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蒙(1)
- 當代文壇點將錄4
- 李春風 何鎮(zhèn)邦 李廣鼐 譚好哲
- 4746字
- 2013-12-08 10:36:30
1.自畫像
王蒙
身高不足一米七,
體重徘徊六十七。①
頭暈皆因爬格子,②
腹健不辭冷扎啤。③
心寬留得青絲密,
意遠容下鼠犬雞。
枕高來勁得海夢,④
粥爛去瘟養(yǎng)肝脾。⑤
波斯貓亮夜的眼,⑥
日本鐘分時之區(qū)。⑦
仍有壯志揮椽筆,
更無閑情爭驢皮。
神清何懼演而變,
氣爽隨它栽與批。
笑看紙虎旋成鼠,
敢嘲灰狼充圣醫(yī)。
植樹棗椿石榴柿,
為文長短散論詩。
皺眉更添讀書結(jié),⑧
微笑且流意識稀。⑨
客走萬城三十二,⑩
文行寰球二十一。
聰明常被聰明誤,
愚傻不諱愚傻極。
友至忙煮牛百葉,
鈴響速抄繩無機。
家有賢妻無大難,
道絕詭術(shù)遠小蹊。
戲章刻做逍遙字,
電腦打出季節(jié)詩。
一本一本又一本,
留給讀者去遲疑。
注釋:
①近年已增至69公斤。②患有頸椎病。③已十年不喜啤酒,近來日益得趣,可能是質(zhì)量提高之故。④每天堅持睡眠9小時,著有《來勁》《海的夢》。⑤著有《堅硬的稀粥》。⑥已不幸辭世。著有《夜的眼》。⑦指可顯示不同時區(qū)時間的日本電子鐘。⑧在讀書雜志上辟有《欲讀書結(jié)》專欄。⑨此一句照搬燕君作。⑩曾在境外32個國家和地區(qū)訪問作客。作品翻譯成20余種文字,并在其對應(yīng)國家出版。或曰王蒙真蠢人也,聞之大喜。自撰座右銘曰:“大道無術(shù)。”有閑章三:無為治、逍遙、不設(shè)防。指拙作《戀愛的季節(jié)》《失態(tài)的季節(jié)》《躊躇的季節(jié)》等,此系列尚未完成。為押韻,并非自詡玄秘。
2.王蒙一瞥
童慶炳
他曾經(jīng)是少年布爾什維克,曾經(jīng)是青年團干部,曾經(jīng)是青年作家,曾經(jīng)是“右派”,曾經(jīng)是大學(xué)教師,曾經(jīng)是公社大隊的副大隊長,曾經(jīng)是作協(xié)的副主席,曾經(jīng)是部長,曾經(jīng)是中央委員……當然他又是丈夫、父親、祖父……可這一切“身份”都說明不了他是怎樣一個人,他只能是黑格爾老人所說的獨特的“這一個”。
我跟王蒙是同齡人。20世紀50年代讀他的成名而又有爭議的作品《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就如同當年讀蘇聯(lián)作家尼古拉耶娃的小說《拖拉機站長和總農(nóng)藝師》時一樣,那種熱血沸騰的感受,那種滿懷激情的沉思,至今不忘。在我年輕的心中,我覺得王蒙就是社會主義的捍衛(wèi)者“娜斯佳同志”,就是有獨立思考習(xí)慣而又對事業(yè)極端忠誠的“林震同志”。1957年,聽說他被劃成“右派”,簡直接受不了,難道“娜斯佳”和“林震”是“右派”嗎?此前還聽說毛澤東主席講“王蒙反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王蒙有文才,有希望”等等,怎么突然之間王蒙就成“右派”了呢?是誰變了?是王蒙變了,還是別人變了?那時我還是大二學(xué)生,我是班里的團支部書記,我們班開始沒有“右派”,我們一律被劃為“中中”,只是到了“反右”快結(jié)束時,補劃了一個。我覺得“大禍臨頭”,覺得昨天還是一起嬉笑的同學(xué),怎么今天就變成“敵人”了呢?我不會批判“右派”,這時高年級一位有“批判經(jīng)驗”的同學(xué)“指導(dǎo)”我說:“這不簡單嗎?你只需要在‘右派’說的話上加上‘難道’兩個字就行了。譬如‘右派’說,共產(chǎn)黨組織有時不夠民主,你就質(zhì)問說,共產(chǎn)黨組織難道是不民主的嗎?”我“噢”了一聲。那時我想到,王蒙一定是被人質(zhì)問:“北京市難道有《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中那樣的官僚主義的組織部嗎?”
