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于是走向他,走向門里那個帶著笑容等待她的男人。她走進(jìn)這道門檻,目光清澈,義無反顧,她走進(jìn)去,反手關(guān)上了房門。
小雨的故事以風(fēng)的速度,在幾天之間傳遍校園。
莎麗對吉米直接提出質(zhì)疑,吉米除了對不起,無話可說。莎麗看來很疲憊。莎麗說你是一時沖動,還是真心愛她?吉米很難堪。吉米與莎麗也是真心相愛才結(jié)婚。如今,面對小雨,這個他夢中的東方女人,他感到自己對莎麗的愛正在改變。這種改變是痛苦的,不會在一朝一夕中完結(jié)。他眼望晚霞滿天,在北方的高空上,堆成蜿蜒的山脈,然后飄散成如龍如鳳的飛
絮。莎麗嘆口氣說,我不勉強(qiáng)你——我只有一個條件,我們先中斷合同,回到加拿大。你把我?guī)У竭@里,請把我?guī)Щ厝ァ?
吉米說,莎麗——他的話在莎麗的眼神中說不出口。他低下頭又試著說,莎麗——他抬起頭,莎麗已經(jīng)不在房間里了。
小雨家則是另一番景象。沈德叫來了小雨的父母,二老坐在客廳桌子的兩邊,一副三堂會審的架勢。如果沈德有勇氣獨自面對她,小雨還對他多一份敬重,見他行徑如此,就從心底蔑視地哼一聲。進(jìn)了家門,迎風(fēng)而站,打定主意,也不開口,冷眼看這場戲怎么演。
開始雙方還較著勁。還是母親繃不住,女婿上門告小姐出軌,讓老太太如何做人?母親是個明白人,也不問過程,也不問緣由,只問她,你打定主意了?小雨就點頭。老太太說,不行!斬釘截鐵。
為什么?小雨挑釁地問到。沈德是你們選的,不是我選的。
我們給你選,是因為你是我女兒。母親說。
可是,我首先是我自己。小雨說。我是自己的主人。
沈德請小雨吃最后一餐,他帶她去了華梅西餐廳。那是他們訂婚的地方。沈德說,小雨,我最后求你一次,你別走。小雨不說話。沈德說你就是和我離婚,也別跟那個黃毛鬼子走。小雨還是不說話。沈德說你跟他走,我不放心。你走那么遠(yuǎn),如果他對你不好,你怎么辦?這種別人聽來感動不已的掏心撕肺的話,對去意已決的小雨來說,除了酸文假醋,竟沒有半點感動。沈德又轉(zhuǎn)過話頭,說,從今往后我也學(xué)習(xí),也學(xué)英語,你叫我學(xué)什么我就學(xué)什么。小雨這時就忍不住,把叉子一放,說好了,別再說了,你現(xiàn)在說這些,不覺得太晚了?
小雨辦離婚,倒比吉米快。所以有人說,女人是感情的動物。一旦動了情,什么也不要了,理智也沒了,臉面也沒了。你看吳小雨,連父母丈夫什么都不要了,不就讓一個情字折騰的?當(dāng)然也有人說,吳小雨就是要出國。她若只為一個情字,紅杏出墻的那邊,怎么不是個中國人?
吉米回國后,一直不斷地給小雨寫信。每封信除了匯報他和莎麗的離婚進(jìn)程,當(dāng)然少不了談情說愛。原來莎麗回到加拿大,就改了主意,不同意離婚。吉米因為中斷了合同,回來時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就在報紙上貼一小塊廣告,招學(xué)生賺一點家用。莎麗就在附近的特殊教育中心找了一份工作。有一天莎麗提前下班,回來見吉米正在給小雨寫信。莎麗不說話,只站在背后看,看完了,長嘆一聲,說,吉米,還記得我們剛開始約會時嗎?那時你每天都給我寫這樣的信,如今你坐在我身
邊,卻給別的女人寫情書。吉米有點難堪,說我并不知道你在后面。莎麗說我是不應(yīng)該看的,這是你的隱私。只是我看了,就知道我該怎么做了,所以如果你認(rèn)為我不應(yīng)該這樣做,我也不后悔。
莎麗同吉米離婚后,吉米就搬出他們那間公寓,自己又租了一間,一心一意地等著小雨的到來。
也是直到這一天,小雨才知道莎麗同吉米分手后,一直沒有再婚。聽說她也交往過男友,終是不合心意。如今莎麗去了,臨終遺言卻是她要穿白婚紗,來賓都穿白西裝,就跟她結(jié)婚時一樣。她的那份深情,別人不懂,吉米會不懂?懂了,就會感動。何況如今與莎麗天人相隔。吉米對小雨說這些話時,小雨又羞又惱。已經(jīng)五年過去,莎麗至死都不肯理解她,原諒她,至死還要報復(fù)她。她說這個葬禮,我不去,你也不許去,吉米愣了一下,說,為什么?小雨說擺明了莎麗是告訴所有人,你始亂終棄,你無良,你拋棄她。吉米耐心地說,不是這樣的,愛情是兩個人在一起的唯一原因。當(dāng)年我和她在一起,是愛情,如今我與你在一起,也是因為愛情,我和她分手五年了,她也交往過其他男人,相信我,莎麗是個好女人,她并不是存心這樣做的,她只是喜歡白顏色。在今年初,她母親去世
了,接下來去世的是她大哥。她對湯米說,今年她去的葬禮太多,黑色太沉重,才選擇的白色,她一直都喜歡白色的,她說那顏色能讓人飛翔。
小雨冷笑道,難道你不知道,在你的國家,白色是婚禮的顏色。白色能飛嗎?你看過白色的葬禮嗎?她成心報復(fù)我,死后也不讓我好過!
