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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花*

郭沫若

作者·導讀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開貞,四川樂山人。文學家、詩人、考古學家、歷史學家、社會活動家。1914年留學日本,1921年發(fā)表中國新詩的奠基之作《女神》,同年參與創(chuàng)立創(chuàng)造社,是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旗手。抗戰(zhàn)期間發(fā)表《屈原》《虎符》《棠棣之花》等劇本。新中國成立后主編《中國史稿》和《甲骨文合集》,全部作品編成《郭沫若全集》38卷。

這是我五六歲時的事情了,我現(xiàn)在想起了我的母親,突然記起了這段故事。

我的母親六十六年前是生在貴州省黃平州的,我的外祖父是當時黃平州的州官。苗子造反失守了城池,外祖父手刃了四歲的四姨,在公堂上行了自盡。外祖母和七歲的三姨跳在州署里面的池塘里殉了節(jié),所用的男工女婢也大都殉了。只有我們的母親那時才滿一歲,忠義的劉奶媽把我們的母親背著逃難出來,在途中遇著過兩次匪難,第一次被劫去了金銀首飾,第二次被劫去了衣裳。忠義的劉奶媽在農人家里討了些稻草來遮身,仍然背著母親逃難。逃到后來遇著赴援的官軍才得了解救。最初流到貴州省城,其次又流到云南省城,倚人廬下,受了種種的虐待,但是忠義的劉奶媽始終是保護著我們的母親。直到母親滿了四歲了,大舅赴黃平收尸,便道往云南,才把母親和劉奶媽帶回了四川。

母親在幼年時分便是遭著這樣的不幸的人。

母親在十五歲的時候便到了我們家里來,我們現(xiàn)存的兄弟姊妹共有八人,聽說還死了一兄三姐。那時候我們的家道寒微,一切炊洗灑掃要和妯娌分擔,母親又多子息,更受了不少的累贅。

白日里家務奔忙,到晚來背著弟弟在菜油燈下洗尿布的光景,我在小時還親眼見過。我至今也還記得。

母親因為這樣過于勞苦的緣故,身子是異常衰弱的,每年到交秋的時候,總要暈倒一回,在舊時稱為“暈病”,但在現(xiàn)在想來,這只是在產褥中,因為攝養(yǎng)不良的關系,所生出的子宮病罷。

暈病發(fā)了的時候,母親倒睡在床上,終日只是呻吟嘔吐,飯不消說是不能吃的,有時候連茶也幾乎不能進口。像這樣要經過兩個禮拜的光景,又才漸漸回復起來,完全是害了一場大病一樣。

芭蕉花的故事便是和這暈病關聯(lián)著的。

在我們四川的鄉(xiāng)下,相傳這芭蕉花是治暈病的良藥。母親發(fā)了病時,我們便要四處托人去購買芭蕉花。但這芭蕉花是不容易購買的。因為芭蕉在我們四川很不容易開花,開了花時鄉(xiāng)里人都視為祥瑞,不肯輕易摘賣。好容易買得了一朵芭蕉花了,在我們小的時候,要費兩只肥雞的價錢呢。

芭蕉花買來了,但是花瓣是沒有用的,可用的只是瓣里的蕉子。蕉子在已經形成了果實的時候也是沒有用的,中用的只是蕉子幾乎還是雌蕊的狀態(tài)的時候。一朵花上實在是采不出許多的這樣的蕉子來。

這樣的蕉子是一點也不好吃的,我們吃過香蕉的人,如以為吃那蕉子怕會和吃香蕉一樣時,那是大錯而特錯的了。有一回母親吃蕉子的時候,在床邊上挾過一箸給我,簡直是澀得不能入口呢

我們四川人大約是外省人居多,在張獻忠剿了四川以后——我們四川人有句話說:“張獻忠剿四川殺得雞犬不留”——在清初時期好像有一個很大的移民運動。外省籍的四川人各有各的會館,便是極小的鄉(xiāng)鎮(zhèn)也都是有的。

