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與恢復高考同懷希望
書名: 走向都市的女人作者名: 陳之秀本章字數: 8589字更新時間: 2019-03-28 10:09:13
1977年,是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年。這一年,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劃時代的年份。這一年7月,鄧小平再次出山,第一件事就是為知識分子平反。10月12日,國務院正式宣布立即恢復中斷十一年的高考。
12月,許多已經走上工作崗位,或者結婚生子或還在農村插隊的知識青年,與在校生一起走進了考場,年齡相差達十幾歲、幾十歲,成為一大奇觀;也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壯觀、空前絕后的一次高考。這個高考向人們發出了這樣一個信號,那就是:知識能夠改變命運!
就在這樣一個歷史轉折的重要時期,在離鄧小平的家鄉不遠的宕渠縣下轄的一個山村,在這樣的一個八月盛夏的一個中午,瓦藍瓦藍的天空上不見一絲云彩,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也炙烤著在田間地頭忙活的農民。
二十五歲的農家女人楊召珍梳著兩條長辮子,挺著個大肚子,腳上穿著一雙土布鞋,手里拿著一把掃帚在打掃院壩里的衛生。她掃掃停停,不時將目光投到遠處田里打谷子的陳建川身上。陳建川和村民一起在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掙工分。
陳建川是楊召珍的家屬(丈夫)。他們同年同月但不同日生。陳建川出生在月末,楊召珍出生在月初,彼此一米五的身高不相上下。陳建川方臉型,大眼睛,一年四季保持著不變的平頭,他長得特別精神,隨時臉上都掛著微笑。
他頭上戴著頂破了邊的草帽,上身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藍布衣服,下身穿著一條灰色的爛褲子。說是爛褲子,是因為褲子的左右膝蓋上有兩個口子,活像一雙大眼睛,屁股上補了一個臉盆大小的疤,而且還是補了一層又一層,腰間系著一根草繩當褲腰帶。他赤著腳,揚起雙手,一上一下地在拌桶里打谷子。他額頭上的汗水順著面頰流了下來,他用衣袖擦了一把臉。他有些累了,歇了片刻,又繼續彎腰拿起谷子揚起來繼續打。與陳建川分到一個組勞動的還有同村的陳建星、王丙全、賈柏燕、陳玉英、劉梅芳、張志行。
劉梅芳和張志行十七八歲,家在達州市,1974年高中畢業,他們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來到了陳建川所在的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每天和村民一起下地干農活。一年后,劉梅芳嫁給了當地唯一的赤腳醫生陳三虎,生下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張志行除了勞動時間外,剩余的時間都用在看書上。他個子不高,有些瘦,他戴著一副眼鏡。
賈柏燕的丈夫陳建江與陳建星是一奶同胞。他們的母親張萬青已是五十多歲的老人了,丈夫在五年前生病去世后,就跟著陳建江家一起生活。
張萬青一生生育了五個孩子,三男兩女,都分別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老大陳建軍是村里的隊長;老二陳建星是剃頭匠,閑暇時候走村串戶給鄉里的人理發;老三陳建江是軍人,也是張萬青最為滿足的地方;老四陳建英有點憨,缺根筋那種,二十出頭的大姑娘,鼻涕還往衣服袖子上擦。為了將她打發遠點,眼不見心不煩,家里托人把她嫁到了大山里。但陳建英有點福氣,結婚沒一年,丈夫久兒去當兵,成了軍人,在部隊上喂豬;老五陳建蘭人聰明,嫁到鄰鄉。張萬青一家,在村里也是條件最好的一戶人家。因此,得到了村里人的尊重。張萬青的孩子們年齡與陳建川相差不大。
田里干活的人,有的用鐮刀割谷子,有的傳把子,有的打谷子。陳玉英一直彎著腰割谷子,有些累了,直起身,伸了伸懶腰,又向四處張望著。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遠處的楊召珍身上,說:“陳長輩,你家快生了吧?”
陳建川一邊打著谷子,一邊笑著回答:“就這兩天。”
“那就快了。”陳玉英感慨著,順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也懷孕四個月了。
陳玉英的丈夫楊友林是宕渠縣煤炭廠的工人,雖說有工資,但也不高。在生產隊大集體的年代,要按人頭出工掙分的,因此,即便陳玉英懷孕后,本著多收入一點是一點的原則,她還是堅持出來掙工分。
賈柏燕也直起腰,用手捋了捋額前的劉海,說:“陳玉英,你也快生了吧?”
