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的類型
法律之于政治,猶如文法之于語文,理則之于思想。不合理則或不合邏輯的思想,只是主觀的意見感覺,不成其為系統條理的思想。沒有文法的語文,決不能正確傳達思想,宣泄情意,即不成其為傳久行遠的語言文字。沒有法律的政治,就是亂政,無治,即無有組織、不能團結、未上軌道的政治。
就法律與道德的關系而論,良心或內心制裁是防止作惡的第一道防線;清議,禮教,或社會制裁是防止作惡的第二道防線;刑罰或法律的制裁是防止作惡的第三道防線。這三種制裁不只是消極地防止作惡,亦可以積極地鼓勵向善。這三種制裁雖有內外、群己、精粗之不同,但于維系人群道德生活則各有其特殊功能,缺一不可。若缺少任何一種制裁,其他二種均會連帶受損害。
許多誤解自由的意義,幻想著歸真返樸,無懷氏、葛天氏的烏托邦的思想家,認為法律是桎梏人性,侵剝自由的枷鎖。他們以為法令愈多,則狡黠作偽,犯法干禁的人,亦必隨之愈多。他們這類思想,推其極端,勢必主張取消任何法律而歸于無政府主義,歸于原始人類的本能生活。殊不知從正確的文化發展的眼光看來,法律乃正是發展人性、保障公民自由的一種具體機構,且是維持公共生活和社會秩序的客觀規律。公民犯法,只要政府能執法以繩,則無損法律的真價,亦無妨社會秩序。而且對于被法律制裁的公民來說,也是一種訓練和教育。如執法者不以道德自揆,法官舞文枉法,立法者作奸遂私,雖足以動搖法律施行的效準,但亦正所以摧殘政府的命脈。因為亂法枉法的政府,即是無政府,其亂亡可立待。故真正穩定的政權,必永遠在能厲行嚴明的法令的執政者手里。因為公民無法無天,擾亂秩序,無法律以統治之,就不成其為政治。有法律而立法者或執法者枉法亂紀,則此種假法治亦即等于無法律、無政府,亦不成其為政治。故真正的法治,必以法律的客觀性與有效性為根本條件。所謂客觀性,指法律作為維持公眾秩序和公平的客觀準則而言。所謂有效性,指立法者與執法者以人格為法律之后盾,認真施行法律、愛護法律、尊重法律,使其有效準而言。二者缺一,不得謂為法治。故法治的本質,不惟與人治(立法者、執法者)不沖突,而且必以人治為先決條件。法治的定義,即包含人治在內。離開人力的治理,則法律無法推動,所謂“徒法不足以自行”。故世人誤認人治與法治為根本對立,以為法家重法治,儒家重人治,實為不知法治的真性質的說法。
因建立或推動法治的人或人格之不同,而法治遂亦有不同的類型:其人多才智而乏器識,重功利而蔑德教,則其所推行的法治,便是申韓式的法治。其人以德量為本,以法律為用,一切法令設施,目的在求道德的實現,謀人民的福利,則此種法治便可稱為諸葛式的法治。法令之頒行,不出于執政者在上之強制,而出于人民在下之自愿的要求;法律之推動力基于智識程度相當高、公民教育相當普及的人民或人民的代表,即近代民主式的法治。今試分別申論之:
一,申韓式的法治,亦即基于功利的法治。此一類型的法治的特點為厲行鐵的紀律,堅強組織,奪取政權,擴充領土,急近功,貪速利,以人民為實現功利政策的工具;以法律為貫徹武力征服或強權統治的手段;以獎賞為引誘人圖功的甘餌;以刑罰為壓迫人就范的利器。“有功雖疏賤必賞,有過雖近愛必誅”,就是“人君制臣之二柄”(見《韓非子》)。此類型的法治的長處,在于賞罰信實,紀律嚴明,把握著任何法律所不可缺少之要素。其根本弱點在于只知以武力、強權、功利為目的,以縱橫權術為手段,來施行強制的法律。不本于人情,不基于理性,不根于道德、禮樂、文化,學術之正常。如商鞅之徙木立信等武斷的事,均同時犯了不近人情、不合理性、不重道德的弊病。徒持威追利誘以作執行法令的嚴酷手段。此種法治有時雖可收富強的速效,但上養成專制的霸主,中養成殘忍的酷吏,下養成敢怒不敢言的順民,或激起揭竿而起的革命。
