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從天外來(4)
- 太陽最紅
- 何存中
- 5221字
- 2018-05-29 20:24:29
叫王幼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公雞每一遍的叫。公雞每一遍的叫,必定是頭雞開口叫了,其它的公雞才能跟著叫。傅興垸的頭雞是他舅父傅立松養的。那雞不是平常的雞,是只斗雞,個頭比土狗還高,據說是宋埠一個洋教士送給傅立松的。這只洋斗雞在傅興垸落土后,就占領了統治地位,半個垸的母雞都是它的,它敢跟土狗較量,若是土狗戲它的母雞,它能趕得土狗夾著尾巴狺狺地逃。這只洋斗雞聲音格外的粗獷,王幼勇聽它的領叫,格外地不舒服。
王幼勇想他的舅父傅立松數過雞鳴沒有?肯定數過。他的舅父傅立松知道頭雞領叫嗎?肯定知道。不然他為什么弄來這只斗雞養在垸中?興奮消失了,剩下的是沮喪。
摸摸搭在椅翅上,昨夜洗的長衫,已經干了,王幼勇就穿上。有了自己的長衫,他再也不用打赤膊。這時候就是黎明。傅興垸一片鳥噪竹林的聲音,一片人放雞出籠的聲音。
王幼勇開門掇張矮竹椅,坐在桂花樓桂花樹蔭里的樓頂上。清晨萬物醒了,風生風動,硫磺味合著桂花樹的香味,讓人窒息。晨光魚肚白,護垸城的垛子犬牙交錯,像一張巨嘴朝著天,護垸河像一條白帶子,捆著傅興垸。王幼勇就覺得非常好笑。紫禁城堅固不堅固?擋住沒擋住推翻帝制的義旗?武昌城堅固不堅固,擋沒擋住走向共和的槍聲?太平洋寬闊不寬闊?戈壁灘荒涼不荒涼?擋沒擋住風暴中的號角?王幼勇神閑氣定穿著自己的長衫坐在桂花樓上看世界。
那只出籠的斗雞,拍著翅飛上桂花樓頂,站在那里叫太陽。王幼勇坐著,那只斗雞站著,一點不比王幼勇小。王幼勇噓它。它一點也不驚慌,仍在那里叫得起勁。王幼勇彎腰撿樓頂上的小石子扔過去,它竟然將丟過去的小石子,一顆一顆叼起來,吃下去。王幼勇跺一腳,那東西竟然張開雙翅,拍起來,作斗士狀。王幼勇苦笑了。樓太高了,太顯眼了,王幼勇不愿與那東西計較。計較起來豈不讓人笑話。這個世界真是太荒謬了,他知道比這更荒謬的在后頭。
王幼勇穿著自己的長衫坐在桂花樓上看世界的時候,傅立松也起來了,正在垸城的東門城樓上看王幼勇。東門城樓比桂花樓高。垸中的三哥走攏來,將隔夜交給他保管的子彈拿出來交給傅立松,說,昨夜無事。傅立松眼睛望著王幼勇,拿過子彈,對垸中三哥說,知道了。你辛苦了。歇去吧。傅立松心思不在子彈上,因為黑夜已經過去。傅立松的心思在王幼勇身上。他知道他的外甥,起這么早坐在桂花樓上的原因。
這時候聽到“嗨”的一聲吼。傅立松循聲望去,看見他的兒子傻大爺,正在后花園里練功,那個請來的教師爺抱著膀子,站在旁邊指導。傅立松拿出單筒望遠鏡,對著望過去。這單筒望遠鏡是一個朋友的。這個朋友的父親在北洋水師呆過,戰死在與日本人的那場海戰中,留下這個單筒望遠鏡。傅立松花重金買下這個單筒望遠鏡,讓他能有學費到日本去讀書。單筒望遠鏡對過去,傅立松看見他外甥王幼勇的眼睛放亮了。