“我還早呢,你家都兩個娃兒了,我這一個還揣在肚子里呢。”陳玉英說。
陳玉英不知道,賈柏燕的肚子里又懷上了,已經一個多月了。是陳建江六月份從部隊回來休探親假時懷上的。她前面已經生了兩個姑娘,大的陳玲玉三歲,小的陳秀蘭一歲,為了生一個兒子,所以懷上了第三胎。
陳玉英比陳建川還大一歲,她是村里結婚最晚的姑娘。
在她當姑娘時,給自己找對象定了一個目標,非工人不嫁。她認為找個工人,意味著旱澇保收。因此,從她十五六歲起,每年都有媒人說親,但都沒成,直到二十四歲那年,遇到了煤炭工人楊友林。
楊友林個子矮小,陳玉英高他一個腦袋,盡管個頭懸殊大,但陳玉英還是同意了這門婚事。楊友林的父親就是煤炭廠的工人,因為下井出了事故去世,他頂替了父親的工作,當上了工人。
“揣在肚子里比沒揣著強。”賈柏燕說到這,停留了一秒鐘,又說:“我看,陳建川家這次要生個田邊轉(田邊轉是指男孩)。”
“都一樣,兒子和丫頭都一樣。”陳建川說。
陳建川想到婆娘要生娃兒了,心頭熱熱的。第一胎生的是個丫頭,快三歲了。這一胎,他不知道會是丫頭還是小子。但有個答案是肯定的,無論生啥,他都喜歡,他明確地告訴過他的婆娘。
自打楊召珍懷上第二胎后,常常問他喜歡兒子還是丫頭,他就一直說無所謂,生啥養啥。就在昨晚睡覺時,她還在問:“陳建川,你說,這次我會生兒子,還是丫頭?”
“不管生啥子,都是我們的娃兒,都一樣帶。”陳建川說的內心話。
“可我想有個兒子。你想,都是姑娘,以后她們嫁出去了,誰管我們,誰給我們養老?養個姑娘是貼錢的貨,給別人家養的。”
“也不能這樣想,要是我們的姑娘以后個個出息了,也不會比有個兒子差。你現在也別想那么多,這事誰也說不準。我已經知足了。憑我的家庭條件,能娶上你,這輩子沒打光棍,已經是感恩戴德了。你也知道,我爸媽過世得早,我爸生病去世時,我才十二歲,他去世后,沒有給我們兄弟留下丁點財產。為他治病,我們還借了不少錢,到他去世時,欠了100多元的債。我一下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因為我的媽媽是個莽子(傻子),家里啥事都不曉得。那時,我大弟陳建良才八歲,小弟陳建安才四歲。我是既當爹,又當媽,帶著兩個兄弟和媽媽艱苦度日。我媽媽去世時,我剛滿十八歲。唯一的一個姐姐陳建芳也出嫁了,家境也困難,我與兩個弟弟相依為命,等于是三個孤兒。因為你,我這個家才撐起來了。你跟著我,也受了委屈,結婚后,還一起幫我還完了欠債。再說了,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準,還不知道形勢啥變化呢,解放前,我爺爺積攢了不少錢,結果形勢變了,那些錢成廢紙了。”
陳建川一股腦兒說著自己的家史,從心底對楊召珍充滿了感激。童年家庭的變故,使陳建川更加明白一個家對他的重要。世事無常,國家政策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未來誰也說不清楚。再說了,中斷了十一年的高考,現在不是聽說又可以高考了嗎?摸著石頭過河,也是很多人的無奈選擇。他非常清楚,在農村,想成個家很難,特別是窮人,自己能成家,已是萬幸了。
“我和我哥哥嫂子都覺得你老實,人好,心好,所以當時就同意了這門婚事。想想,跟你結婚時,你還是借陳建星的衣服穿的,這還不說,我跟著你,連一個多余飯碗都沒有,三兄弟就三個碗和三雙筷子。”楊召珍摸著肚子說。
“還得感謝楊德碧給咱們說的這門親事。”陳建川說。
楊德碧是陳建川同村陳建忠的家屬(婆娘),她的娘家與楊召珍的娘家是房子挨著房子,鄰里關系走得非常近。看著陳建川二十出頭還沒對象,就把楊召珍介紹給了他。
楊德碧嫁到山東村七年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老大陳碩六歲,老二陳梅四歲。
“是啊,要不是她介紹,我還不認識你,說實話,我們相信楊德碧,畢竟你知我熟。你還記得吧,跟你結婚后,我才知道你們家連挑水的水桶都沒有,還是將挑糞的桶洗來挑水吃;還是我把當姑娘時存的點私房錢拿來買的碗筷和水桶。水桶買回來后,陳建安高興得滿屋子跳,說終于有水桶了,不用吃用糞桶洗來挑的水了。”
“跟著我,讓你受委屈了。”陳建川從心底感到愧疚。
“現在比我剛嫁來那兩年好多了,兩個兄弟都逐漸長大成人,都在掙工分了,等他們以后結婚了就分家單獨過。”楊召珍停了下,接著又說:“日子是過到哪算哪,一天天過下去的!”
