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就是這樣了,在逃離戰場的路上又遇到了銀狼傭兵團的反復埋伏與截殺,士兵們全都……”
滿身血污的杰克佛里特堅持著說完了戰況,他搖搖晃晃的向阿斯爾王子跪倒:
“遵照陛下的遺詔,微臣杰克佛里特,向王太子殿下宣誓效忠?!?
說完這句話后他再也支持不住,一頭栽倒在地毯上,左臂的傷口又滲出鮮血。廳中的人們發出低聲的叫喊,素有“戰士中的戰士”“大陸無敵的騎士”之稱的杰克佛里特居然傷重若此,戰局之慘烈可見一斑。
隨著杰克佛里特被抬下去,議事廳內的短暫平靜終于被打破,朝臣官員們亦如同外面的庶民們一般議論紛紛。只不過作為統治階級,他們不僅是談論局勢,還紛紛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和建議,建議遷都者有之,建議召集各路諸侯決一死戰者有之,建議死守王都待援者有之,當然建議與帝國和談者亦有之,一時間莊嚴的大議事廳內比王宮外的集市更為熱鬧。
“都是些廢話!”
主持會議的最高級武將阿魯巴厭惡的說道。由于留在王都的大多是些文官,提出的建議難免空泛而不切實際,自然更不符合作為武將的阿魯巴的胃口。他越聽越感到無聊,最后當他一眼看見坐在桌旁忙于紀錄的書記官圖拉姆——由于建議有功,諾蘭德夫王在離開王都前剛剛提升了他的官職,圖拉姆被任命為御前第一書記官。阿魯巴的怒氣一下子爆發出來。
“都是因為你這個混蛋!誘騙陛下出征?!?
強壯的武將一只手就把矮小的書記官舉在半空,只要阿魯巴一用力就能擰斷圖拉姆的脖子。然而小個子書記官并沒有驚慌失措,他既不掙扎也不叫喊,只是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下官只是說出了陛下想要說的話而已,出征是陛下自己的意愿?!?
“還敢狡辯!”
阿魯巴暴怒的神情與“紅獅子”巴夏爾倒是有幾分相似。他將圖拉姆舉的更高,似乎是打算將書記官重重的摔在石階上。此時一直沒有開口的首相克勞德終于說話了,制止了阿魯巴的輕率行為:
“住手吧,難道你想把戰敗的責任推給一名小小書記官嗎?!?
克勞德尖刻的譏諷阿魯巴:
“偉大而英明的君主戰敗的全部原因就是聽從了一個小書記官的不實之言?現在將這個罪魁禍首處死就可以擺脫戰敗的全部陰影?陛下的名聲就獲得了保全?臣子和庶民就會堅信我們必將獲得最后的勝利?”
一連串尖銳的諷刺和抨擊令阿魯巴連頭都抬不起來,克勞德主教年輕時就以對舊教權制度的嚴厲抨擊而聞名,成為主教和首相后收斂了很多,在此時終于忍無可忍而發作出來。
無論是地位還是年紀,克勞德都在阿魯巴之上,阿魯巴只得訕訕地放下他的捕獲物,低聲的向克勞德首相道歉。發作后的克勞德此時也平靜了許多,他也對阿魯巴說道:
“很慚愧,阿魯巴大人,聽到這樣的消息就連我都失去冷靜了。陛下和群臣都決心出戰,圖拉姆只是為陛下找到了出兵的理由,僅此而已。”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么辦?”
“在鴨子堆里是不可能做出正確決斷的,先散會吧,待明天大家冷靜了再商議對策?!?
“好的,首相大人”
“在這以前,阿魯巴將軍,閣下應立即調集城內王城近衛軍的剩余兵力,并召回擔任輜重運送任務的那一半兵力,加固城防,以備不測之需?!?
“下官立刻就去辦?!?
“另外,向各路領主諸侯發出征集令,要他們率領所屬向王都匯合?!?
“是,首相大人,大約兩三天時間就可以準備完畢?!?
