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晉國衰落(3)
-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4
- 龍鎮
- 5627字
- 2018-06-05 21:50:17
叔向說:“一個國家之所以衰敗,是因為有人做事,無人監督,事情往往荒廢;有監督而不重視禮儀,則貴賤不分,秩序混亂;有禮儀而沒有威嚴,則表面上看秩序井然,實際上內心卻不恭敬;有威嚴而不通過特定的儀式昭顯出來,則大部分人還是不理解,不明白,這樣的話,內心的恭敬也不能長久,做起事來虎頭蛇尾,國家也就完蛋了。所以圣賢之主,要命令諸侯每年都來訪問,好讓他們記住自己的職責;三年朝覲一次,是為了正禮儀;六年集中會見一次,是表現盟主的威嚴;十二年再會盟一次,是為了昭顯信義。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晉國依先王的禮儀主持諸侯會盟,唯恐失職,準備好了犧牲奉獻于君侯之前,請求您善始善終。可是您卻說,沒有必要再結盟,依下臣之見,那也確實沒有必要了。請您認真考慮一下,無論何種答復,寡君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
齊景公笑了:“聽說此次出征,晉侯動員了兵車四千乘,此事當真?”
叔向說:“千真萬確。”
齊景公說:“拿著四千乘兵車做后盾,誰敢不從?寡人只是提意見,決定權還是在晉侯手里嘛!”
叔向臉一紅,說:“謝謝您的理解。我們也是沒辦法,諸侯現在和晉國有點離心離德,不得不向他們展示一下實力。”
齊景公笑笑,說:“那也是有必要的。”
齊景公第二次對晉國說不,以妥協而告終。后人評價齊景公,認為他最大的優點是不亢不卑,也不一味蠻干,進退有度。齊景公知道,晉國的弱點不在于其整體實力,而在于公室的統治地位受到六卿的威脅。現在這種情況,晉國人顯然是一致對外,齊國還未能與之爭鋒。
晉國撿了個軟柿子捏
公元前529年八月四日,諸侯聯軍在平丘舉行閱兵儀式。晉國中軍“建而不旆①”,即建立旌旗,不設飄帶,以示僅供檢閱之用。但是到了八月五日第二次閱兵,則“復旆之”,這是昭告天下,準備出兵了。諸侯們見到這副陣仗,打心底對晉國的武力產生了一種畏懼感。四千乘兵車,畢竟不是鬧著玩的!
魯國人自然知道四千乘兵車是為何而來。魯昭公半是裝瘋賣傻,半是提心吊膽,也跑到平丘去聽命。晉昭公又好氣又好笑,派叔向對他說:“您都看到了,大伙兒正準備用武器保衛盟約,寡人也知道自己是沒有為您服務的福氣了,您請回去吧!”
魯國大夫孟椒說:“請問敝國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嗎?”
叔向說:“邾(zhǔ)國、莒(j?)國都來告狀,說貴國以大欺小,不時侵略他們,搞到他們民不聊生,連進貢的錢都拿不出來。貴國這是公然違反盟約,人神共憤。”
“就這事?”孟椒說,“君侯因為蠻夷之國的幾句讒言就斷絕兄弟之國的感情,跟周公的后人過不去……既然是這樣,那也只能由得君侯決斷,寡君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意思是,你有狼牙棒,我有天靈蓋,看著辦吧!
叔向心想,喲,看來不太服氣,得下點猛藥。“您聽清楚了,寡君有甲車四千乘,就算這事不占理,也是十分可怕的力量。何況現在是替天行道,試問天下有誰能擋得住?”說著往前走了兩步,孟椒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兩步。“晉國,”叔向接著說,“就像是一頭牛。牛再瘦,壓在一只小豬身上,這小豬能受得了嗎?南蒯(kuǎi)、公孫慭(yìn)的事兒,貴國好像還沒有擺平吧?如果以晉國的兵力,率諸侯之師,借著邾、莒等國的憤怒來討伐魯國,再利用南蒯、公孫慭的事做文章,我們有什么事情辦不到?”