傅立松嘆了一口氣。俗話說,窮文富武。這一點不錯。窮的人家,節衣縮食,讓兒子拼命讀書,從大的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為的是安邦治國平天下;從小的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為的是光宗耀祖,出人頭地。而富的人家往往不是這樣,富人的子弟讀不進去書,卻醉心習武。窮人家拜的是先生,富人家請的是教師。鄂東的先生和教師不是一回事。先生教的是書,教師授的是武。先生除四時八節的禮外,一年學費就幾擔糧食。教師就不同,教師是富人家蓄的,有規矩的,一教三年,三年出師,三年吃住用動全歸富人家扛,練武的人要吃好的喝好的,不是少數錢能辦到的事。再就是學費。學費沒有定規,視主人的家底和教師的武藝定,最少也得幾百擔糧食的錢。這由不得你,誰叫你家有錢?這又不是你一家,就說望天湖邊的陳家吧。他家的陳沆是清末狀元,陳沆的祖父是太子太傅,后來太子做了皇帝,他家祖上就是皇帝的先生。他家怎樣?他家的后人后來也習武。習到了世人嘆為觀止的程度。不說別的,單說一項,那就是走鍋邊子。把一口龍席鍋仰放在地上,龍席鍋很大,是鄉間操辦大事才用的。龍席鍋,鍋底朝地,鍋口朝天地放著,鍋沿必定是斜著的。他的子孫飛身上去,踩著鍋沿子呼啦啦地在上面走,那鍋竟像陀螺一樣立著隨人轉。鄂東盡出這樣武藝高強的教師爺。據說那個教師爺接下來要教陳家子弟最上乘的功夫,那就是鋪領蘆席在江面上,讓陳家子弟踏著蘆席過江,結果沒有實現,原因是陳家破敗了,沒有那多錢。
傅立松很悲哀,很無奈。傅立松知道富家子弟如此的練武,是想震懾鄉鄰,保住家產。
傅立松看見他的外甥王幼勇,居高臨下地微笑了,微笑地看他的兒子傻大爺在后廂房的空地上練功。教師爺此時坐在遠處的椅子上平靜地喝著茶看。他的兒子傻大爺的功夫已經練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用不著師傅教了。師傅此時最大的用處就是看,因為他的兒子傻大爺已經到了“發血皮脹”的地步。“發血皮脹”是大別山里練武的人練到一定程度的專用術語。一般的人是很難達到的。練到此種程度的人,每隔三天渾身皮癢,血脹得難忍難受,就得發作一次。他的兒子傻大爺發作了,把自已脫成了赤膊,只穿一條褲衩兒,露出渾身的肉,那肉赤紅赤紅的,冒著湯湯的熱氣。他的兒子傻大爺澆冷水拍一遍身子,特別是胸脯,兩個巴掌澆著水在胸脯上一氣亂拍,拍得震天動地,拍得胸脯上聳起的肉亂顫亂跳,然后拿起刺條渾身亂打,打得青跡滿身鮮血淋漓,這樣就舒服了,朝天吐一口氣,叫做呼天。這是預備,接著就開始武裝,穿一條青色的燈籠褲子。這褲子是專門用來練功的,綢子做的,褲腿寬大,抖動生風。雙手用一根五寸寬布滿銅釘的板帶拼命扎腰,扎到右邊,右腳伸出去,海地一聲,扎到左邊,左邊伸出去,海地一聲,叫做吸地,扎得整個人兩頭大中間小,像個藥葫蘆。這時候就到了魔界。眼珠子發綠光,頭發像鐵絲一樣豎起來。
傅立松看見外甥盯住了他的兒。傅立松知道此時外甥,根本看不到他兒的腳如何地動,只覺得整個人擎了起來,一會兒就到了廂房墻壁的夾角,兩只膀架起來,撐著墻壁的夾角,兩只膀子挪動著,身子就上去了,上得很高很高,上到了房架的頂。只聽房頂上的瓦嘩嘩地響,頭就頂到了房頂。師傅叫了一聲,好!就停住了。因為要是把房頂頂出了窟窿,那就不好。傅立松知道外甥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兒就下來了,來了個金雞獨立,然后來了個大鵬展翅。師傅說,來下一套。他的兒子根本不理,就開始動作。對著一面墻壁,后退十步,然后朝前沖,雙腳雙爪并用,順著光溜溜的墻壁,竟然上到了十丈高,像壁虎一樣貼在墻壁上。
