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康沃爾的圣菲爾堡(2)
書名: 迷霧之城作者名: 勁行本章字數: 5370字更新時間: 2018-05-29 20:24:41
“什么問題?” 海倫好奇地問。
“沒什么,只是工作上的問題。” 陸云起搪塞了過去。
再回頭看看海岸邊,霧氣已散了。
3
夢游
晚飯后,陸云起去找史密斯先生,到藏書室借了兩本關于英國歷史的書籍,回到房間卻看不進去,便叫了小松過來聊一聊昨夜的夢。
“老爺,你昨晚是不是夢游了?我開始的確不相信,但看到那本《資治通鑒》才覺得有些奇怪,一到夜里老覺得這宅子里有點怪怪的,要么過幾天我們回倫敦吧!”小松說。
“事還沒開始辦就回倫敦干嘛?真不懂事。”陸云起聽完后頗為不快地打發小松先回房間了。
鄉村的夜晚極為安靜。他的思緒紛亂,最重要的還是這次的使命,來到英國已近半個月了,還沒有找到任何突破口,羅伯特的歸期仍未有確定。當然這里還有海倫,早就聽羅伯特說海倫的父親是多屆政府的內閣成員,他想著明天不如先找海倫聊一聊這方面的問題。
不知何時,夜風又帶來了陣陣夜鶯的歌唱聲,聲音由遠而近,像是有個女人在呼喚一個人的名字,是誰,究竟是誰,她呼喚的是誰?
他豎耳傾聽,發現這個呼喚聲就在他門外。
他感到一陣驚慌,想躲起來。他不想讓這樣的情緒感染自己,但越是回避那聲音越是無孔不入。
“安吉爾……安吉爾……”
安吉爾不就是瓊斯家族里那位偉大的探險家嗎?好奇心戰勝了理智。他將門打開,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只有樓梯轉角處的盔甲那空洞的雙眼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他悄悄地走到三樓,果然有動靜從藏書室里傳出來。他脫下了鞋子,悄悄走到充滿印度風情的雙開門前。他推開門,歌聲嘎然而止,月光透過玻璃窗戶照在安吉爾·瓊斯的畫像上。他與安吉爾對視著,又看看擺著《資治通鑒》的書桌,仿佛有一種記憶隱約涌現。廊外消逝的歌聲又起了,原來這歌聲并不在書房內,而是在走廊里,于是他轉身又走了出去。
就在他走出來不久,一個黑影也從藏書室里悄悄溜出來,但陸云起沒有發現。他在高度緊張地搜尋歌聲傳來的方向。一陣風吹來把身后的小木門關上了,周圍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他趕緊從口袋里找出火柴劃燃。看見一座小樓梯,樓梯非常破舊,順著這木板小樓梯往上走,每走一步都發出吱吱聲響,讓人心驚膽戰。走到一半火柴燃完了,周圍又陷入了黑暗,他摸出火柴又劃燃了一根,這個時候聽見背后的門被人打開了,一個高個的男人一言不發地走了進來,順著樓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步伐沉重,似乎心事重重。
陸云起呆住了。
“你好!”他試圖與他打招呼。
當這個男人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火柴的光亮讓他看清楚了這個人,蒼白的臉色掩蓋不住他的英氣逼人,一身古典的戎裝更顯得他雄壯。
這個男人沒有停下他的腳步,似乎這里根本不存在別人。火柴燃盡了,在黑暗中只能聽見那人遠去的腳步聲。
忽然他覺得自己有些多事了,深夜在人家家里轉來轉去,究竟是在干什么?但就在他想退回去的時候,黑暗中傳來來沉重的怒吼聲,伴隨著女人痛苦的尖叫聲,讓人不由感到陣陣恐懼。可好奇心終究戰勝了恐懼,他想去看個究竟,便又劃燃了一根火柴走上了樓。到了樓上,看見月色透過圓形的窗洞玻璃照在了走道上,幾尊盔甲無言地立在走道兩旁,青石的墻體上懸掛著兵器。
有一道房門開著,里邊傳來男人低沉的哭泣聲,而女人的聲音已無聲無息了。他慢慢摸索著走到了門口,看到了驚人的一幕:那個男人將女人殺了,鮮血流了一地,刀子還在那女人的胸口,卻還沒有斷氣。她雙眼茫然地望著前方,沒有驚恐,也沒有憤怒,有的是絕望。棕色的長發凌亂地披散,殘酷景象映襯著她如花般嬌艷的面容,讓所有見到她的人都為之動容。
她看見了陸云起,無力地將手伸向了他,記憶在這一瞬間被喚起,她不就是夢中出現的女人嗎?難道還是在夢中?