我們的祖宗原是福建的人,在汀州府的寧化縣,聽說還有我們的同族住在那里。我們的祖宗正在清初時分入了四川的,卜居在峨嵋山下一個小小的村里。我們福建人的會館是天后宮,供的是一位女神叫著“天后圣母”,這天后宮在我們村里也是有一座的。

那是我五六歲時候的事情了。我們的母親又發(fā)了暈病了。我同我的二哥,他比我要大四歲,同到天后宮去。那天后宮離我們家里不過半里路光景。里面有一座散館,是福建人子弟讀書的地方。我們去的時候散館已經放了假了,大概是中秋前后了。我們隔著窗看見散館園內的一簇芭蕉。其中有一株剛好開著一朵黃花,就像尖瓣的蓮花一樣。我真是歡喜極了。那時候我們家里正在找芭蕉花的時候,但四處都找不出來。我們商量著便翻過窗去摘取那朵花苞。窗子也不過三四尺高的光景,但我那時還不能翻過,是我二哥湊我過去的。我們兩人好容易把花苞摘了下來,二哥怕人看見,他把來藏在衣袂下同路回去。回到家里了,二哥叫我把花苞拿去獻給母親。我捧著走到母親的床前,母親問我是從甚么地方拿來的,我便直說是在天后宮摘來的。但我母親聽了竟大發(fā)起了雷霆,她立地叫我們跪在床前,只是連連嘆氣地說:“啊,我生下了你們這樣不爭氣的孩子,為娘的倒不如痛死的好了啊!”我們都哭了起來,但我也不知為甚么事情要哭。不一會父親也曉得了,他又把我們拉去跪在大堂上的祖宗面前打了我們一陣。我挨掌心是這一回才開始的,我至今也還記得呢。

我一面挨打,一面?zhèn)模也恢罏樯趺丛撚懳腋赣H母親的氣。母親病了要吃芭蕉花,在別處園子里去摘了一朵回來,為甚么便該這樣討氣呢?

芭蕉花沒有用,抱去奉還了天后圣母,大約是在圣母的神座前干掉了罷?

這樣的一段故事,我現(xiàn)在一想到母親,端的便涌上了心來。我現(xiàn)在離家已十二三年,值此新秋,又是風雨飄搖的深夜,天涯羈客不勝落寞的情懷,思念著母親,我一陣陣鼻酸眼脹。

啊,母親,我慈愛的母親喲!你兒子已經到了中年,在海外已自娶妻生子了。幼年時摘取芭蕉花的故事,為甚么使我父親使我母親那樣的傷心,我現(xiàn)在是早已知道了。但是,我正因為知道了的這個原因,竟失掉了我摘取芭蕉花的自信和勇氣,我和我的妻兒已經吃了三個月的麥飯了。

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日夜,寫于福岡

悅讀·品悟

天后宮散館里的芭蕉終是被急需它治病的母親還了去,而作者也終于在教訓下明白了母親的苦心。芭蕉花,不管如何急需,要得來必忌“偷盜”,必正當光明。病弱而受盡罹難苦楚的母親的教誨零零響在耳畔,響在一個所謂“天涯羈客”的心靈深處,蕩起一圈又一圈苦澀而幸福的漣漪,牽扯著作者的思緒。

可是,那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要向前沖破時代的束縛,要引進新的思想文化,要革命要熱血,容不得一絲一毫的猶豫遲疑——國共內戰(zhàn)相爭,國際詭譎多變,一切都是那么危險。文中的最后一句話看似很突兀,忽地從對母親千絲萬縷剪不斷的牽掛里生出另一種的情緒,似怨似嘆。只是仔細想來,正因了母親的愛,母親對作者的家教,使得作者失去了再一次伸手摘花的勇氣——投身國內革命風云的勇氣,避禍日本。

或許這正是為人的可悲之處。母親明朗的親情與苦心是亂世中的一點星光,被作者珍藏,但亦是一道攔路索,給作者的“無畏”設下屏障。民國文人們的風云早已消散,或許我們只能透過文字來推測那一世的思緒了。

——北京市朝陽外國語學校 裴鈺 (指導教師:李巖)


* 選自《初級中學國語教科書》第二冊,戴叔清編,文藝書局193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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