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芷章文集
- 王芷章著 王維麗 李慶元編注
- 6字
- 2020-08-19 16:46:44
一編 腔調考原
序 一
平山王二渠君積多時研究之結果,寫成《腔調考原》一書,將出版,以倫哲如先生之介紹,要求我替他做一篇序。序是我不大會做的,只能說,我既然僥幸得于此書出版之前即有閱讀的機會,自然應當在讀完之后,把自己的意見寫出一些,以答謝王君的盛意。
就我所知道的說,朋友中研究中國戲曲史很努力,而已有相當的成功的,要算齊如山、周志輔、馬隅卿、趙斐云、孫子書諸先生。齊先生注意于技術上的記載,周先生注意于梨園掌故,馬、趙、孫三先生注意于劇本之搜集,從而探討其情節上或詞句上的流變:這些都是中國戲曲史中很重要的部分,他們諸位分道揚鑣,窮年累月的做去,比到已往或現在的所謂談劇家的輕描淡寫的工作,情形大不相同了。而現在王二渠先生所作的《腔調考原》,雖然只有小小一本,我卻認為可以列于齊、周諸先生著作之林而獨樹一幟。因為,研究腔調的流變,就性質說來,是戲曲史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戲曲中所重者唱與做,而唱尤重于做。所謂腔調,拆穿了說就是唱法,就是歌唱時所用的譜子。要是研究戲曲史而把這一件事忽略了,那我敢膽大的說,這一部戲曲史是永遠不能完成的。正如要替某甲畫一個肖像,把他的衣冠姿態,手足發膚都畫了,卻留著面上是白白的一塊,沒有給畫上耳目口鼻。
但是,這一部分工作實在不容易做。假如已往的戲劇,都有詳細的曲譜流傳下來,那是只需費一點比較的工夫就好了。無如事實上,我們所能看見的,只有昆腔的曲譜是詳細的,其余諸腔調,或者是全無曲譜,或者是雖然有一點,實際還等于沒有。因此,要在這上面用工夫,決然不能得到成篇成段的有系統的材料,而只能就已往的記載之中,零零碎碎的找到一些影子。但已往的記載,即前文所說的輕描淡寫的劇談之類,又往往不十分可靠。因為這些記載的作者并不全是有學問的,即使有一兩人有學問,也只是為一般的賞鑒心理或好奇心理所驅使,甚而至于是為卑劣的捧角心理所驅使,隨隨便便的寫一些;他們既沒有把自己的記載當作一種正經著作,自然也就不肯用什么考據工夫:他們所說的話,也盡有是以意為之,完全不足依據的;也盡有是捕風捉影,彼此抄襲,陳陳相因,粗一看好像是諸家共主一說,已可認為定論,仔細一推求,卻還立足不穩的。要在這種的記載里找材料,必須具有披沙煉金的工夫。然而我們所能有的沙就不很多,再要在沙里去淘出金來,自然更少,甚而至于可以說,能不能得到一點,還在不可知之數。向來有志研究中國戲曲史者之未能著力于腔調問題,其故即在于此。而王君偏能不怕難,偏能正對著這難的方向走去,無論他現在已走到了什么程度,無論他已得到的結果將來是否再有搖動的可能,他那種不怕難的精神與勇氣,已值得我們欽佩,同時也做了他將來能于得到圓滿結果的保障。
王君證明二黃腔曾有兩度入京,一在乾隆五十五年,一在道光十二年;又證明這兩種二黃調的唱法不同。就我個人的意思說,這是全書中最精確、最有價值的一點;亦許將來王君還能在這上面推闡得更詳細,更進步,但根本上是決不會搖動的。不過當初的二黃是否必須從竹而作“簧”字,后來的二黃之名,是否由于“湖廣”二字切合而為“黃”字,我多少還有一點懷疑。王君以為西皮調不出于湖北而出于甘肅,我也覺得還有研究的余地。因為,就現在通行的西皮二黃而論,音樂色彩是很相近的,所以在一戲之中,西皮二黃同用者甚多;若說二黃出于湖北,西皮出于甘肅,地域相差得如此之遠,恐怕事實上不容易有這樣相近的音樂色彩,除非我們能從歷史上或地理上找出特殊的理由來。王君對于秦腔、勾腔、昆腔、弋腔及其他各腔,也都有相當的考證與論斷,可惜我這幾天正是忙不開交,而且行色匆匆,不日就要到察哈爾綏遠一帶去調查方言,只能略略一讀;詳細的研究,請俟異日。