20世紀70年代末王蒙又悄然在文壇上出現(xiàn),他的小說像泉水那樣噴涌而出。在差不多整整十年間,我如癡如醉地讀他發(fā)表的每一篇小說,我特別喜歡的有《布禮》《蝴蝶》《風箏飄帶》《說客盈門》《如歌的行板》《相見時難》和《哦,穆罕默德·阿麥德》等。我欣賞《布禮》中所描寫的似火般的場面和流露出的動人情調(diào),我驚異于像《風箏飄帶》那樣一個幾乎沒有故事的小說,能夠?qū)懙媚敲凑媲小⒂腥ず驮娨獍蝗弧瑫r他似乎不夠“安分”,他的風格變來變?nèi)ィ矊懗隽讼瘛洞褐暋贰兑沟难邸贰逗5膲簟贰秮韯拧泛汀峨s色》等一些讓人看不太懂的引起爭議的小說。我記得當時有一部分喜歡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那種風格的讀者,看著王蒙的文體這樣變來變?nèi)ィ鏋樗锵В@不就不是原來的王蒙了嗎?其實我當時也有這種想法,我覺得一個作家按一條路子寫下去,越寫越老到,越寫越定型,那么你不就像趙樹理那樣成為“山藥蛋派”的代表,不就像孫梨那樣成為“荷花淀派”的代表了嗎?人生有限,一個作家在文學(xué)史上能成為一種風格的代表,那么他在文學(xué)史上不就占有一席之地了嗎!其實這都是一些學(xué)究之見。“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呢?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總是按自己的審美個性來寫作,有的人一生恪守一種風格,因為他的個性像山那樣穩(wěn)定;有的人則要不斷地變化自己的文體,因為他的個性像水那樣流動、騰躍,有時像平靜的深潭,有時像激越的江灘,有時似潺潺的小溪,有時如無邊的大海。王蒙顯然是“水做的骨肉”(但并不是說王蒙不能欣賞山)。他的個性連同他的創(chuàng)作永遠在變化。他希望自己筆下每一部作品都是一個新的嘗試、新的開端、新的創(chuàng)造、新的藝術(shù)天地的新的一角。
感謝我的朋友何鎮(zhèn)邦,他給我創(chuàng)造了一次不是僅從作品而是從近處來觀察王蒙的機會。那是1991年的夏天,牡丹江市邀請北京一些作家和評論家參加那個地區(qū)的報告文學(xué)作品評獎活動。組織者是何鎮(zhèn)邦,團長是王蒙,跟著他同行的我記得有汪曾祺、林斤瀾、韓靜霆、謝永旺、繆俊杰、何鎮(zhèn)邦,還有他和韓靜霆的夫人,我也跟隨在這一幫人里。在牡丹江市活動期間,當?shù)氐娜藗儯徽撌鞘虚L還是普通市民,都稱王蒙為“王部長”,這可能是由于王蒙剛從文化部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的緣故吧!每次人家這樣叫他,我都為他感到難堪,覺得這些人也太不識時務(wù)。可轉(zhuǎn)頭看王蒙,不論人們怎樣稱呼他,他照樣從容自若、談笑風生。有一次,我直截了當問他:你已卸了職,人家還是張口閉口叫你部長,你有何感想?我這個問題對王蒙來說也是個難堪的問題,可他笑嘻嘻地回答說:“這不是故意諷刺我嗎?”然后話一轉(zhuǎn),說開別的笑話了。我明白了,在創(chuàng)作上他隨自己似水般的個性變化著,在生活中,他也能適應(yīng)職務(wù)上的變動。用套話說是能上能下、能官能民,用心理學(xué)的話語說則是他能迅速作出“心理調(diào)整”,用文學(xué)性比喻來說,他永遠像一滴水,流到大海他就是海浪,流到小溪他就是淺灘上濺起的水花,流到深潭他就是那看似平靜的旋渦……一切都隨遇而安。按我對生活的理解,“隨遇而安”對中國人來說可能是人生的極境。莊子的妻子死了,他竟然鼓盆而歌,還有那個“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沒米下鍋,就去向人乞討,客人來訪,他說沒有鞋,那客人就讓家丁脫下鞋給他,他便伸腳去穿,就這樣他照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些人都是隨遇而安的代表。