一番話說得魯國君臣目瞪口呆。
南蒯是魯國權臣季氏的家臣,擔任季氏封地費(bì)邑的長官。六年前(公元前535年),權傾一時的季孫宿病逝,其孫季孫意如繼承家業,成為季氏族長。意如年少氣盛,不喜歡南蒯,多次在重要場合不給他面子。南蒯也不是什么善類,受過幾次氣后,竟起了歹念,跟大夫公子慭商量:“我趕走季氏,將他的家產全部充公,您可以取代他的地位,而我只要仍能擔任費邑的長官就滿足了。”公子慭一口應承。為了爭取更多支持,南蒯又去游說季氏的另一位家臣叔仲小。
這里說明一下,叔仲小是叔仲帶的兒子,南蒯是南遺的兒子。叔仲帶和南遺二人在當年叔孫氏豎牛之亂中曾經起過推波助瀾的作用。豎牛之亂導致叔孫氏嫡子盡喪,庶子叔孫婼(chuò)上臺。叔孫婼被魯昭公“三命”為卿——春秋時期之卿,有一命、二命、三命之別,三命最為尊貴,已經超過季孫意如的等級。叔仲小也許是受父親的影響,對叔孫婼持有一種敵視的態度,致力于離間季氏與叔孫氏兩家的關系。他對季孫意如說:“叔孫婼這小子三命為卿①,已經超過了他爸和他哥的待遇,非禮也!”季孫意如本來就對這事不爽,于是派人去找叔孫婼,要他主動推辭三命為卿的待遇。叔孫婼答道:“叔孫氏家門不幸,殺嫡立庶,所以我才有今天。如果您認為我是庶子,不該有這個地位,我無話可說。但三命為卿是國君的命令,如果您不把國君的命令當兒戲,就應當尊重我的地位。”第二天上朝,叔孫婼把這件事公之于眾,要跟季孫意如打官司。這種強硬的態度把季孫意如嚇壞了,回來之后就把叔仲小臭罵了一頓。因為這件事,叔仲小對季孫意如也懷恨在心,跟南蒯、公子慭一拍即合,組成了一個“倒季三人組”。
公元前530年,公子慭陪同魯昭公出訪晉國,途中將南蒯的想法向魯昭公作了個匯報,希望魯昭公借晉國人的力量來辦成這件事。
公子慭說:“如果扳倒季孫意如,南蒯只要求保留費邑,季家的其他土地全部獻給公室。”
“哦?”魯昭公心里一陣狂喜,但仍然故作驚訝地問道,“南蒯不是季氏的家臣嗎?”
公子慭說:“正是。”
魯昭公說:“身為季氏家臣,卻不忠于季氏,這恐怕不太好吧,我擔心人家說閑話。”
公子慭說:“誰敢說閑話?您是魯國的君主,南蒯將土地獻給您,難道不是忠誠?”
魯昭公點點頭,算是默許了。于是公子慭先去晉國聯絡。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魯昭公剛走到黃河邊,便被晉國人擋了回來。南蒯在家里得到這個消息,覺得事情不妙。他知道,如果沒有晉國支持,單憑“倒季三人組”加上一個沒有實權而且搖擺不定的魯昭公,斷無可能扳倒季孫意如。現在事情敗露,季孫意如肯定不會放過他。他越想越怕,讓人帶著費邑的地圖叛逃到齊國,表示要將費邑獻給齊景公。公子慭從晉國回來,剛走到衛國,聽到南蒯叛逃的消息,知道回去沒有好果子吃,也偷偷地離開了隊伍,只身逃奔齊國。
南蒯、公子慭東窗事發,加深了季孫意如對叔仲小的反感和猜疑。季孫意如找叔孫婼商量:“季、叔孫兩家之所以有矛盾,全因叔仲小從中搬弄是非,您如果要對這小子下手,我不但沒意見,而且會支持。”叔仲小聽到消息,連上朝都不敢去了。叔孫婼倒是個明白人,心里清楚,季孫意如這是想借刀殺人。他派人將叔仲小帶到朝堂上,說:“你就照常上班吧,我才不會傻到去給季孫意如當刀使。”