陳建川想到這些,一絲溫暖蕩漾在心頭。他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的臉上流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快速地打著谷子,還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首川東民歌《太陽出來喜洋洋》。
他唱道:太陽出來/啰喂/喜洋洋啰/郎啰/挑起扁擔郎郎采/咣采/上山崗吆后/啰嘍喂……
陳建川的歌聲迅速在田野里飄蕩開來。大家看著他放聲地歌唱著,也跟著唱了起來,田間頓時響起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這歌聲也傳到楊召珍的耳邊。楊召珍遠遠地望著干活的丈夫,會心地拿著掃帚走進屋子里。
幾縷陽光從屋梁上直射進來,將原本黯淡的屋子照得透亮。墻壁上的蜘蛛拉著網在緩緩地一圈圈地挪動。地下的老鼠時不時地在屋子里竄來竄去。
楊召珍看到老鼠進進出出,像過大街一樣,狠狠地拿著掃帚打老鼠。她笨重的身體哪里對付得了聰明狡猾的老鼠。往往是剛拿起掃帚,老鼠就迅速鉆進洞里去了。
她恨透了老鼠。本來家里就沒幾顆糧食,老鼠總來糟蹋,自家幾口人的口糧只能常年喝稀飯勉強維持。老鼠幸運地逃掉了。楊召珍放下了手里的掃帚,嘴里咕噥著:“打死你個死瘟傷。”
“媽媽,你打死啥子?”紅瓊從地壩里走進屋里問著。
“打死老鼠。”
“我幫你打它。”
“下次看到了,你再幫著打,現在時間不早了,媽媽去煮飯,你自己耍,不要亂跑哈。”楊召珍說著轉身去灶屋里煮午飯了。
紅瓊又來到地壩里,她沒有目的地走來走去,最后去了賈柏燕家。張萬青用背篼背著陳秀蘭,一邊燒火煮飯,一邊在給陳玲玉梳頭發。陳玲玉梳的是丁丁頭沖天炮,上面是用紅綢布扎上的。
張萬青看著紅瓊,說:“來,婆婆也給你把頭發梳了。”
楊召珍坐在灶屋里的灶臺前燒柴煮飯。她一邊往灶里添柴,一邊挽柴火。灶臺里紅紅的火焰,歡快地笑著。她在心里想,火在笑,家里是不是要來客人了。這年頭,最好別來客,本來家里就窮,來個客人啥的,多少要加把米,現在糧食又緊張,一年到頭就分那點糧食,能節約一點是一點。
很多時候,事情并不是像想象的那么發展。你越是不愿意,越是擔心,它就越會來臨。楊召珍不喜歡來客人,突然間卻聽見了喊聲:“幺妹、幺妹。”
她聽出了聲音,是她二姐楊召群。
楊召群雖然比楊召珍只大三歲,卻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她的老大是一個女孩,已經七歲;老二也是女孩,已經四歲;老三還是女孩,一歲半了,現在肚子里又懷上了,已經兩個月了,她還想生個兒子。孩子多,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歲月已在她的臉上過早地留下了衰老的痕跡。
楊召珍趕緊從灶屋里走出來。她看見二姐用背篼背著三女兒,手里還提著一個布袋子,便幫忙把娃兒從二姐背上接了下來。
楊召珍上下打量了一下楊召群,說:“二姐,你看你,衣服都穿成啥樣了,也不洗洗,都看不見本來顏色了。”
“成天到晚忙不完,忙了地頭忙家里,哪有時間,一天連臉都來不及洗一把。”
“撒泡尿的工夫就把臉洗了,有那么嚴重。”她瞧見二姐的臉上像花貓,好幾處黑灰黏糊著,說:“姐姐,你去把臉洗一把吧。”
楊召群把手里的布袋子放在地上就去洗臉,還一邊說:“女人啊,就是女人,家里家外操不完的心喲。”
說話間,楊召群已洗好臉了,她撿起地上的布袋子遞給楊召珍,說:“今天逢場,我順便過來看看,我們也沒啥子好帶的東西給你。”
楊召珍打開袋子,說:“來就來嘛,又帶雞蛋和掛面,你家的條件也不好,還要養三個孩子也不容易,以后別帶了。再說,你現在肚子里也揣了一個,也需要營養的。”
“你就別擔心我了,就這十個雞蛋和一把掛面。姐姐家只有這個條件,多的還拿不出。”
“你給我們送吃的,二姐夫不說啥呀?”
