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經典國文課·成長卷:歲月屐痕
- 鄭國民
- 2317字
- 2020-08-19 14:34:19
若子的病*
周作人
作者·導讀
周作人(1885—1967),原名櫆壽,浙江紹興人,魯迅二弟。散文家、詩人、文學理論家、評論家、翻譯家。1917年任北京大學教授,“五四”時期參與《新青年》的編輯工作,1921年參與發起文學研究會,并作為《語絲》周刊的主編和主要撰稿人之一,發表了大量平和沖淡、清雋幽雅的散文。新中國成立后,主要從事外國古典文學譯介和魯迅研究工作。
《北京孔德學校旬刊》第二期于四月十一日出版,載有兩篇兒童作品,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兒寫的。
《晚上的月亮》 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兩個弟弟說:“我們把月亮請下來,叫月亮抱我們到天上去玩。月亮給我們東西,我們很高興。我們拿到家里給母親吃,母親也一定高興。”
但是這張旬刊從郵局寄到的時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狀態了。她的母親望著攤在席上的報紙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說,只叫我好好地收藏起來,——做一個將來決不再寓目的紀念品。我讀了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起六歲時死亡的四弟椿壽,他的得急性肺炎的前兩三天,也是固執地向著傭婦追問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這都是迷信,卻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發生冰冷的奇感。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發起熱來,繼之以大吐,恰巧小兒用的攝氏體溫表給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土步君正出著第二次種的牛痘,把華氏的一具拿去應用,我們房里沒有體溫表了,所以不能測量熱度,到了黎明從間壁房中拿表來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時左右起了痙攣,妻抱住了她,只喊說:“阿玉驚了,阿玉驚了!”弟婦(即指妻的三妹)走到外邊叫內弟進來,說:“阿玉死了!”他驚起不覺墜落床下。這時候醫生已到來了,診察的結果說疑是“流行性腦脊髓膜炎”,雖然征候還未全具,總之是腦的故障,危險很大。十二時又復痙攣,這回腦的方面倒還在其次了,心臟中了霉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膚現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還不回復。這一日里,院長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護婦永井君白君,前后都到,山本先生自來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幫助看病。第一天在混亂中過去了,次日病人雖不見變壞,可是一晝夜以來每兩小時一回的樟腦注射毫不見效,心臟還是衰弱,雖然熱度已減至三八至九度之間。這天下午因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趕往哈達門去買,路上時時為不祥的幻想所侵襲,直到回家看見毫無動靜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曜日,勉強往學校去,下午三點半正要上課,聽說家里有電話來叫,趕緊又告假回來,幸而這回只是夢囈,并未發生什么變化。夜中十二時山本先生診后,始宣言性命可以無慮。十二日以來,經了兩次的食鹽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腦注射,身上擁著大小七個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時之末總算已離開死之國土,這真是萬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后來告訴川島君說,那日曜日他以為一定不行的了。大約是第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婦的房里躲著下淚,她也覺得這小朋友怕要為了什么而辭去這個家庭了。但是這病人竟從萬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量。醫呢,藥呢,她自己或別的不可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沒有醫藥及大家的救護,她總是早已不存了。我若是一種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謝便有所歸,而且當初的驚怖或者也可減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對于未知之力有時或感著驚異,卻還沒有致感謝的那么深密的接觸。我現在所想致感謝者在人而不在自然,我很感謝山本先生與永井君的熱心的幫助,雖然我也還不曾忘記四年前給我醫治肋膜炎的勞苦。川島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訪問,也是應該致謝的。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腦部已經漸好,可以移動,遂于十九日午前搬往醫院,她的母親和“姊姊”陪伴著,因為心臟尚須療治,住在院里較為便利,省得醫生早晚兩次趕來診察。現在溫度復原,脈搏亦漸恢復,她臥在我曾經住過兩個月的病室的床上,只靠著一個冰枕,胸前放著一個小冰囊,伸出兩只手來,在那里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子的兄姊十歲的時候,都花過十來塊錢,教給用人并吃點東西當作紀念,去年因為籌不出這筆款,所以沒有這樣辦,這回病好之后,須得設法來補做并以祝賀病愈。她聽懂了這會話的意思,便反對說:“這樣辦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歲,那么明年豈不還是十一歲么?”我們聽了不禁破顏一笑。唉,這個小小的情景,我們在一星期前那里敢夢想到呢?
緊張透了的心一時殊不容易松放開來。今日已是若子病后的第十一日,下午因為稍覺頭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這才見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開,山桃爛漫得開始憔悴了,東邊路旁愛羅先珂君回俄國前手植作為紀念的一株杏花已經零落凈盡,只剩有好些綠蒂隱藏嫩葉的底下。春天過去了,在我們彷徨驚怕的幾天里,北京這好像敷衍人似地短促的春光早已偷偷地走過去了。這或者未免可惜,我們今年竟沒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會開的,春天明年也會再來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們今年幸而能夠留住了別個一去將不復來的春光,我們也就夠滿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夠寫出這篇東西來,可見我的凌亂的頭腦也略略靜定了,這也是一件高興的事。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悅讀·品悟
曾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久病床前無孝子,但孩子因身患絕癥而被拋棄的卻是少之又少。愛子生病時,父母的擔驚受怕、彷徨驚恐盡顯無疑。“若子的病”也令我回想起幾年前兩次被推進手術室時母親微皺的眉,強努的微笑,以及之前從未見過的眼里的淚水。前幾日,我無意中翻出了在我小的時候母親寫的日記,其中幾篇便是記錄我的病的,直到那時我才真切地體會到母親當時的感受,我甚至覺得她承受的痛苦比我多得多……孩子的病永遠是父母的噩夢。每一個人小的時候,總會有幾場大病令父母膽戰心驚。那就好好報答父母吧,那一個個憔悴的眼神里,滿滿的都是父母對我們無條件的愛。
——北京市朝陽外國語學校 何佳今
(指導教師:李麗娟)
* 選自《創造國文讀本》第三冊,徐蔚南編,世界書局193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