“不要……”他大聲喊道。
那男人停止了哭泣,將短刀抽了出來,噴射出的血濺到了他的身上,女人無力地倒下了。
男人轉過身,拿著刀子走向了他。他奪路而逃,沖到三樓樓梯口時,一腳踏空從樓梯上摔了下去,撞上了青銅盔甲,在黑暗中發出了巨大的撞擊聲。
他在走廊的羊毛地毯上躺著,已失去了站立起來的力氣,不一會兒走廊的燈亮了,有人走了過來,朦朧中他看見了泰勒太太、史密斯先生、小松,還有許多人。
小松走了過去將他扶起,急切地問:“老爺,你又怎么啦?”
“那邊,那邊有人被殺害了……”他喘著氣說。
“什么,哪里殺人了?”泰勒太太一臉不滿地問。
“在那上面,有個女人被一個男人殺了!”陸云起伸出手指著樓上,他看見自己的手在流血,身上的血跡依然存留著,再看看周圍驚愕和麻木的人們,便憤怒地大叫:“你們不知道嗎?有人被殺死了!”
“陸先生,我想你是遇上鬼了吧,樓上根本沒住人,自老瓊斯伯爵去世后,便很少有人住那兒,只有瓊斯伯爵回家時偶然住會兒。至于你所說的木門上的小塔樓,更是很久沒人居住了,門一直是鎖著的,你怎么能進得去?”泰勒太太說。
“不可能,我明明看見的,你看這血……”他指著衣服上的血跡說。
史密斯先生走了過來握住他的手說:“陸先生,你的手受傷了,剛才你撞到那些青銅盔甲上,手劃破了,是你自己的血,不是別人的血!”
“不是,為什么你們不相信……”他甩開史密斯先生的手,往樓上沖,眾人跟著上去。走道木門前,卻發現木門緊緊鎖著,鎖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似乎很久沒人開啟過了。人們都迷惑地看著陸云起。
“怎么會這樣?”他自言自語地轉過身。
“我還要問您這深更半夜在干什么?”泰勒太太毫不客氣地說。
小松趕緊走了過去扶住陸云起說:“不好意思,我的主人患有夢游癥,大家不要介意,回去休息吧!”
大家都嘆了口氣,各自回房間睡覺去了。陸云起沒有辦法,也只能嘆著氣也回到了房間。小松簡單將他傷口處理,找了一套干凈衣衫給他換上。
“老爺,不早了,你先上床歇歇吧!”
“沒事!”陸云起說,“我睡不著,你再陪我聊聊吧!”
“是的,老爺。”
“我真的沒有夢游,但我的確有種感覺,我來過這里。真的,不是羅伯特跟我講敘中的記憶,而是那種沉睡在內心深處的記憶。”
“不,老爺,在船上的時候貝克先生就跟我說過,要提防您半夜夢游……”
“不是夢游,我很清醒。”陸云起說。
“老爺,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我看我們還是先回倫敦吧。等瓊斯先生回來后我們再過來。”
“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陸云起咬緊牙關說。
“但是老爺,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吧!” 陸云起點頭。
“我們這次來英國的任務關系重大,老爺千萬別被這些裝神弄鬼的事弄糊涂了!”
聽到小松的一番話,陸云起平靜了許多。是啊!這次來英國身負重任,怎么能陷入這些無聊的事情之中呢?
