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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色回音

  • 泗州軼聞
  • 周俊瑛
  • 4150字
  • 2022-11-09 18:56:39

碼頭邊、城門外,自六月伊始,進城的各處入口無一不豎著謝家的幡旗。旗子底下,往往是兩個領班帶著七八個小廝守在那里。各地趕來赴宴的賓客,隔著老遠望見了旗子,自然曉得差下人拿著請帖過來亮身份。照規矩,謝家的領班行禮接帖,確認了帖子落款上的花押印,便會指派小廝領命,恭恭敬敬地陪護賓客的車駕入城。陪護小廝照例須一路將客送至泰豐街口,交由候在那兒專管接引的仆役替了手,方可抽身返回去重新領命。如此往返,由晨至暮才得歇息。然而,歇也歇不過兩三個時辰,頂多是飽餐一頓,再稍稍打個盹。畢竟到了后半夜,白日里迎上門的賓客們陸續從宅子里出來,忙碌便又開始了。這一趟,他們需在領到對牌過后,打著燈籠送車駕去夜宿的邸店。其實,不打燈籠也無妨,在這溽暑的夏夜,城里燈火通明的店鋪隨處可見。肉鋪、糕餅鋪、果蔬店……他們的忙碌要一直持續到拂曉,趕在雞鳴時分將成果送達泰豐街。屆時謝宅的西側門里會走出幾個掌事的婆子,一應東西須經她們過目點頭,才有資格入宅子的門檻。物什進了宅子,收條放進荷包,挑擔推車往回走,抬頭一望,天邊已是金光燦燦。通宵勞碌的商販們見此情形,也終于能勻出閑心哼著小曲兒,將這燦爛一并扛上肩頭。畢竟,只要再忙上幾日,等謝家的宴請結束了,拿著收條一總過來領到錢,家中后半年的口糧便無憂了。

“中大夫、直寶文閣、知隨州事周宇靖,賀!”

“東上閤門使、忠州團練使肖復,到賀!”

“承直郎……”

通傳聲此起彼伏,將一個個頭銜與姓名以昂揚的聲調由前門送入正廳,咕咚落進謝盛輝的心窩子里,留下眾多深淺不同的印子。印跡斑斑點點,連在一起正是他人生的縮影。再將這影像掰開揉碎,拿只竹篩子濾上一濾,或粗或細的顆粒便各歸其類:這堆是血脈相連的宗族姻親,那堆是祖上傳下來的世交故舊,余下的一堆,一多半是宦海沉浮二十余年的僚屬同儕。六月驕陽似火,可天上的這團火卻不如他心里的熾熱、盛大。他滿心歡喜地沉醉于過往的功績中,感慨萬千,卻不知一切將在五個時辰后戛然而止。那時,杯傾盤碎,留下的只有他與魏云峰、章建忠的尸體。

謝盛輝是熙寧五年的進士,祖上幾代為官,現如今仍有宗親在京任職。他本非江淮人氏,只因元豐七年來泗州做通判,與一方山水格外投契,故而動了托付余生的心思,開始買田置宅。只可惜土木方興,便接到了前往萬州的調令,任期未滿又遷赴汴京,一路做到右正議大夫、光祿卿,漸漸參透了年近六十的天命,自忖官運也算到了頭,干脆假借足疾復發,致仕歸泗。細說起來,這也已是紹圣二年的舊事了。

謝家的命案在泗州城引發巨震,余波所及,卻叫城內外的廟觀香客盈門。善男信女們自不必說,饒是往日那些不事鬼神的,此刻也都趕著磕頭進香。旅經此處的異鄉客多有探問究竟的,得本地人指點,沿著供奉在金身泥塑前游絲似的煙柱追根溯源,追到最后,雖不確知是哪家的菩薩、天尊顯了身,卻也曉得事情的根源起自本地神仙的靈驗。而這靈驗,卻須從一個多月前開始尋。

月前,臨近端午的某個清晨,一封匿名信悄悄從宅子正前門的縫隙中鉆入謝家。早起灑掃的王喜拾了它,不敢擅自做主,急忙稟報給前院的勤務管事李進。李進覺得蹊蹺,便將夜里當班的幾個僮仆喚了來,挨個兒盤問了一番,卻也并未問出什么異常。于是,一面帶著值夜的班頭前去稟報總管事湯海,一面遣小廝拿著信來到后庭西北角的二道門,找到當天后園子的值守領班宋巧姑。信跟著宋巧姑進了后園子,又復輾轉兩道手,終于到了始契齋。跟著,在齋院左廂房的鼓腿流云金漆小圓桌上歇了足足一個時辰,直至天光大亮,正屋里伺候洗漱的女使們進去了又出來,這才跟謝盛輝打上照面。