然而,阿魯巴未能完成這些準備工作。當天夜里,卡奧斯帝國的兩大主力:青龍騎士團和雙頭龍皇騎士團橫沖直撞的殺到了圣佛朗西斯城下——帝國軍幾乎是緊隨著杰克佛里特前腳接后腳的一路沖殺而來,沒有給索菲亞一點準備的時間,這正是帝國宰相夫利斯的所謂“緊逼壓制”策略。機動力極高的騎兵甚至搶在向王都撤退的索菲亞輜重隊之前趕到了圣佛朗西斯城,斷絕了阿魯巴所屬的王城近衛軍一半兵力的歸路。這樣,索菲亞王都圣佛朗西斯城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暴露于帝國軍鐵蹄之前。
四
緊急會議又在大議事廳中召開了。只不過這一回與會的只有首相克勞德,軍團長阿魯巴,傷勢略輕就起床議事的杰克佛里特三人,目前這三人是索菲亞的最高級官員了。還有負責紀錄的書記官圖拉姆。由于索菲亞王制規定書記官必須紀錄所有的重要會議和文件,所以盡管圖拉姆遭到指責仍得以出席緊急會議。
“剛剛得到消息,防御外圍的第八中隊未能及時撤回城內,遭到青龍騎士團六個中隊的襲擊,一下子被殲滅了,中隊長柯拉陣亡,無人幸存?!?
阿魯巴的臉呈土色,他一向不信鬼神,而這一天盡聽到不好的消息,以至于他不得不懷疑是不是自己撞了邪。
“這樣一來城內的防守力量只剩四個中隊了,連半個軍團的兵力都不到啊。”
“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趕緊讓王太子殿下登位,這樣我們就可以有大義名分召集各路領主。”
杰克佛里特提出的見解讓阿魯巴連連點頭:
“是啊是啊,國中一日不可無主,擁立新王必定可以恢復人心士氣。”
克勞德卻憂郁的搖頭:
“你們這么認為嗎,我的意見正好相反,如果現在阿斯爾王子登位,也就意味著各地領主對諾蘭德夫陛下效忠的宣誓被自動取消了,如果各地領主對現在的局勢不滿,他們大可借機投靠帝國。”
杰克佛里特與阿魯巴面面相覷。當年,索菲亞王國從原阿倫西亞王國的廢墟中建立時,大量的地方勢力拒絕服從新王朝。索菲亞開國皇帝阿蘭德爾憑借強大的武力和高明的政治手腕迫使他們承認了索菲亞的正統統治權,為了令他們支持王國政權,新王國的土地被分為直轄領和委任領兩種,委任領實際上就是那些地方豪強原有的土地,再以索菲亞國王的名義將這些土地及其上的人民分封給他們,許諾他們成為貴族,土地和城堡可以世代相傳,這些人被稱為領主或是諸侯。而被國王的軍隊攻下的地域就成為直轄領,由首相直接派人管轄。這種方法避免了新生的索菲亞王朝與當時大量存在的地方勢力直接沖突,對于鞏固王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不過,也帶來了一定的后遺癥——那就是整個索菲亞國內諸侯林立,最盛時號稱有三百諸侯,王室的權力并不很集中。一旦發生巨變無法在短期內征集到大量兵員,這一次卡德萊特平原會戰之所以戰敗,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王室只能動用直轄部隊導致兵力嚴重不足的緣故。
而且,為了體現王制的的公平性,索菲亞王制還規定了在每一位新王登基時,各地領主都要到王都來對新國王宣誓效忠,如果對新國王的人選有意見,諸侯可向國王提出疑義乃至于挑戰,由國王本人或他指定的臣下應戰。多少年來,在圣劍蘭特貝爾克的護佑下,除了兄弟爭位的情況,幾乎沒有人敢于向索菲亞王挑戰,即使有一兩個魯莽之徒也很快在圣劍蘭特貝爾克之下俯首稱臣。這一代的王子只有阿斯爾一人,由他即位擔任索菲亞的國主,本來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然而,在當前王朝基礎受到動搖,尤其是圣劍蘭特貝爾克已落入敵手的情況下,如果真的有人對阿斯爾王子的地位提出質疑,誰都沒有把握能鎮壓下來,那必將會在王國內部引發重大變故,若在諸侯間引起連鎖反應,那更不堪設想。杰克佛里特和阿魯巴一想到這一點,兩人的脊背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王子登基的事先緩一緩,我們還是考慮當前的局勢吧,克勞德大人,我們是應死守王都還是向內陸撤退呢?”杰克佛里特提出了問題。
“兩條路都走不通?!?
“為什么?”杰克佛里特追問道。
“死守,兵力不足。即使是最近的林斯塔派出援軍,至少也要等到兩個月后才可到達。況且是否有援軍也很難說?!?