公元前529年春天,季孫意如派大夫叔弓率軍圍攻費邑。南蒯堅守城池,叔弓屢次攻而不克。季孫意如又羞又惱,傳令給叔弓說:“只要見到費邑之人,不管男女老幼,你見一個抓一個,抓到他們投降為止!”家臣冶區夫連忙勸阻:“您這樣做就大錯特錯了。應該傳令給前線,見到費邑之人,挨凍的就給他衣服,挨餓的就給他食物,讓他們認識到只有您才是好主子,他們如果歸順則好言安撫,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樣。這樣的話,南蒯就沒戲了,老百姓都背叛他,還有誰會替他守一座孤城?您如果一味示威,用憤怒來使他們害怕,他們就會跟南蒯一條心,共同來對付您。”季孫意如聽從了冶區夫的建議,命令叔弓暫緩進攻,轉而采用懷柔政策。但是直到晉昭公在衛國大會諸侯,費邑仍然掌握在南蒯手里,成為魯國的一個重大不安定因素。
因為這個原因,當叔向把南蒯、公孫慭拿出來說事,魯國君臣立馬不吭氣了,陪同魯昭公赴會的季孫意如更是東看看西看看,坐立不安,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更慘的還在后面,晉國人拒絕魯昭公參加會議,讓他回去面壁思過,同時逮捕了季孫意如,理由是:當年入侵莒國占領郠城的魯軍的統帥就是季孫意如。
晉國人將季孫意如囚禁在帳篷里,派狄人看守。當時天寒地凍,帳內連床像樣的被子都沒有,更甭提生火取暖了。意如的家臣司鐸射用銅壺裝著冰,匍匐著潛入晉軍大營,想給主子喝點水,結果被守衛發現,用隨身攜帶的錦緞做賄賂才得以入內。自幼養尊處優的季孫意如何曾吃過這樣的苦?幸好諸侯聯軍不久解散,晉軍班師回朝,將季孫意如也帶回了新田,并允許孟椒陪同服侍。否則的話,季氏的族長就很有可能凍死在衛國的冰天雪地里了。
同年十月,魯昭公再次來到晉國請求原諒,再度在黃河邊上吃了閉門羹。
孟椒私下找荀吳說:“魯國是晉國的兄弟之國,為什么你們認為魯國侍奉晉國反而不如邾、莒等異姓小國?魯國土地廣闊,物產豐富,晉國要什么我們都能滿足。如果為了那幾個小國家而放棄魯國,使它不得不投靠齊國或楚國,對晉國有什么好處呢?所謂盟主,就是要親近兄弟,支持土地廣闊的國家,賞賜能夠進貢的國家,疏遠那些又窮又小的國家,請您認真考慮!晉國一定要拋棄魯國的話,您怕魯國找不到下家嗎?”
孟椒的話說到點子上了。魯國侵略莒國、邾國不假,可魯國一直在向晉國進貢,一直是晉國的忠實盟友啊!相比之下,莒國、邾國又能為晉國提供什么呢?只有麻煩。如果晉國執意要維護正義,替那些小國家強出頭,魯國很有可能用腳投票,改投齊國甚至楚國門下了。荀吳覺得問題嚴重,將孟椒的話轉告給了韓起,并且說:“楚國消滅陳、蔡等國,我們不能相救,卻在這里為了點小事逮捕魯國的卿,仔細想想,抓他究竟有什么用呢?”
韓起說:“是啊,抓他究竟有什么用呢?”于是將孟椒找來說:“我們決定了,準備放季孫意如回國,你回去收拾收拾,擇日起程吧,恕不遠送。”
本以為孟椒會感激涕零,沒想到孟椒只是做了一個非常驚訝的表情,說:“且慢!寡君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過錯,你們就當著諸侯的面逮捕了魯國的卿。如果寡君確實有罪,你們就算殺了季孫意如,那也是理所當然,我們沒有半句怨言。但是,如果你們也認為寡君沒有什么過錯,就這么不聲不響地放了季孫意如,諸侯都不知道,那就相當于負罪潛逃了,還不如不放!”
“啊?”韓起沒想到孟椒會來這么一套,“那依您之見,我們該怎么辦呢?”
“接受寡君的朝覲,正式舉行會盟。”
韓起心想,好嘛,敲詐到我頭上來了!這個要求可不能隨便答應,那等于是要晉國公開認錯。他打了兩句哈哈,把孟椒打發走了,回過頭來一想,這事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萬一季孫意如在晉國有個三長兩短,在諸侯面前就不好交代了。韓起抓耳撓腮想了一整天,終于想到一個人——叔向。他親自來到叔向府上,把事情跟叔向說了一遍,然后道:“您有什么辦法讓這個季孫意如回國嗎?”