此后的情形,下人們不得而知,只是到了隔天早晨,謝盛輝將家丁們齊齊聚到前廳,吩咐兒子和幾個得力的管事分別帶隊,滿城尋人。陣仗拉得這樣大,城里自然議論紛紛。流言與揣測像滕蔓一樣恣意瘋長,只一個上午便爬滿了城里的茶樓酒肆。枝枝蔓蔓隨著謝家徒勞無功的搜索不斷向城外延展,直到三天后,一個游方僧突然現身,才將之連根拔起。

原來這仙僧正是投信人!他自言,因云游途中偶過泗州城,窺見謝宅氣象殊異,便起卦卜得了謝氏父子的生辰八字。由八字推得命盤,兼以星象參讀——其時正逢辰星逆行、歲星南侵,謝氏的中天主命星熒光黯淡——兩相映照,乃是危局之象。出家人心懷慈悲,卜得如此兇兆,便留書警示。他本意是不愿露面的,誰料事情鬧得這樣張揚,只好現身一見。

仙僧悄然而來,又翩然而去,透露出何等的天機,展示了哪種法力,后來市井眾說紛紜,但確鑿無疑者獨獨一事:化形下凡的大羅神仙告誡謝家,于六月望日前大宴賓客七百人,集眾人的赤誠念力,或可破災轉福。

隨后的一個月里,謝盛輝親自坐鎮,一面派人赴各地送請帖,一面與夫人共同張羅祈福宴。宴請少說也得辦個八九天,諸般繁雜遂由此而生。當先的自然是住宿方面的安排。此一節須上州衙同本州的店宅務打好招呼,從城里最上等的邸店中,擇三十家距離近便的,談妥包店的價錢。飲食相關,除了香燭、酒水、蜜餞果子一類的東西要提前備足,打算預訂的特色菜品,亦需盡早跟城里的各家酒樓交代清楚。幫手的伎樂班子、仆役、廚娘……均要盡早雇齊,整訓儀禮紀律。還有屆時每日一送的新鮮肉類、果蔬、糕餅、消暑的冰塊……大大小小都得安排妥當,萬不可臨時短缺。更兼,赴宴的賓客中,哪些人家里新近有添丁進口、嫁娶過壽等喜事的,需提前預備下額外的份禮。自家在城外的幾處景色秀麗的莊子、避暑別業,也要派人去收拾布置。宴請過后,那些愿意留在泗州小住的賓客,當立即安排車馬將他們送過去。所涉的衣食住行,亦需趕早籌劃、采買。于是乎,整個五月間,泗州城的上上下下跟在謝家身后亦步亦趨,在淮河北岸攪出了一個熱氣蒸騰的漩渦,渦流中的涓涓滴滴是城中細民的忙碌與期盼,日復一日地旋轉著,圍著那些尚未到來的貴胄。

謝家的豪宴如期開辦,連續幾個晝夜,泰豐東街舞樂不停。觥籌交錯間,眾人慷慨激昂,憶往昔,盼明朝,早把逆天改命的初衷拋諸腦后。誰料臨近尾聲,謝盛輝卻帶著其中的兩位賓客一同歸了西。正所謂,生死隨緣去,老天爺相中的性命,沒些真本事千萬莫強留。

叫謝盛輝拽著一起見了閻王的章建忠與魏云峰,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章建忠,生于江寧府巨賈之家,全族一百多口人同居共財七十余年,一門販賣糧米的生意,操持到他兒子這輩的手里已是第四代,家族商鋪遍布天下。相比之下,魏云峰的光景就慘淡多了。他家在泗州城以南約莫二百里開外的盱山縣,是個窮學究。祖上行醫,家中也有兩、三頃田地,早年曾在州衙當過差。平日里半天教私塾,半天開藥鋪,做了八九年的鰥夫,膝下只有一個養女。然而,微寒不棄赤子心,他為人樂善好施,教書行醫遇見了窮苦人家,必定分文不取,且雷打不動的于每月朔日施粥贈藥,經年不輟。臨近州縣皆聞其義,盱山百姓更是尊他一聲“魏善人”。

