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

正值初秋，江南便已進入了雨季。連日來的細秀小雨，斜斜密密的織著。城市的半空中，終日裊繞著如煙水霧，街巷里逶迤遠去的青石板路，卻泛著盈盈水光。

杏望客棧二樓東南角的客房內，武三思陰沉著臉，腮幫機械的鼓凸著。近日陰雨連綿，周身的冷痛加劇，那似冰蟲在緩慢又悠長的啃噬骨頭的痛感，折磨得武三思晝夜不得安寧。

錦囊里的艾草已經續了三次了，時刻咀嚼著，到底無甚效用。武三思命客棧伙計在房內生了火，以驅濕氣，又終日備著滾燙的酒，時不時呷一口。

此刻，武三思站在客棧窗口，望著連綿秋雨，想念著長安秋日里那高亮、遼遠的長空。

每次他離開的那些日子，他都會非常非常想念長安。

長安不是他的鄉愁，是他的命數所在。

一身精短打扮的護衛長，敲門進房，對著武三思的背影抱拳道：“王爺，屬下這三日來盤查了揚州所有的客棧，并未發現此人蹤跡。”

武三思指腹間細細捻著一枝艾草，一面在房內踱步、思忖。

那晚在太子府附近與武三思激戰的黑衣人，雖蒙著面，難辨面目，可他身量挺拔、頎長，體態、甚至打斗動作，都頗有些優雅，一看便知不是久走江湖之人。依理，這種人應是很易辨認的。為何尾隨他進至揚州地界，此人卻消失得如此干凈……

武三思停住腳步，回身對護衛長道：“今天不用出去了，讓兄弟們休息——給我取一把傘來。”

護衛長領命退出。

武三思擎著油紙傘蹬蹬蹬的下樓，眼角的余光飛出去，果然見得客棧幾位正忙著招呼客人的伙計，都不由得朝他這邊掠了一眼，又互相遞了眼色。

正在撥著算盤的老板，也忙忙從柜臺里走出，上前打揖笑道：“問公子好。公子在敝棧住得可還舒心？若公子有甚需要，請吩咐敝人便是。”

武三思瞟了老板一眼，懶懶道：“確也有點事——這揚州可有什么熱鬧有趣的地方？”

老板聞言，臉上立刻現出一副曖昧笑容，并接連報了幾個地名，不過都是些茶樓、酒肆和青樓。

武三思出客棧，撐著油紙傘在街巷里慢慢溜達著。他陸續走進一些店鋪，逛逛、閑看一回。接著便選了一間茶樓，要了一壺茶，自斟自飲半個時辰。

最后，武三思邁進本地最有名的香畹樓。

姑娘們瞧著這位下雨天撐著傘逛青樓的公子，均握著巾子掩面偷笑。武三思要了一壺熱酒，點了兩個模樣別致的女孩作陪，直喝得渾身發熱了，身體冷痛似有消退了，才又走進雨里。

武三思在揚州逛了幾個時辰，弄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無論他去哪里，即便是在香畹樓，都有幾雙眼睛在暗中盯著他。因此，已經不是他在追蹤黑衣人，而是他一入揚州地界，便掉進一張巨大的網中。

回到杏望客棧，天色已近黃昏。武三思渾身開始焦躁。他厭惡黃昏，尤其這南方陰雨里的黃昏。

以往在長安，每每在黃昏心情沉郁時，武三思便會逛到婉軒，撂些夾槍帶棒的話，然后看著婉兒對他一臉厭棄的樣子，便會覺得很開心。武三思偏頭想了一下那張充滿怒氣的小臉，不由得嘴角一揚，笑了起來……

幾個護衛看見自家王爺一面說著話就走了神，還笑得這么風情、野媚，一時也掩嘴悄笑。

武三思睨他們一眼，沒事人似的繼續道：“剛說到哪了？”

護衛長：“王爺剛說由我們兄弟幾個繼續留在揚州——”

“對。這間客房還有一應供應照舊，還有——”武三思望向護衛長，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扮成我的樣子，待在房內，客棧伙計若問，便說舊疾復發。其余人，每天照舊出去探查——”

護衛長道：“那王爺準備何時啟程？”

武三思：“飲完這壺酒。”

武三思抬頭望向雨天里濛濛的夜空，天空中除了那混沌的氤氳濃霧，無甚可看的。已近月中，在長安，此時應該能看到那高懸天際的月亮吧。

長安之夜，長安西市。

雖已入夜，沿街的店鋪卻依舊燈燭輝煌，婉兒大概打量了一下，都是些藥材店、珠寶店，也有林立的酒肆、客棧等等。街上閑逛的人群亦不少，時不時還可以看見一些身著異族服裝的西域人。

婉兒久聞長安城最繁華的地段便是這西市，卻從未出過宮，今天第一次眼見得這市井的繁華，難免有些興奮。

太平公主比婉兒更興奮。她挽著婉兒在人群里奔跑，這里瞧瞧，那兒摸摸，一副沒見過世面、見什么都覺新鮮的樣子。跟在她們身后并肩走著的太子賢與薛紹，不禁對望一眼，又都被這倆女孩單純、嬌俏的情態弄笑了。

倆女孩與迎面走來的一個挎著一只草藥袋子的大漢撞在一起。那漢子雖生得五大三粗，模樣倒也周正。他愣愣地望著婉兒和太平公主，眼珠子慢慢的轉動，不知道心間在打什么主意。

太子賢和薛紹見狀，忙拔腳趕上來。那漢子這才慢悠悠走開，還不時回頭望一眼。

太平公主仰著臉望向薛紹道：“怎么了，難道他認出我們是女的了？”

薛紹瞧著太平細眉細眼的嬌憨，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他可能在想，哪里來的這么俊俏的小公子？”

剛才一撞，婉兒頭上的方巾有些歪了，太子賢走近，伸手，將方巾扶正，他的手指掠過婉兒的發際、額角，觸及她柔膩的面頰，終究沒忍住，輕輕捏了一下。

婉兒垂下眼瞼，卷翹濃密的眼睫毛在臉龐投下一抹顫顫栗栗的陰影。太子賢不覺有些看呆了。

只聽薛紹在一旁道：“殿下，這便是您要找的茶樓了。”

太子賢聞言，轉身望向樓前的門匾，他對旁邊的婉兒低聲道：“婉兒，你要記住這里。”

婉兒隨太子賢望出去，心里默默念道：蕭仙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