傅立松忽然聽到了一聲,好!傅立松知道那是外甥發出的。傅立松知道外甥忽然被感動了。這么一個平常人在魔力的影響下,居然具有超人能力,能不情不自禁地叫好嗎?傻大爺被驚動了,忽然像一只受傷的鳥,從墻壁上跌落下來。教師爺從椅子蹦起來,問,什么人?王幼勇從樓上的椅子上站起來,說,是我。傅立松知道練功的人最怕旁人偷看,破他們的場。教師爺怒發沖冠,問王幼勇,你瞎吼什么好?我上來六根去你一根。跌在地上的傻大爺對師傅說,算了,他是我表哥。
單筒望遠鏡里的傅立松心里酸酸的。
傅立松看見,發完“血皮脹”的他的兒子傻大爺,竟然連路都走不穩,要師傅扶著他。
傅立松看見這時候太陽從東邊群山上升了起來,朝霞染紅了半邊天。傅立松看見外甥迎著初升的太陽朝天舉起雙臂歡呼。傅立松知道在外甥的眼里,初升的太陽不是太陽,是老天在排卵。老天每天排一顆卵,孕育著新生。群山簇擁著那顆卵,鮮血浸染著那顆卵。外甥為那顆卵在歡呼。傅立松看見外甥坐了下來,坐成了一種境界。傅立松知道境界是什么。是靈魂脫離肉體的飛升,就好比真人得道。清新的風從天上吹下來,祥云四起,整個的天和地都是新的。傅立松夢想達到那種境界,卻總是達不到。傅立松流淚了。傅立松看見達到了那種境界的外甥,坐在桂花樓的樓頂上,向天喃喃自語。傅立松知道外甥喃喃自語與隔夜那兩本厚厚的薄薄的書有關,與封面上那個大胡子有關。傅立松在宋埠那個洋教士住的閣樓上,見過那兩本厚與薄的書。那個洋教士說,那是兩本德文的書。那個洋教士指著那本薄的書,把第一句翻譯成中文給他聽,第一句是一個幽靈在歐洲大地上徘徊。那個洋教士還用原文給他唱了那首悲壯旋律的歌。傅立松看見外甥喃喃自語后仰天在唱。傅立松知道外甥唱的就是那。那個洋教士對他說,你知道不知道這些飄洋過海都進來了。
傅立松看見老姐走上了樓頂。傅立松知道老姐被鬧動了。老姐驚慌地看見她的兒,看他的兒坐在那里喃喃自語,唱誰也聽不懂的歌。傅立松看見老姐上前,用手去摸她兒的額頭,翻眼睛看瞳仁。
傅立松看見外甥仰起頭笑,對老姐說,娘,你干什么?老姐說,兒,我怕你昨日感冒燒糊涂了。外甥笑著對老姐說,娘,怎么會哩?我清醒得很。
桂花樓頂上的那只斗雞驚飛了。
垸東門的城樓上的傅立松,拿單筒望遠鏡的兩只手,顫顫地,捏出汗來。
七
吃過早飯,傅立松與外甥王幼勇對坐在“寒暑廬”里。
老姐和其它的兒女坐在娘的房里,不打攪舅甥倆。王幼勇看著窗外。傅立松撫著書架上的小水車看著外甥。那架小水車是傅立松十八年前做給外甥玩的。那時候王幼勇才三歲,傅立松很喜歡這個長外甥,經常別出心裁做些小玩意讓王幼勇玩。傅立松會木匠活,就花時間給王幼勇做了這架小水車。這架小水車做得與大水車一模一樣,龍骨車葉子什么都有,用桐油油得發亮,放在洗澡盆里搖動,能嘩嘩地車出水來。那時候舅父的一只大手在左邊搖,外甥的一只小手在右邊搖,水花濕了舅父的胡子,濕了外甥的臉蛋兒,那都是人間的歡樂。外甥長大了,小水車仍在,同書放在書架上,陽光從窗子外射進來,照著。
王幼勇看不得那架童年的小水車,更看不得舅父撫在小水車上的那雙手。王幼勇知道舅父在折磨他,他的眼光就是還堅硬,還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了。傅立松說,喝茶不?王幼勇心里不想喝,嘴里卻說,喝。傅立松笑了,說,這就對了。我有好茶。龜山云霧。我舍不得喝,特地留給你回來。王幼勇說,不必講究,什么茶都可以喝。傅立松說,這就不對。讀書之人有講不講是為過,有究不究是為昧。子曰,席不正不食,割不正不食,不撒姜湯不食。王幼勇問,前此時你在夫子河街上施粥了嗎?傅立松說,天旱無雨,饑民四起,我不能眼看著他們餓死。王幼勇問,施了多久?傅立松說,施了一個月,用了一百擔糧食。王幼勇問,粥后施龜山云霧沒有?傅立松哈哈大笑,指著外甥說,幼勇,我又上你的當。傅立松嘆了一口氣,說,如果鄉親們魚肉飽得消化不了,我當然愿意施茶。王幼勇說,那你可施不起。傅立松說,若是如此,傅某傾家蕩產在所不惜。王幼勇問,為一雅?傅立松說,為一俗。