“那撤退呢?”
“無論我們帶著阿斯爾王子逃到哪兒,帝國軍必將緊追不舍,到頭來只會使我們喪失所有的土地?!?
“真是傷腦筋呀。”
杰克佛里特陷入冥思苦想中。他原本不是一個善用智謀的將官,但自從出使海外后,已經比原來成熟了很多。
阿魯巴不耐煩的一拍桌子,叫道:
“既然想不出就先別想啦!帝國光憑騎兵無法攻城,先守它一陣子,讓他們在城下瞎折騰好了?!?
結果,會議毫無成效的結束了。在散會后克勞德主教留下了書記官圖拉姆,同他面對面的進行了一次交鋒。
“圖拉姆,看不出來你倒是個頗有膽識的人,我先前錯看你了?!?
雖說是在贊揚,但克勞德的語氣中可一點都沒有和善的意思。
“下官只是陛下謙恭的仆人,一心為陛下效忠?!?
圖拉姆當然也不會遲鈍到聽不出克勞德語氣中的諷刺之意,他慌忙為自己辯解,但克勞德一言就揭穿了他的真實想法:
“如果你真是為陛下效忠,就不會以陛下和大批士兵的生命換取官階?!?
“下官委實不知帝國竟敢行險放棄北方邊境。”
“可你卻敢勸陛下行險出擊?!?
“下官一心盼望著我索菲亞統一大陸?!?
“你一心盼望的只是身份和地位,所以拼命的討好陛下,說他想聽的話,甚至不惜別人的鮮血和生命!”
“大人明鑒,下官只是……”
“好了,我對你的忠誠不感興趣。現在我要你辦一件事,若成功了你又可獲得提升?!?
“嘿嘿嘿,難怪人人都傳說:‘首相大人從不讓人做沒有利益的事’,下官一定盡力?!?
克勞德令圖拉姆附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圖拉姆先是一驚,隨即又顯出會心的笑容:
“想不到首相大人也會……,真是料想不到??!”
與此同時,在王宮的寢室里,阿斯爾與萊恩斯也正在促膝長談。
“現在我們都是孤兒了,必須堅強。”
阿斯爾只能用這樣的話安慰痛哭流涕的摯友。比起萊恩斯,他的悲痛要輕一些。一方面,他總是比萊恩斯顯得成熟一些,另一方面,諾蘭德夫王只對武事感興趣,阿斯爾十二歲時才進王宮生活,父子之間的感情頗為淡漠。
“杰克佛里特將軍說要我明天就登基正位呢?!?
阿斯爾試圖轉移萊恩斯的注意力,他這一著成功了。
“那樣不好吧,萬一有領主不愿宣誓效忠,局面就無法控制啦?!?
萊恩斯很難得的顯示出他的敏銳洞察力,竟然與克勞德主教的想法一樣。
“克勞德首相也這么說?!?
“但是無論如何,阿斯爾,在那一天,我一定會發誓對你效忠的?!?
“謝謝,萊恩斯,不管將來怎么樣,我也一定會等著那一天的到來,等著聽到你的宣誓……萊恩斯,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在這樣一個悲哀的夜晚,這對朋友互相做出了一生的承諾,兩人誰都沒有想到,這誓言日后將對他們構成多么大的影響。
五
緊張的夜晚過去了,當索菲亞人次日清晨看見帝國在城外布下的軍陣時,就連阿魯巴也不敢輕言死守了——青龍騎士團的嚴整軍容沉重打擊了他的自信心。雖然知道帝國軍在步兵沒有趕到之前不會攻城,但在城頭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了敗北的覺悟感。就在極度的緊張之中,還發生了一件令人捧腹的小插曲。
一群少女帶著水果和酒以勞軍的名義登上了圣佛朗西斯城頭,然而當防衛官發表熱情洋溢的講話時她們的眼睛卻死死盯著城外的青龍騎士團陣營。當青龍騎士雷昂出現在陣前時,她們在城頭上爆發出了一陣歡呼。當臉色發青的防衛軍官將她們趕下城墻時,城內女子中間已充滿了關于青龍騎士美貌的傳聞,這件事比戰敗更打擊城內男人的自尊心,以至于有部分自暴自棄的軍官向阿魯巴提議出城決戰。
“你們想死就從城頭往下跳好了,我決不會開城門!”