“你姐夫讓我拿來的,說幺妹家目前比較困難,加上又要生孩子了,總得讓坐月的人吃好點,坐月不吃好,以后對身體不好。”
“姐夫真是個好人。”
“人是個善良人,就是不愛干農活,除了好那一口酒,還好到巴子溝水庫釣團魚。”
姊妹倆一邊拉著家常,一邊走向了灶屋。楊召群把娃兒抱在懷里,就坐在灶臺前的小木板凳上燒火,還問:“兄弟呢?”
“在田里打谷子。”楊召珍一邊回答,一邊往鍋里放米和紅薯,還不忘用勺子在鍋里攪拌了幾下,以防粘鍋底。
娃兒在楊召群的懷里不安分地晃來晃去。楊召群把娃兒放到地上,說:“王芳,去找紅瓊姐姐耍。”
“王芳長得真快,都能走路了,娃兒就像根小樹苗兒,見風就長。”
“娃兒是越帶越歡心,不像帶個老人,越老越招人煩。”說到娃兒,楊召群的臉上蕩漾著暖暖的幸福。女人的柔情好似只有在孩子身上體現。雖說她已生了三個孩子,但她從沒感覺到累過、苦過。
也許女人是因為孩子而活著,也是因為孩子而逐漸成熟。孩子是她們的天,是她們的地,更是她們活著的動力。即便再苦再累,回家看到孩子的笑容,也是一種幸福,也算是苦中有樂。
楊召群接著又對在地上走動的王芳說:“去找紅瓊姐姐耍。”
“紅瓊!紅瓊!”楊召珍接連喊了兩聲,見無人回應,從灶屋走了出來,一邊咕嚕著:“這賤人跑哪去了?”
張萬青給紅瓊梳好頭發后,叫陳玲玉去外面喊她媽媽回家切(吃)飯。她倆走到半路上,遇到了一條小河,就停下來了。
小河溝里的水清澈見底,緩緩地流淌著,潔白光滑的鵝卵石躺在水里,河水里的浮漂被小魚拉得上下飛舞,小魚時不時地吐出小水泡泡,可愛極了。
紅瓊和陳玲玉看著河溝里的魚兒,心里癢癢,雙雙光著腳丫站在小河邊。她們望著河里那些歡快的魚兒,高興地嚷著:“看,那哈(那里),那哈!”
陳玲玉是第一個下河的。她甚至沒有卷起自己的褲腳,就下河了。紅瓊見她下河,也跟著下去。水淹到了她們的膝蓋,她們走在河水里,把兩只小手輕柔地埋進了水里。她們見哪里有魚,就將手伸到哪里,有時看見小魚在手掌里了,但一捧起來,小魚又迅速溜掉了。
小魚兒看著她們歡快地游啊游。她們的到來似乎給魚兒帶來了更多的歡樂。魚兒一會游到她們的腳邊,用嘴頂頂她們的小腳,一會又迅速地逃離了。
陳玲玉見紅瓊好幾次魚兒到手里了沒抓住,說:“我來我來!”
紅瓊站在陳玲玉身邊,聚精會神地看著陳玲玉逮魚。陳玲玉每次都小心翼翼的,生怕魚兒被嚇跑了。魚兒好像讀懂了她們的心思,每次都主動進入她們的手掌,但在關鍵時刻,都能順利逃離。
好幾個來回都沒逮住一條魚,她們放棄了,開始在水里跳起來,一跳就能濺起好多水花。
水是溫柔的,站在水里也是舒服的。兩個小娃兒在水的世界里暢快地鬧著、嬉笑著。她們一會跳水,一會相互潑水。水在娃兒的世界里是最好玩的玩具。娃兒在水的世界里給水增添了不少生機。
太陽照在兩個娃兒身上,水面的倒影是一幅生動的畫卷,人與自然的融合是那般完美。清澈的水,波光粼粼,單純可愛的娃兒,揚著單純的笑臉,真是一幅天人合一的景象。
她們在水里無拘無束地鬧著,彼此早已成了落湯雞。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乎乎地哈哈大笑起來。陳玲玉把婆婆交代的事情忘了十萬八千里……
楊召珍頭頂烈日,拖著笨重的身子,沿著屋前屋后找了一圈沒見著紅瓊,就往小河溝走去。因為那個地方是不少娃兒愛去的地方。
當她看見紅瓊時,紅瓊和陳玲玉都彎著腰在玩水,她接連喊了幾聲,紅瓊都沒聽見,還是陳玲玉最先聽見的。
陳玲玉站直身子,用小手擦了下額頭的汗水,說:“你媽媽來了!”