他點了點頭,要小松先下去休息。但獨自安靜下來,又有很多事情要考慮,最重要的是羅伯特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到達圣菲爾堡呢。
說起他和羅伯特的關系,那得回溯到很多年前了。
4
往事
作為第一批留美幼童中的一位,陸云起在美國呆了九年,從十歲到十九歲,貫穿整個成長的歲月。他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變成了學貫中西的青年。
如今回國也已有十一年了。十多年來,美國的朋友大多已失去了聯系,很多人就只存在于青春成長的記憶里了,只有他和羅伯特·瓊斯的聯系從未曾斷過。不過現在應該叫他瓊斯伯爵,而當時他只是一位從英國來美國游學的貴族子弟。
與羅伯特的相遇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他顯然是一個有好奇心的青年,在眾多西方人的面孔中一眼就看到了陸云起,并不由自主地去摸他油光發亮的辮子,誰知陸云起早在數年之前就已將辮子剪掉,裝在后面的不過是一個假辮子,所以一摸就掉了。這條假辮子是為了應付前來送行的留學事務局的官員臨時接上去的。
他們雖然是來自地球兩端,素昧平生卻一見如故。陸云起并沒有在意那天掉辮子的事,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羅伯特出身于英國的名門望族,他們的家族歷史至少可上溯到伊麗莎白時代,祖先在對那個時代對西班牙的戰爭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兩百多來中瓊斯家族的成員多次在內閣中擔任重要職務,比如工商大臣、外務大臣。當時羅伯特的父親是上議院的副議長。
但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眼中總泛著一絲憂傷,這種憂傷是這個年齡的少年不應該有的。漸漸陸云起了解到羅伯特雖然生一個顯赫的家庭,可一直在悲情和落寞的氛圍中長大。他未曾見過祖母,聽父親說,祖母在父親還很年少的時候就去世了,而與父親青梅竹馬的母親在羅伯特七歲那年放棄好好的伯爵夫人不做,竟然跟隨一個愛爾蘭人私奔了。
羅伯特的父親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無法理解深愛的人為什么會與那個粗魯無知的愛爾蘭仆人私奔。母親出身于貴族家庭,卻毫無上流社會驕橫奢侈之氣。她氣質幽雅,行為端莊,堪稱賢妻良母的典范。但事情的確發生了,父親不僅極為傷心,更無法忍受羅伯特再重復自己孤寂、無助、沒有母愛的童年生活。他曾多次派人去尋找羅伯特的母親,每次都無功而返。有人說看見羅伯特的母親跟隨那個愛爾蘭人在美國的得克薩斯放牧,也有人說羅伯特的母親出現在淘金熱中的加利福尼亞,而且改嫁給了一個墨西哥的淘金漢。每一次傳來的消息讓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沒人明白這是為什么。
母親從此就成了回憶,永遠定格在了十歲那年。雖然父親以加倍的愛護來補償母愛的空缺,但對母親的懷念從不曾淡去。
一八七九年,十八歲的羅伯特從伊頓公學畢業了,他放棄了就讀牛津大學的機會,來到了美國游學,他想一邊讀書,一邊打聽母親的下落。
雖然羅伯特是一個金發碧眼的西方人,但初來乍到遠遠不及陸云起更為美國化。羅伯特講的英語是一口字正腔圓的英國貴族腔,而陸云起則帶著滿口美式俚語;羅伯特喜歡玩英式足球,陸云起卻是棒球神投手;相對羅伯特的柔弱,除了東方面孔,陸云起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新大陸蓬勃向上的氣息。
羅伯特對這種粗放式的美國生活難以適應,他所受到的傳統教育阻礙他溶入這個大熔爐。有了陸云起在,他思鄉的寂寞和困惑少了很多。兩年后,當陸云起告別了耶魯踏上回國之路時,羅伯特已完全擺脫島國固有的蒼白、陰郁,全身上下都已洋溢著新大陸的青春氣息。
一八八一年,清廷突然決定撤離所有留美幼童,讓陸云起不得不中斷耶魯大學的學業。
陸云起童年的記憶在廣東香山,成長的記憶卻留在了美國。在這里,他第一次學會了自行車,第一次因為思念一個人而留下了眼淚,也第一次親吻了他喜愛的女孩子……