阿魯巴雖然這樣對部下吼道,但他對于城內的士氣越來越擔心了,而且自己也變得更為暴躁。
在帝國方面,青龍騎士雷昂此時也充滿了焦躁的情緒。從俘虜的供述可知城內兵力嚴重不足,因此雷昂立即提議對圣佛朗西斯發動強攻,雖說騎兵披著厚厚的甲胄無法攀爬城墻,他們也沒有沖城車,撞門錘等攻城用具,但雷昂的打算是以絕對的兵力優勢反復沖擊圣佛朗西斯城的城門,他甚至建議由他親自用圣劍蘭特貝爾克破壞城門。只是這些建議都被皇帝法蘭一句話就否決了:
“我軍必勝,何必虛耗士卒?!?
雷昂自己也知道皇帝的決斷是正確的,但是,要雷昂眼睜睜的看著敵人在城墻后發抖,自己卻只能靜待尚未到來的友軍發動進攻,這實在不符青龍騎士一貫的風格。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去見宰相夫利斯,可夫利斯此時也對皇帝有所不滿。他也向法蘭皇帝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摧毀圣佛朗西斯城外的輸水管道。城內雖有水井卻不能滿足全城軍民的需要,沒有水索菲亞人的斗志很快就會被催垮??蛇@條建議同樣被皇帝否決了,理由是他不想傷害城內的平民。
“陛下何時突然變得如此仁慈了?!?
夫利斯的話語中帶著略微諷刺的口吻——與青龍騎士之間的交談不必顧忌太多——雷昂絕不是一個傳播謠言的人。即使象宰相夫利斯這樣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有時也難免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情緒。
“陛下似乎是有了充分的把握可以輕易取下圣佛朗西斯城吧?!?
雷昂從皇帝的態度中猜出了點兒什么。但兩人最終只能等待,別無辦法。
一連數天過去了,城上城下均毫無動靜,但在表面的平靜中雙方都孕育著不安的情緒。城內,杰克佛里特和阿魯巴又一次在議事廳中碰面了,他們倆都是被首相克勞德匆匆招來的。
“首相大人有對策了嗎?”
一見面阿魯巴就問。
杰克佛里特攤攤手表示一無所知,他被圖拉姆從城頭上叫下,匆忙就趕到王宮里來了。
克勞德出現在廳中。
“沒有書記官嗎?”
杰克佛里特這樣問道。按照索菲亞的制度所有的重要會議都應該由書記官加以紀錄和整理。
“這一次會議不需紀錄?!?
克勞德說道。
“我已經有了應付目前局勢的方法。”
“是什么?”
另兩人同時站起身。
“向帝國投降,交出圣佛朗西斯城。”
克勞德的語氣就象是扔給別人一個蘋果般平淡,但他的兩位同僚卻象被雷擊一般跳了起來。
“克勞德首相!你瘋了?”
杰克佛里特一時間也失去了一貫沉穩冷靜的風度而口出污言。阿魯巴的反應則更為激烈——他伸手抓起了倚在墻上的大板斧:
“叛徒!到偉大的米爾斯神面前去向國王陛下謝罪吧?!?
他一步一步的向首相逼近,但很快就被杰克佛里特從背后抱住了。
“克勞德首相大人,您的言行是當真的嗎?”
杰克佛里特此時已經恢復了冷靜,試圖理解克勞德提出的見解。只是他的問話已不需要回答了,王宮外響起了騷亂和打斗的聲音,接著,一名軍官氣喘吁吁的跑進了議事廳,阿魯巴認出他是守衛王宮的衛士,而不是守城的士兵!
“大人,大人!帝國軍進城了!青龍騎士團已經殺到王宮門口了……是書記官圖拉姆開門放他們進入的,他還說奉了首相之令!”
軍官的報告雜亂無章,他已經完全混亂了。
大廳中的三個人,克勞德原本就保持了冷靜的態度,杰克佛里特此時也沉靜下來,只有阿魯巴象沒頭蒼蠅般走來走去,嘴里嘟嘟囔囔:
“怎么辦,如何是好,我怎么去見陛下呢?”
猛然間一抬頭,他看見一名侍女將阿斯爾和萊恩斯帶進了大廳。
“現在,你們兩個都要聽從我的指揮?!?
克勞德的語氣中帶著不容反對的威嚴。
“只有這樣才能保住索菲亞王家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