有道是,一樣米養百樣人。三位苦主生前既各有各的活法,死后也就各有各的去處。譬如魏云峰,在世時篤信佛法,飲食起居無不從簡,如今驟然亡故,養女魏知非便遵照釋家的法子,操辦起火葬。頭七過后,他的骨灰就隨波逐水,跌跌宕宕地開啟了身后的浮沉。只不過,魏家的喪儀雖然儉樸,魏云峰的身后事卻并不低調。蓋因盱山百姓大都感念魏善人的恩德,自發籌錢替他做了水陸道場,縣內的寺廟也為之敲了七天的無常鐘。至于章建忠,畢竟是富貴人家出身,族里財大氣粗,請來僧道二百余人,把水陸道場與黃箓齋從頭七做到七七,又在卒哭百日祭辦了一場,最后才在明器的簇擁下風光入葬。謝盛輝是最微妙的。他生前因多年游宦,很是厭惡跋山涉水,不想等到咽了氣,仍不免由南往北再走一遭。怪只怪謝氏的本家在太原府,落葉歸根自然要回葬祖墳。中元節法事過后,他的獨子謝承宗到城外的丹秋觀請了個吉日,在當年十月初與娘子共同啟程,車馬勞頓近五十天,才將父親的棺槨護送回鄉。山水迢迢,此行的艱辛謝盛輝永遠無從得知,畢竟早在引魂幡第一次迎風招展的時刻,他的魂魄已踏進五道輪回,任由尸身在現世腐敗。

謝家的送葬隊伍自弘德門出的城。北越濟靈山,迎著秋風南下的路徑逆途而上,直至抵達家族血脈的源頭。父親的驟然暴卒,無疑讓謝承宗陷入巨大的驚恐。即便來到太原府,站在祖先靈魂的棲息地,彌散在他骨骸間的戰栗仍未褪去。時間帶著混沌而晦暗的底色,跟隨繁瑣的儀式卷入異世界。素未謀面的天師們踏著舊曾相識的步法,將一把又一把黃底血字的咒符燒成灰燼。嗡嗡絮絮的誦經聲中,日子被拉得扁平、冗長。摔盆、埋棺、迎來送往,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記心跳,都被拉緩成慢速推進,似由更多細小的步驟拼接而成。在這樣的拼接中,原有的戰栗也慢慢地被切割肢解,斷裂成無數綿長而細碎的倦怠。隨著日子的流逝,謝承宗終于逐漸麻木,也在麻木中逐漸確信:當初,那和尚雖是用了父子兩人的八字算出兇卦,可這卦象卻單單只挑中了他父親的命來應。參透了玄機,人生也就變得開闊。謝承宗是官宦人家的嫡出獨子,以這樣的身份死了親爹,自然不是壞事。圣人說,三十而立。他爹死的時候,承宗才剛滿三十一,此時繼家承業再合適不過了。于是,當清明細雨再度紛揚之際,承宗已徹底找回了往日的倜儻,而那時,他恰好重返泗州。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與謝盛輝同歲的千古名家蘇軾,曾在十多年前寫下過這么兩句詩。現如今用在謝家的案子上倒也貼切。畢竟只要跳出遺族的立場,命案就立馬顯現出截然不同的面孔。正如,在坊間看來,不是有人死了,而是又有人死了——就在謝家出事的四個月前,新城南二廂青草巷的馬家也死了人,并且是連主帶仆一家十三口全死了。滅門的熱鬧尋常哪里瞧得見?城中的亢奮因此經久不衰,即便是早春的枝頭花在時間的催化下,凋敗成了盛夏的葉底蟬,謝氏罹難前夕,吞噬馬宅的大火仍舊在眾人心里燒得噼啪作響。火苗子一顫一顫,不休不止地映照著那個午夜的癲狂。鑼鳴狗吠,爺叫娘哭,在一片混亂中,潛火隊員以及左鄰右舍的壯勞力奮不顧身地提著水桶破門闖入馬家。可尋到的卻只有十三具已成刀下鬼的尸體,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熊熊燃燒。

短短數月間,兇案接踵而至,但泗州城卻并未因之陷入恐慌。非但如此,人們的興致反而愈發高漲。流言蜚語四處奔竄,仿佛是遭遇橫死的冤魂在竭盡全力地展示自身對陽世的留戀。馬謝兩家撇不清的淵源糾葛,兩起案件在行兇手法上的諸多相似,為眾人的想象留出了無垠的空間。十六條人命腌成的下酒菜,實在回味無窮。饕客們唇齒留香,品不盡的是陰謀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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