典項目，旨在創造全球通用的視覺語言。該項目將為所有事物及概念制定圖示，例如：洗車、醉酒、狗等都將通過圖像來表示。目前一家英國公司正在構建一個特殊的社交網絡，該網絡禁用任何傳統詞匯，僅可使用“名詞項目”的圖示進行溝通。大家可以預見這種溝通模式將造成怎樣的窘態。

二、語言政策的使命與本質

錯綜復雜的語言生態環境成為國家介入語言發展的行動基礎與現實需求。語言簡化趨勢雖非一無是處，但實質上卻深刻影響了語言的發展。因此，政府要介入語言發展，不能走簡化主義的道路。

“豐富法語機構”通過新詞引進與術語研究以填補專業詞匯的空白，其任務簡單而明確，即提供并推廣用于描述新事物、新概念的法語專業術語。“豐富法語機構”于1996年在加伯里埃勒·德·伯豪格利院長的授權下正式成立，目前正處于改組階段。此番改組旨在突出專家的作用，同時執行靈活高效的程序，以滿足不斷擴大的語言需求。

豐富詞匯不是簡單地將英語術語本地化，而是從特定的思維與文化角度去理解、確定并命名新生事物。語言影響思想的深度與廣度；從某種意義講，語言能力也是探索世界、思考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如果失去語言蘊含的智慧寶庫，國家與民族之損失何其大也。

法語需要園丁般的呵護，但不需要管理者或憲兵式的令行禁止。以強制性手段“管理”語言，限制詞匯多樣性，必將削弱法語的嚴謹與細膩。事實上，詞匯多樣性意義重大，例如：描述狂風怒號的惡劣氣象時，有cyclone（旋風）、ouragan（颶風）、tornade（龍卷風）、typhon（臺風）等不同法語詞匯的選用，這有助于準確描述具體事實。同一事物存在多個術語，使用者可根據具體概念選擇最精確的術語加以描述，從而更易引起聽眾的共鳴，產生共識。二十世紀法國著名生物學家讓·羅斯丹有言：“與語言不通的人相處不難，難的是與語義不通的人為伍。”

推廣法語新術語的主要目標有二：一是鼓勵相關業內專家使用法語進行交流；二是在公眾中推廣新術語。豐富法語機構的工作就是為尚未確定的復雜概念提供清晰的定義及術語。新術語及其定義應準確而具體，不存在模糊、歧義或混用的現象。就以往經驗而言，新術語要獲得專業與非專業人士的認可并非易事。

術語工作任重道遠，雖有章可循，卻無法全盤統籌，難以系統布局與規劃。有些術語專業性極強，只能服務于相關業內專家；有些術語則曇花一現，使用時間較短。當今世界科學技術不斷發展創新，數字世界更是日新月異，很多術語無法做到與時俱進，唯有兼具傳播價值和長久意義的概念方能得以留存。

新術語作為參考標準被官方報刊采用，是其規范化流程的重要一步。但新術語從官方參考標準發展為最終規范，仍需經過諸多階段。術語規范化是循序漸進的過程：確定新術語—官方推廣、介紹—潛在用戶認可—公眾認可—錄入詞典。

因此，豐富法語機構的作用不在于創造和規范術語，而是很大程度上預測并規范術語。正如上文所述，語言猶如河流，自有其發展之道，可疏可導，卻難以堵截。例如：源自漢語的Wushu一詞雖未經豐富法語機構規范認可，卻得以留存并最終成為規范術語，正式被2015版《小拉魯斯詞典》收錄并賦予法文定義。^注10

但是面對外來語劇增和語言簡化的威脅，Wushu這一術語規范模式顯得狹隘，豐富法語機構需全力應對挑戰，致力于法語與其他語種的共存與發展，致力于維護世界語言與文化的多樣性。

（陳海釗譯  郭子榮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