在牡丹江市,主人把我們帶到大家都神往的鏡泊湖。鏡泊湖的風光著實迷人。掃興的是那里剛下過大雨,湖水渾濁,且天氣陰晦,不便于游泳。我們在湖邊的飯店住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明艷的太陽出來了,湖水在晨光中似金子般閃耀,人的精神為之一振。中午我們情不自禁地跳進還有些渾濁的湖水里游起泳來。下湖的記得有謝永旺、王蒙和我,是不是還有別的人我就不記得了。我清楚記得的是,老謝的泳姿好、速度快,就像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一樣棒。可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王蒙的泳姿。他的仰泳姿勢并不規(guī)范,完全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本來仰泳雙手的動作要一先一后揚起并在入水后劃水,腿則要像自由泳那樣伸直并上下打動,可他卻同時張開兩只手掌向身下劃水,同時提起兩只腳向后蹬水,有點像翻過來的“狗刨式”,但又不全是。你們就想象他獨特的泳姿吧。我因游速不快,總是跟在他的后面,所以一抬頭就看到他的手和腳,我覺得他的手和腳特別大,大得像小船揚起的船槳,而且由于他的每一個手腳的動作都特別有力的緣故,我用自由式也趕不上他。有趣的是因他的頭永遠露出水面,所以能不斷地說著笑話——他不喜歡與別人雷同,連游泳也別具一格。
我自己游得不太好,卻喜歡游。中午與王蒙、謝水旺游了一回之后,覺得意猶未盡,下午又約老謝游了一次,這次游得比較遠,游回來時不禁筋疲力盡,身上有些發(fā)緊。晚上回牡丹江市時,竟然發(fā)起燒來了。我躺在床上直哼哼。王蒙來看我,用一種“過來人”的口氣說:“太過了!凡事都不可太過。”這兩句話,前一句是說我游泳太過了。后一句就是“人情練達”之語了。在人們的印象中王蒙是一個“先鋒”派(對了,他還和我的學(xué)生一起編《今日先鋒》雜志,他出任主編),文學(xué)上的“新潮”代表,似乎有點走極端。在其后我們的多次接觸中,我覺得他的思想不是咄咄逼人的先鋒,也不是唯唯諾諾的守舊,他更多時候是“中庸”,一種獨特思考者的“中庸”。
1994年王蒙發(fā)表了《人文精神問題偶感》一文,國內(nèi)輿論界一片嘩然,怎么,王蒙反起“人文”精神來了,連理想也不要了?其實,王蒙反對的只是唯意志論唯精神論,王蒙說:“對于人的關(guān)注本來是包括了對于改善了人的物質(zhì)條件的關(guān)注的,就是說我們總不應(yīng)該以叫人們長期勒緊褲帶喝西北風,并制造美化這種狀態(tài)的理論來弘揚人文精神。”王蒙不反對真的人文精神,他反對的是那種嘴里叫著關(guān)注人而行為上從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偽人文”精神。他希望人們要在精神生活與物質(zhì)生活中選擇一條“中道”,即吃得飽穿得暖玩得好但又講文明講道德講理想。