吉米的眼睛在黃昏中逐漸暗淡的光線中改變著顏色。夜?jié)u漸暗下來。吉米的眼睛也慢慢地深起來。吉米深色的眼睛,是理智的標(biāo)志。每當(dāng)他情感冷靜,眼睛也冷靜。吉米說盡管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想,我還是希望你能理解。
小雨看著吉米寬闊的背影在燈影里消失,門的生硬代替了溫情。小雨要的不是這個,她想要一個擁抱,兩聲安慰,或者還有幾點淚水。然而,沒有。
半晌,小雨把沙發(fā)的靠墊向墻上扔過去。
沈德是在半夜被叫醒的。沈德的太太睡得懵懂,問誰呀,沈德說一個老朋友,你睡吧。就趿拉拖鞋走出臥房,聽到電話的那頭有一種沙沙的刮痕,好像車在雨中行進(jìn)時雨刷的聲音。沈德很意外,說,呃,是你。什么事?你說。小雨這邊頓了頓,說我就是想感謝你——沈德干笑了一聲,說你謝我什么,見外了。只是你爸真的不是很好,腦萎縮,好像記憶也有問題
了,見了年輕女人就說是你——小雨的眼淚就落下來,哽咽不語,說,是我不孝——聽到那邊沈德好像吸了一口煙,說,不說什么孝不孝的。人都是各有各的命,你是背井離鄉(xiāng),我是守家在地。人的命也不好強(qiáng)求,順乎天理吧。小雨驚詫于沈德這樣說,本來她一直以為沈德是個榆木腦袋,一輩子也說不出一句人生本質(zhì),如今沈德竟然有了悟性。相形之下,自己倒還在俗世里掙扎著爬不出來。緩了一口氣,說,我媽都告訴我了。半夜里麻煩,謝謝你,也謝謝你太太。沈德說你就別客氣了。什么時候回來,我給你接風(fēng)。話說到此,尷尬漸漸淡了,老朋友的味道就出來了。小雨的心情,像還沒釀透的酒,說不出滋味。
與吉米結(jié)婚這些年,小雨其實就是在衣食住行待人接物上學(xué)習(xí)一種新規(guī)則,至于深層次的文化的親近,從未有過。你跟他說一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他懂嗎?即使你用心把它翻譯了,詩也白話了,含義也直接了,李后主的凄清也沒有了。你跟他說一句“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吉米可以琢磨一個禮拜。他根本想不通珍珠怎么能如土,金當(dāng)然絕對不是鐵。物理上也說不過去呀。
我們用盡全身的力量去追逐的理想,有時并不能成為夢幻中的現(xiàn)實。我們對生活在別處的渴望,有時轉(zhuǎn)變成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的酸澀。我們自以為可以飛翔,在跌落之后,才明白我們要付出的代價。
小雨感到從未有過的迷茫。在行走的人生中,她面對的已不只是愛情。那些與生俱來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并沒有因為她的缺席而消失,反而變得越來越沉重。缺席的越多,負(fù)債也越多。倒是沈德,這個她愧疚的人,幫助她把這塊缺席填補(bǔ)了。
你從來都不只是你自己,你還是我的女兒。母親這樣說。
我更是我自己。小雨堅定地回答。
然而,現(xiàn)在,小雨第一次,對自己這句話有了懷疑——我真的只是我自己嗎?人生的森林,越往深處走,責(zé)任和義務(wù)這些青春歲月中沒想到的內(nèi)容,與轉(zhuǎn)瞬即逝或必將永恒的愛情混合在一起,就像飄散在夜空中的青草,因為混合了野花的味道,變得濃郁成新釀的另一種滋味。森林的氣味變得厚重起來。
周末時吉米和小雨去皇家山,在陽光中坐了一會兒,小雨看起來心情不錯,還采了一束藍(lán)色的小花。車下山時本來應(yīng)該走20號公路,小雨卻直接上了15號。吉米說我們?nèi)ツ睦铮∮暾f,我想去看看莎麗。
吉米的眼睛,剎那間充滿了喜悅。
小雨把那束藍(lán)色小花,端端正正地放在墓碑上,然后彎下腰,在碑上親吻一下。天上飄著的浮云,在這一瞬間聚集起來,形成一片濃濃的白云,正對著莎麗的墓碑。小雨仰頭望去,晴朗的藍(lán)天上,處處晶瑩剔透,只有那片白云,就像有話要說一樣,靜靜地掛在他們的頭頂。
小雨好像明白了什么。她退后一步,站在吉米身后,仰頭對著天上,說,莎麗,我是小雨。我知道你還愛著他。這樣好嗎?你在天上愛他,我在地上愛他。
吉米和小雨并肩走出墓地的時候,天上的云朵,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天空中。天又是藍(lán)藍(lán)的一片了。
幾天后,小雨和吉米一起回到家鄉(xiāng)。
(發(fā)表于《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