二,諸葛式的法治,或基于道德的法治。史稱諸葛武侯治蜀以嚴。所謂“嚴”并不是苛虐殘酷的意思,乃含有嚴立法度,整飭紀綱的意思。父教子以嚴,上治下以嚴,嚴即表示執法令者對于遵法令者有一種親屬的關切,故欲施以嚴格的教育與訓練。治之嚴正所以表示愛之切。又如從諸葛之揮淚斬馬謖,并料理馬之后事一事看來,足見他對行軍的法令,朋友的情誼,雙方顧全;而與殘酷不近人情的申韓式的法治迥不相同。至于諸葛《出師表》中有幾句名語:“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尤其是代表道德的法治最精要的宣言。一方面信賞罰,嚴紀律,兼有申韓之長,一方面要去偏私,以求達到公平開明的政治。其有為國為民的忠忱,而無急功好利的野心。陳壽稱:“諸葛亮之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利。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詞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刑政雖峻而無怨,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這可謂道出了諸葛式法治的特點,充滿了儒者的仁德,與申韓之術,根本不同,絕不可混為一談。至于他寧靜淡泊,“茍全性命予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的風度,更與那以才智于時君而獵取功名富貴的名法之士根本殊科。宋儒稱諸葛孔明有儒者氣象,觀此益信。近世西洋政治思想家有倡仁惠的干涉或開明的專制之說者,其意亦在以人民公意或共善為準,去干涉甚或強制人民的行為,目的在加速社會進步,“強迫人民自由”。他們指出“人民公意”與“人民全體的意志”的不同。所謂全體意志,乃全體人民意見之雜湊體,重量不重質,往往意見浮囂,矛盾錯誤,拘近習,無遠圖。而人民公意則就意志之質言,而不就量言,乃為人民真幸福打算應當如此的理想意志。亦即人民的真正意志,出于先知先覺的大政治家的遠見與卓識,而非出于全體人民的意見。我認為這種強迫人民自由的法治,亦應屬于諸葛式的法治一類型。此類型的法治亦可稱為道德的法治。其實行須具下列二條件:一,人民知識程度尚低,不能實行普遍民主。二,政府賢明,有德高望重、識遠謀深的政治領袖,以執行教育、訓練、組織民眾之責。
三,近代民主式的法治,亦即基于學術的法治。此類型的法治之產生,可以說是由于文化學術的提高、政治教育的普及、自由思想的發達、人民個性的伸展,亦可以說是前一類型諸葛式的法治之自上而下、教導民德、啟迪民智之應有的發展和必然的產物。而此一類型的法制,乃是自下而上,以“人民自己立法,自己遵守”為原則。政府非教育人民的導師,而是執行人民意志的公仆。人民既是政府訓練出來的健全公民,故政府亦自愿限制其權限,歸還政權給人民。政府既是人民公共選出來的代理者,人民相信政府,亦自愿賦與政府充分權力,俾內政外交許多興革的事業,可以有效率的進行無阻。在此類型的法治之下,一件重要法案的成立,都是經過學者專家的精密研究,然后提出于人民代議機關,質問解釋,反復辯爭,正式通過后方可有效。有時一件舊法令的取消,或新法令的建立,每每經過在野的政治家或改革家多年的奔走呼號,國內輿論的鼓吹響應,和許多公民的一再聯名請愿,甚或流血斗爭,方告成功。像這種審慎的經過學術的研討,道德的奮斗,方艱難締造而成的法律,乃是人民的自由和權利所托命的契約,公共幸福的神圣保障。得之難,失之自不易。像這樣的法律,人民當然自愿竭盡忠誠服從之,犧牲一切以愛護之。因為服從法律即是尊重自己的自由,愛護法律即是維持自己的權利。