紅瓊聽見說媽媽來了,嚇得趕緊從水里鉆了出來。楊召珍見紅瓊整個衣服都是濕的,氣不打一處來,走上前去,揚起手要給她一個耳光時,突然,感到腰脹痛得鉆心地疼,揚起的手放了下來,豆大的汗水像泉水一般洶涌而出,“尿”順著褲腳流了下來。她有過生孩子的經驗,知道這不是尿,一定是羊水破了。她有些控制不住了,只感覺下身的水在不停地流出。
紅瓊看著媽媽,媽媽的臉變得扭曲了。她沒見過媽媽這樣,趕緊拉著媽媽的手,害怕地大聲地喊著“媽媽……媽媽……媽媽……”
楊召珍強忍著痛,說:“快去喊你爸爸,喊你爸爸。”
紅瓊一路像汽車拋錨似的發瘋地跑著,一邊大聲地喊著:“爸爸……爸爸……”
“我也去!”陳玲玉在后面追著。
陳建川在專心致志地打著谷子,紅瓊的喊聲沒能進入他的耳中,還是賈柏燕聽見了,她說:“陳建川,你家娃兒在喊你!”
陳建川放下手中打完谷子的稻草,順著喊聲望去,看見了遠處兩個幼小的身影在一前一后地跑著,一個喊著爸爸。
陳建川大聲喊道:“紅瓊,紅瓊,你跑啥子?”
紅瓊沒有聽見爸爸的聲音,只是一個勁地跑啊,喊啊,突然,一個跟斗栽了下去,她甚至不知道疼,爬了起來,繼續跑著。
陳建川還站在原地不動。賈柏燕又說:“你去瞄看,究竟是啥事,我家玲玉也跟著跑啥?”
接著陳玉英也說:“陳長輩,是不是你家快生了?”
陳建川說:“我先回去看看。”
“你趕緊回吧,這也馬上收工了,得回家切午飯了。”王丙全說。
紅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爸爸。當她跑到陳建川干活的田邊時,陳建川已從田里走了出來。
紅瓊焦急地哭著說:“媽媽……媽媽……”
楊召珍一只手摟著肚子,一只手插在腰間,艱難地邁著步子朝回家的路上走去。她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最難受的還是總感覺有尿要流出來。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到家門口。她喊著:“二姐……二姐……二姐……”
楊召群立即從灶屋里出來。
楊召珍滿頭大汗,緊咬牙關,整個臉型因為難受而變得扭曲。
“二姐……二姐……我可能快生了……”楊召珍有氣無力地說著。
“快,快,上床躺下!”楊召群扶著楊召珍進屋上床。
楊召珍說:“快去喊她爸,讓他喊琬幺婆來。”
“我回來了,老楊!”陳建川對楊召珍說,“我馬上就去喊接生婆來。”
陳建川憋著一股勁,一口氣跑到了琬幺婆家。接待他的是琬幺婆的兒子賈富貴。他說:“我媽出診去了,你得等等,估計快回來了!”
“大概啥時回來,兄弟,我屋頭快生了!”陳建川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由于過分激動,說起話來語無倫次。
“你先坐下,我給你倒杯水喝一口。”
陳建川哪里坐得下去。此時,他忐忑不安地走來走去。接著又問:“你媽媽去哪兒了,我去找找她。”
“又是哪家找我?”一個爽朗的聲音傳來,語調里中氣十足。她就是琬幺婆,她正提著一個木箱子回來了,木箱子上有個紅色的十字。
琬幺婆年過六十,長得慈眉善目,是當地專門接生的婆婆,非常有口碑,鄉里鄉外都找她接生。無論是哪家生孩子,基本上都是她接生。陳建川兄弟三人當初也是她接生的。
琬幺婆看著陳建川,問:“建川,啥事?是不是你婆娘又要生了?”