讀完了王君的書,忽然想起了我近數年來對于中國舊劇上所有的兩種見解,不妨借此說一說。
第一點,有人說,古時的歌唱,都是一字一音,到近代才變成一字多音。這句話亦許未必絕對真確,但至少我們總可以說,古人歌唱之中,即使不全是一字一音,也絕沒有現在皮黃之中之所謂“翻腔”,把一個字翻到幾十個音的。這種的翻腔,就美的立場說,當然不得不承認是一種進步。但翻腔的功用,只能助美;假使我們只能在翻腔上取勝,而不能從大處著墨,不能在歌曲的全部骨干上組織上求進步,那就等于文章做不好,卻把詞頭兒堆砌得滿紙,雖足取媚于俗人,終必見嗤于大雅,現在的皮黃,是不是已經走上了這一條路呢?
第二點,皮黃中的“板”,實在有限得很。此所謂板,實際是皮黃中所包含的種種不同的曲調,據王君書中所列西皮調二黃調兩表,通共只有十幾種。要把這十幾種的板,配合人類中千變萬化種種不同的情感,那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因此,我同許多人說過,此后的中國歌劇,應當不以專唱某一派的曲調為限,應當放開門戶,把中國所有的曲調完全容納:無論是皮、黃、昆、弋,以至于各地的民間歌曲,都可以采用于一劇之中;只要看某一段劇情,應當采用哪一種曲調,就采用哪一種曲調。若是沒有現成的舊曲,就應當自制新曲。在必要時,也不妨采用西洋樂曲。藝術本無國界,皮黃所用的胡琴,既名曰胡,不分明是外國來的么?昆曲所用的笛,即所謂羌笛,不分明也是外國來的么?中國的音樂歌曲,自漢朝以后即深受外國的影響,隋唐以后更不必言。現在之所謂國樂國劇,血管中正有不少的外國成分,何嘗是道地的國貨?我們的祖宗并沒有關了大門拒絕外國歌樂,而我們做子孫的,不但要關大門,還要把大門以內的各重小門,也關得緊緊,彼此不通音問,究是何苦?王君書中指出“《三拜樓藏曲》有《盤絲洞》劇本兩種:一種為弦索與昆曲合者,咸、同以來,內庭梨園皆采用之;一為前有【西皮倒板】而后有【點絳唇】、【新水令】、【折桂令】……十支昆曲,則嘉、道間所用之本也”。此可見古人的心懷,原不如今人之狹窄;或者可以說,古時伶人,“昆亂俱妙”,不若現在之低能;因低能而關門塞狗洞,原是情理中事!
我提出以上兩點,當然不免要為舊派伶人和所謂劇談家也者加以反對,而罵我為不懂舊劇。不差,我的確不懂。但我的懂不懂有什么關系呢?我只覺得以皮黃為正宗的所謂中國舊劇,現在已到了萬分危險的時候:一方面是話劇的提倡與進步,一方面是西洋音樂之輸入,有留聲機、無線電、有聲電影為之傳播,日積月累的把一般青年閑著哼戲的興趣,轉而哼西洋歌。這兩大宗勢力是不可輕視的,將來都有奪取中國舊劇地位的可能。你們從事舊劇或提倡舊劇的人,若不放大眼光,自求可以奮斗可以生存之道,卻一味抱殘守缺,不肯改良;忘卻了世界是進步的,不是停頓在一點上面的,那我就不妨老實告訴你們:到你們的殘抱不住了,缺守不住了的時候,接著就是兩個可怕的字:滅亡!
二十三年六月八日劉復敬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