記得人文精神的討論熱火朝天地展開后不久,北京愛文作家文學(xué)院把首屆“愛文文學(xué)獎”授予作家張承志,并在新疆駐京辦事處的一個小禮堂舉行授獎儀式,王蒙和強烈主張“清潔精神”的張承志都到了。我們先講話的幾個人只是一般性地說幾句祝賀性的話,最后講話的是王蒙,他字斟句酌地說:我從來不反對理想主義,不但不反對,而且是最早提倡理想主義的一個,這是有案可查的。他論證了理想主義如何如何重要。說著他把話鋒一轉(zhuǎn),說,也不能把理想主義強調(diào)到極端。如果連人的起碼的物質(zhì)生活都沒有保證,一味講重義輕利、安貧樂道、存天理滅人欲、舍生忘死,把物質(zhì)與精神對立起來,那就走到了極端。走極端是不可取的。這里只記下他講的大意,實際上他講的比這要深刻得多。然而他取的還是“中道”,一種很實際的很有現(xiàn)實感的“中道”。吃飯的時候,王蒙右邊坐的是張承志,左邊坐的是我。他不停地扭過頭去跟張談話,當然也不忘美味佳肴。當服務(wù)員端上一大盤新疆羊油炒飯時,他和張的關(guān)于理想主義的談話停下來了,他扭過頭來向我介紹這種炒飯如何美妙,可口,并勸我拿起勺子伸向那看起來五顏六色的新疆炒飯,當然他自己率先拿起勺子……今天的王蒙可能在理想與務(wù)實之間更傾向務(wù)實,因為他認為務(wù)實的精神是推動歷史前進更重要的力量,但絕不是不要理想。王蒙在一篇文章中說:“歷史每前進一步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然而付出了代價我們?nèi)匀粴g呼歷史的前進。我們嘗夠了人為地保持昨天的理想主義和斗爭氣氛的苦頭,我們已經(jīng)積累了經(jīng)驗。”歷史進步,要!道德理想,也要!還有其他的,只要有益的,統(tǒng)統(tǒng)都要。要在多樣的世界中取得某種平衡,也許就是王蒙所要選擇的“中道”。王蒙在他六十歲生日時,總結(jié)了十一條人生經(jīng)驗,其中第二條是“不要相信極端主義和獨斷論”。他認為:“世界上絕對不是只有黑和白兩種顏色,善惡兩種品德,正謬兩種主張,資無兩個階級。要善于面對大量的中間狀態(tài)、過渡狀態(tài)、無序狀態(tài)與自相矛盾狀態(tài)、可調(diào)控狀態(tài)、可塑狀態(tài)……在沒有絕對把握的大量問題上,中道選擇是可取的,是經(jīng)得住考驗的。”最近的一次接觸是,我們北師大主持第三屆全國文藝心理學(xué)研討會,邀請他參加并請他講話。他當然知道文藝心理學(xué)的研究與認識論的研究所走的不是一條道。在這次講話中,他顯然是強調(diào)文藝心理學(xué)在研究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上的“優(yōu)勢”。他說,文藝心理學(xué)研究比較迫近作家的實際,它不是隔著三條街罵人,它站到你的院子里,甚至站到你的屋子里床頭邊來了。他這樣強調(diào)文藝心理學(xué)作為一個學(xué)科在研究作家時的效用。但是,王蒙絕不因此就抹殺其他方法的重要。他講話一開頭就說,認識論、反映論作為研究文學(xué)的一種方法是重要的,文學(xué)可以是一種認識、一種反映,因此認識的確可以解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理論中的某些重要問題,他甚至強調(diào)認識論在某些時候?qū)ρ芯课膶W(xué)的正確性、必要性和主導(dǎo)性。在這次講話中,他再一次選擇了“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