傅立松說,幼勇,我倆不抬杠好不好?今天為舅的泡龜山云霧給你喝,是有一事相求。這時候龜山云霧泡好了,倒在茶盅里,冒裊裊的香氣。王幼勇問,什么事?傅立松說,傅氏家譜自道光年間四修過后幾十年沒有續了,導致長幼無序,親疏不分,我想重修。王幼勇說,那是你傅家的事,與我無關。傅立松說,怎么與你無關?你是傅家的外甥,身上流著傅家的血。王幼勇說,我對此事不感興趣。傅立松說,各項事宜,族中長者正在做。舅父只想你寫一篇序放在老序之前。王幼勇說,我何德何才,敢掠人之美?傅立松說,你是喝過洋墨水的人,先用洋文寫,然后用國文翻譯,我連洋文帶國文放在傅氏五修家譜之前。王幼勇哈哈大笑了,笑出了眼淚。傅立松問,你笑什么?王幼勇說,我笑你不糊涂。王幼勇的娘正在“寒暑廬”門外聽熱鬧。娘在門外說,幼勇,你就用洋給舅父寫一篇。
王幼勇不笑了,說,要我用洋文寫一篇?傅立松說,對,給我長長臉。王幼勇說,那我有條件。傅立松問,什么條件?王幼勇說,我要格物致知。我要把傅氏家族重新翻出來看一看。傅立松品了一口茶,手朝胯子上一拍,說,對!求知之人就得這樣。去浮言存天理。王幼勇說,那得給我時間。傅立松說,行。王幼勇說,那我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不得反悔。傅立松說,行。
娘在門外很高興,樂得合不上嘴,看見舅甥倆像小孩子那樣擊掌而定。太陽下的風很好,桂花樹婆娑成很好看的樣子。王幼勇的弟妹們見娘高興了,也高興,簇擁著娘,嚷,打麻將,打麻將。傅立松給每人發一摞銅角子,說,玩去吧,玩去吧。
王幼勇對傅立松說,要我寫序首先你得把那只斗雞殺掉。傅立松問,那是為何?王幼勇說,不倫不類。傅立松說,我知道你看不慣它。王幼勇說,太霸道了。傅立松問,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聽了它的領叫?王幼勇說,它不開口別的雞不敢叫。傅立松說,這是真話。我也不喜歡它的張揚。早就想殺了它。王幼勇問,怎不動手?傅立松笑了,說,你以為我養這個蓄牲是為了領叫嗎?叫算什么?土雞叫也是叫,它叫也是叫。什么雞都能報曉司晨,沒有什么不一樣。我養它是為了振種。傅興垸的雞都退化了,那還叫雞嗎?一代不如一代,蔫頭蔫腦,拖翅聳毛,比烏鴉大不了多少。我引進它是聽了宋埠教堂那個洋士的話,他給我看了一本書,叫做《天演論》,說是一個叫做達爾文的洋人寫的。此人在書中說,天演萬物,優勝劣汰,叫做進化。傅立松品了一品茶接著說,幼勇,你看見沒看見,自從我引進這個種,這個種給我們傅興垸帶來了新氣象。垸中的雞平均比往年重了一斤多。這就是肉哇。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王幼勇哭笑不得。傅立松說,要是你看不慣,那我把它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