對于三種類型的法治有了明晰的觀念,尚有須得切戒者二事:第一,每一類型的法治各自成一整套,為政者須切戒將各類型錯亂混雜。第二,由申韓式的基于功利的法治,進展為諸葛式的基于道德的法治,再由道德的法治進展為基于學術的民主式的法治,乃法治之發展必然的階段,理則上不容許顛倒。所以為政者切戒開倒車或倒行逆施。譬如王安石以學問文章及政治家風范論,皆可比擬諸葛,但他推行新法的手段,和他圖近功速效的迫切,卻又雜采申韓之術。所以王安石變法的失敗,就可為將第一、第二類型的法則夾雜錯亂的鑒戒。又如日本明治維新,本因采取第二類型的法則,開明專制,卓著成效。但日本卻始終未走上第三類型的民主式的法治之路。而近年來軍閥專政,摧殘僅有一線的民主式的法治,反而倒退到申韓式的法治,厲行嚴刑峻法,剝削人民的苛政,以求貫徹武力的征服。像日本以及其他法西斯國家這種違反法治進展的自然程序,向后開倒車的措施,終將歸于失敗。自在切戒之列。
根據上面關于法治類型的討論,我們還可以破除一般人認儒家重德治反對法治的錯誤觀念。由孔子之“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由孟子之慨嘆乎“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和“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的話看來,則顯得孔孟并不一味抹煞法治,不過認為法治須推本于道德禮樂和正名工夫罷了。宋儒如周濂溪以善斷刑獄,以去就與枉法者力爭著稱。而朱子論政尤重法紀,力主對當時的寬縱無統紀,須“矯之以嚴正”,謂“政事須有綱紀文章,關防禁約,截然而不可犯。”又說“為政必須有規矩,使奸民猾吏不得行其私”。由此愈見真正的儒家,不惟不反對法治,甚且提倡法治,提倡諸葛一類型的法治。換言之,儒家與申韓的沖突,不是單純的德治與法治的沖突,而是基于道德禮樂的法治與功利權術的法治的沖突。亦可說是較高一類型的法治,與較低級的另一類型的法治的沖突。我們以后必須確切認識,必基于道德學術的法治,才是人類文化中正統的真正的法治。那基于權術功利一類型的法治,只是法治未上軌道時一個抽象的階段,絕不能代表法治的本質,概括法治的全體。
對于法治的性質和類型,既已明了,則現時中國對法治所應取的途徑,可不煩言而決:第一,訓政時期應該施行諸葛式的法治,政府應當負起教育、訓練、組織人民的責任,強迫人民自由。如是,庶第二到了憲政時期,我們即可達到基于學術的近代民主式的法治。人人皆應切實了悉諸葛式的基于道德的法治,與申韓式的法治,或法西斯的獨裁,有截然不同的界限。人民不可因政府之權力集中,而誤會政府為法西斯化,獨裁化,而妄加反抗。政府亦應自覺其促進人民自由,實現憲政,達到近代民主式的法治的神圣使命,不可濫用職權,不必模仿法西斯的獨裁。總之,無論政府與人民,都要認識國家法紀的莊嚴與神圣,不僅個人自由權利之所系,而且是國家民族的治亂安危之所托,應當用最大的努力與決心去建立國家的法紀。如是庶中國多年來在民權主義下,在灌輸西洋民主思想的努力下所培養的一點法治根苗,自有發榮滋長之望,而我們偉大的抗戰建國事業,亦可有堅實不拔的基礎。
(1938年8月刊登于《云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