四川人說話有個習慣,即便知道是啥事了,也喜歡重復問。就如明明知道你吃飯了,還問,吃飯了嗎?
還沒等陳建川回答,賈富貴說:“媽,他等你好一哈了。”
琬幺婆說:“哦,那趕緊去!”
此時的楊召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都感到身上難受。她一邊緊緊咬住嘴唇,一邊用手按住腰。楊召群給她把褲子已經脫掉了。
琬幺婆到陳建川家后,立即吩咐他趕緊燒開水,將剪子消毒。
一切準備就緒后,琬幺婆讓陳建川出去,不要待在生孩子的屋里。在農村有個習俗,家里的男人不能看女人生孩子,看了,男人要倒霉的!因為生孩子要出血,男人不能見女人的血!
陳建川只能待在外面,但他聽見屋子里楊召珍的喊叫聲,一點也不安寧。
屋子里的琬幺婆給楊召珍擺正姿勢待產。楊召珍盡管生過孩子,但在關鍵時刻,還是有些不知所措。琬幺婆一面給她擺姿勢,一面給她講怎樣吸氣。
一切準備工作做好后,琬幺婆看了看她的子宮,說:“宮口已經張開了近十厘米,馬上就要生了,現在能看見孩子頭了。放松,放松,吸氣吐氣,好好配合我,一下就生了。”
楊召珍忍著疼痛,大滴大滴汗水不停地向外滲透出來。
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是無法體會的,生過孩子的女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生孩子的那種疼是不好形容的,腰脹痛脹痛,又感覺像氣體一樣,一圈繞著一圈。
楊召珍的雙手又緊緊地抓住床架,她一使勁,將所有的力量釋放了出來,在那一刻,一個嬰兒呱呱落地,她才感到如釋重負。
琬幺婆提著孩子,輕輕地拍了一下,孩子哭了兩聲,就睜著一雙小眼睛東張西望,好像外面的世界比娘肚子里要精彩得多似的。她紅潤的小臉蛋,滿頭黑發蓋過耳朵,頭發濕濕的,兩只小手緊緊地攥著。
琬幺婆將孩子清理干凈后,放在秤上稱了稱,說:“孩子體重六斤。”
孩子順利生產出來了,楊召珍感到整個人輕松了不少。她迫不及待地問:“是個啥子?”
琬幺婆說:“一個聰明的姑娘!”隨即放在了她身邊。
楊召珍有些失望,說:“又是一個菜角豆!”
琬幺婆說:“菜角豆怎么了,你看這孩子多聰明,看那雙眼睛就知道,你們以后還靠享她福呢!”
陳建川聽見了屋里一聲嬰兒的清脆哭聲,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他知道,生孩子就是他婆娘過鬼門關。在村里,有好幾個女人因為生孩子,難產死了,大人小孩都沒了。自己婆娘能順利生產就是萬幸。他趕緊走進了屋里,去看了看楊召珍以及躺在她身邊的孩子。
琬幺婆接生完后,楊召群趕緊將煮好的醪糟雞蛋端了上來,擺在了飯桌上,說:“琬幺婆,你切點東西!”
接著,楊召群又給楊召珍端了一碗過去。
楊召群看著孩子,說:“這孩子多機靈,長大了肯定有出息。”
陳建川看著孩子,說:“老楊,趕緊切吧!”
“本來想生個兒子,嗨,這就是命。”楊召珍說。
陳建川說:“兒女都一樣!”
楊召珍說:“誰說兒女都一樣,女兒養大就嫁出去,沒個兒子,以后養老都成問題!”
楊召群說:“妹子,你趕緊切,生啥子哪個曉得,肚子里的東西,只能見天才曉得。”
琬幺婆說:“放寬心,好好把孩子養好,千萬別亂想。”
楊召珍點了點頭,隨即又嘆了口氣,然后埋著腦袋無聲地吃著醪糟雞蛋。
楊召珍對于這個小不點到來的態度被琬幺婆看在眼里,從她內心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痛。她不知道,這個讓她親手接生過的女孩會在這個家庭面臨什么命運?從她以往經歷過的事件中,往往不討人喜歡的女孩,不是被父母遺棄,就是換了別人家的男孩。想到這,琬幺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腦袋。
陳建川遞給琬幺婆一個紅包,是接生費用。琬幺婆裝進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藥箱,挎在肩上,準備回家。
走時,她又看了看孩子,孩子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她,表情好似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