“這事可不好辦,我哪有這個能耐?”叔向一口拒絕,但是又說,“叔魚可以辦這事。”
叔魚就是羊舌鮒(fù),叔向的弟弟。四千乘兵車云集衛國的時候,羊舌鮒代理司馬之職,不治軍紀,縱容士兵劫掠。當時衛國派人送給叔向一鍋肉湯和一箱子絲綢,請叔向代為說情。叔向只接受了肉湯,說:“實在是慚愧,羊舌鮒這個人歷來貪得無厭,總有一天會惹禍上身,我現在也沒辦法說他,說他也不會聽。這樣吧,您把這箱絲綢送到他那里,就說是衛侯送給他的禮物,他自然明白該怎么做。”衛國人聽從了叔向的建議。果然,禮物送上,人還沒退出來,羊舌鮒已經發布命令禁止士兵劫掠了。
這樣一個羊舌鮒,叔向為什么認為只有他能說服季孫意如回國呢?原來,當年晉國的欒盈之亂,叔向一家受到牽連,叔向被逮捕,羊舌虎被砍頭,羊舌鮒則出逃到魯國,受到意如的祖父季孫宿的照顧,因此結緣。另外還有一點:羊舌鮒為人狡詐,善于逢場作戲,他深知對待敲竹杠的人,光講大道理是不行的!
羊舌鮒受命去見季孫意如,一見面就行跪拜之禮,倒把季孫意如嚇了一跳,連忙把他扶起。羊舌鮒說:“當年我得罪國君,跑到魯國去避難,如果沒有令祖武子(季孫宿謚“武”)相助,就沒有今天的我了。現在我這把老骨頭雖然已經回到晉國,但您一家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豈敢不為了您的事而盡心盡力?”說到這里,羊舌鮒有意左顧右盼,確認四周無其他人才壓低了聲音說,“我聽到官吏們在議論,說國君要您回國您卻不肯,所以他打算在西河地方(晉國西部邊境,在今陜西華陰一帶)建造房子,建好了就將您安置在那里。如果是那樣的話,您這輩子就只能呆在晉國,如何是好?”說著拉住季孫意如的手,眼淚就不住地掉。
要說羊舌鮒演戲的功夫,那絕對是一流。季孫意如他鄉遇故知,本來就倍感親切,又被他這么一嚇,立馬主意全無。不顧孟椒的勸阻,當天夜里打點行裝,一個人先回魯國去了。臨走交代孟椒在新田繼續呆兩天,要他跟晉國人辦好交接手續再回去。
《春秋》記載,公元前528年春天,“意如”從晉國回來了。《左傳》解釋,之所以舍棄族名,只書“意如”,是為了對晉國表示尊重,承認魯國有罪責。不管怎么樣,這件事總算是過去了,魯國終于可以放開手來解決南蒯和費邑的問題。
費邑的軍民本來就不想背叛魯國。南蒯發動叛亂之前,曾經將費邑的官吏聚集起來,要他們宣誓共同反對季氏。司徒(費邑的官吏之長,非魯國司徒)老祁、慮癸就持一種騎墻的態度,偽稱有病,對南蒯說:“下臣愿意接受盟誓,但是不巧疾病發作,如果托您的福,大病不死,等到病情穩定一點立刻和您結盟。”南蒯畢竟做賊心虛,不敢逼得太緊,同意了二人的請求。只不過這一等,就從公元前530年夏天等到了公元前528年春天。這期間叔弓大軍圍城,費邑軍民一邊抵抗,一邊觀望,大致情況是這樣:叔弓開始進攻的時候,費邑人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后來季孫意如聽從冶區夫的建議,采取懷柔政策,費邑人便開始搖擺不定,不少人開始懷念季氏的好;再后來晉國發動四千乘兵車威懾魯國,費邑人又覺得這事還得再看看;接著魯昭公在衛國吃了閉門羹,季孫意如被拘捕,費邑人就更不敢輕舉妄動,連圍城的叔弓心里也在打鼓,不知道事情最終會發展成什么樣。結果季孫意如突然像兔子一樣跑了回來,晉國似乎也放過了魯國,費邑人也明白了該怎么辦。
一天早上,老祁和慮癸突然請求跟南蒯盟誓。南蒯欣欣然前往,一到會場便被埋伏的武士劫持。但老、慮二人還是很客氣,對南蒯說:“大伙兒其實一直沒有忘記主人(指季氏),只不過畏于您的權勢才走到今天,聽從您的命令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您如果不及時回頭,費邑人感念主人的恩惠,將不再聽命于您。您在哪里不能快樂地過日子呢?只要您愿意離開,我們禮送出境。”說完還給他叩了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