那時他甚至想做一個叛逆者,永遠留了下來,但終究還是沒有這個勇氣,地球另一端的那片古老的大地始終是他的家,他注定是要回去的。他們在舊金山搭乘了“北京城號”輪船于當年秋天抵達了上海。去國十載猶如夢一場,祖國的一切都未曾變化,變化的卻是自己,不僅僅是從一個少年長成了一個青年,更多的是內心變化。
轉眼回國又是十年,美國留下的痕跡已漸漸褪去。十年來他忙于結婚生子,為朝廷效忠,當初要改造中國的豪情壯志都已沉入了心底。這不能全怪他自甘墮落,晚清那種環境下不是他能做主的,只是到了深夜忽然記憶起少年時期的飛揚豪情,絲絲激情才如潮水般涌來。
他曾在海軍服役,參與了中法馬尾海戰,后在李鴻章的大力提攜下,二十五歲那年進入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成為了職業外交官。
前年,他曾以中方代表的身份接待了來華訪問的英國商務訪問團,他的老同學羅伯特也是團員之一。羅伯特在耶魯大學畢業后回到英國,父親去世后繼承了爵位并進入了政界,可以說是一顆閃亮的明日之星。在來訪的一個月里,陸云起極盡地主之誼,他們之間的友誼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以來,中國海疆烽煙驟起,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后加緊了對臺灣的睽視。在一八七四年日本侵臺事件發生后,臺灣在中國戰略中的地位日益顯露,朝野上下一致建議加強在臺灣上的防備,清政府雖早于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就已始興建近代海軍,至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南、北兩洋海軍已漸成形,但在整個東南海疆上的防務一直是一個薄弱點。清政府逐漸改變了只設立兩洋水師的想法,預想設立中洋水師。李鴻章及其幕僚認為加強東南海疆上的防務,則要在東南沿海建立以臺灣為中心的東南海防線,敵人不論從廣東的瓊州、福建的金門、廈門、浙江的玉環島、舢島,還是江蘇的崇明島等方向入侵,清廷皆能于臺灣為中心作海防準備。因此中洋水師的設立勢在必行。
由于當時中國的軍工產業發展的限制,先進的船只能從國外購置。日本政府了解到清廷建立中海水師的計劃后,預料勢必影響以后侵占臺灣的企圖,于是派出強大的游說團前往當時造船業最發達的國家——英國和德國,希望當事國不要支持清廷的巨額軍購。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了解陸云起與瓊斯伯爵之間的特殊關系,便派他出使英國。臨行前陸云起給羅伯特發了一封電報,當時羅伯特正在非洲旅行,家人將電報轉發給了他,很快得到了回復,大致意思是他會盡快從肯尼亞動身,一個月后返回圣菲爾堡。只是從他出發到現在,已過去一個月,他到達英國也有十多天了,還是不見羅伯特的影子。
5
閣樓
那天晚上的事就這么過去了。別人將他當成了夢游癥患者,他自己也將信將疑,不過信總比不信好,誰也不愿意真的遇上鬼魂。
羅伯特發來電報說已到達普利茅斯港,很快要到家了。得到消息后,最高興的莫過于海倫。這天清晨她和史密斯先生駕著馬車去普利茅斯港接他,需要兩天才能到達圣菲爾堡。
為了迎接羅伯特,圣菲爾堡上上下下都忙開了,閑著沒什么事的陸云起只好去藏書室看書。
這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陽光溫柔地投射在書桌前,《資自通鑒》依然擺在桌上,仆人說這是羅伯特常讀的書,只能擺在桌上。坐在桌子前,他覺得一切都是熟悉的。他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著墻上掛的安吉爾·瓊斯畫像。畫中人咄咄逼人的眼神讓他想起了前天夜里在閣樓上動手殺人的男人。
就是他,那個男人就是安吉爾·瓊斯!
這絕對是不可理喻的事,安吉爾·瓊斯可是一百年前的人,他怎可能見到他呢?難道這真的是一幢鬼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