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會心一笑(1)
- 孔雀翎:趙麗宏經典美文100篇
- 趙麗宏
- 23926字
- 2019-03-25 14:46:17
水跡的故事
對我們這代人來說,藝術曾經是一種不能多談的奢侈品。這兩個字和一般人似乎并無關系,只是藝術家們的事情。其實生活中的情形并非如此,藝術像一個面目隨和、態度親切的朋友,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她突然就可能出現在你的身邊,使你知道她原來是那么平易近人。只要你喜歡她,追求她,她總是會向你展示動人的微笑,不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時候,她都會翩然而至,給枯燥乏味的生活帶來些許生機。
小時候,我曾經做過當藝術家的夢,音樂、繪畫、雕塑,這些都是我神往的目標。我可以面對一幅我喜歡的油畫呆呆地遐想半天,也會因為聽到一段美妙的旋律而激動不已。然而那時看畫展、聽音樂會的機會畢竟很少,周圍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人和物,而且大多色彩暗淡。不過這也不妨礙我走進藝術的奇妙境界。
童年時代,曾經住在一個頂棚漏水的閣樓上。簡陋的居所,也可以為我提供遐想的天地。晚上睡覺時,頭頂上那布滿水跡的天花板就是我展開想象翅膀的天空。在這些水跡中,我發現了各種各樣的山、樹、云,還有飛禽走獸、妖魔鬼怪,當然,也有三教九流的人物,有《西游記》《水滸》和《封神榜》中種種神奇的場面。我經常看著天花板在床上編織許多稀奇古怪的故事,睡著以后,夢境也是異常繽紛。
有一天下大雨,屋頂漏得厲害,大人們手忙腳亂地忙著接水,一個個抱怨不迭,我卻暗自心喜。因為我知道,晚上睡到床上時,天花板上一定會出現新的風景和故事。那天夜里,天花板上果然出現了許多奇形怪狀的水跡。新鮮的水跡顏色很豐富,有褐色,也有土黃,還有絳紅色。我在這些斑駁的色塊和雜亂無序的線條中發現了驚人的畫面。那是海里的一個荒島,島上有巨大的熱帶植物,還有赤身裸體的印第安人。有一個印第安人的頭部特寫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那是一個和真人一樣大小的側面頭像,那印第安人有著紅色的臉膛,濃眉緊蹙,目光里流露出憂郁和憤怒。他的頭上戴著一頂極大的羽毛頭冠,是很典型的印第安人的裝束。看著天花板上的這些圖畫,我記憶中所有有關印第安人的故事都擁到了眼前。那時剛剛讀過笛福的《魯濱遜飄流記》,小說中那些使我感到神秘的“土人”,此刻都出現在我眼前的天花板上,栩栩如生地對我擠眉弄眼。在睡眼蒙眬之中,我仿佛變成了流落孤島的魯濱遜……
看天花板上的水跡,是我兒時的秘密樂趣,是白天生活和閱讀的一種補充。誰能體會一個孩子凝視著水跡斑斑的天花板而產生的美妙遐想呢?現在,當我躺在整潔的臥室里,看著一片潔白的天花板,很自然地會想起童年時的那一份快樂。這快樂,現在已經很難得了。于是,在淡淡的惆悵之后,我總是會想,人的長大,是不是都要以犧牲天真的憧憬和無拘無束的想象力作為代價呢?
1990年2月
野菜、蟬和鱖魚
最難忘的美味佳肴,常常不是在擺滿山珍海味的宴席上,而是在饑饉困苦的日子里,在一些最簡單的飯桌上,甚至沒有什么飯桌,沒有什么餐具,只有天籟為伴……
少年時代,常常挨餓,只要能充饑,什么都覺得好吃。在主食類中,那時吃過豆餅、玉米糊、高粱稀飯、麩皮饅頭……在蔬菜和肉食類中,吃過許多叫不出名頭的野菜,還有老鼠肉、貓肉、蛇肉……所有這些食物,幾乎都是在饑不擇食的狀態下吃下肚去的,現在回憶起來,很難想起是些什么味道。只是鼠肉貓肉之類,回想起來不免有些惡心。不過也有使我終生難忘的絕妙美食。
一次,從城里到鄉下去,和大人一起,在沒有星月的鄉間小道上走了十幾里夜路。摸黑找到鄉下的親戚家里時,已是深夜時分。面對我們這幾個又餓又累的孩子,鄉下的親戚犯了愁——他們拿不出可供我們充饑的食品。
“只有黃芽菜餓藤藤包子……唉,怎么可以給你們吃這樣的東西呢?唉……”
說著,鄉下的親戚從灶臺上搬出一個瓦罐,放在我們圍坐的桌子上。在微弱的油燈火光里,看不清瓦罐里的東西,只能依稀看見一個個白乎乎的小圓球。然而這時已經管不得許多了,我們用手當筷子,抓起瓦罐里的小圓球就往嘴巴里塞。開始時,還沒有品味出嘴里食物的滋味,只是覺得松軟多汁,極容易下咽,一口氣吃下去七八個。等肚子里墊下了一點底,吃的速度便慢了下來。這時,才感到口中食物的味道。
這是一種我從未嘗到過的鮮美和清香。牙齒只要輕輕一叩,包子外面那層薄薄的皮便裂開了,鮮美的汁水隨即溢滿口中,味道類似薺菜卻又不同于薺菜的香味,沒有薺菜那么濃烈,但比薺菜的清香更幽久,更值得回味。在這種清香里,還夾雜有豆腐干的味道,豆腐干末和稀松的菜葉混合在一起,變得有了糯性,咀嚼時齒頰間便不覺得空虛……真的,當時的感覺,這種叫“黃芽菜餓藤藤包子”的食物,是我吃過的最美妙的東西。
鄉下的親戚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嘴里喃喃地低語著:“上海人,怎么會喜歡吃這東西?”我一直記得她看我時那種驚訝而又欣喜的目光。
第二天我才知道“黃芽菜餓藤藤包子”的真相。其實,這本來應該是一種用豆腐衣作皮,豬肉糜作餡的肉包子。因為買不起豆腐衣和肉,鄉下的親戚便用黃芽菜葉作皮,野菜和豆腐干末作餡,把素菜當葷菜吃,求得心理上的一些滿足。想不到,這假肉包,竟被我們當成了天下最好的美食。
黃芽菜,就是北方人說的大白菜;而餓藤藤,是江南田野中隨處可見的一種野菜,有著細而長的莖,小而圓的葉,會開雪珠似的小白花。吃“黃芽菜餓藤藤包子”,是60年代初的事情,正是所謂的“自然災害”的年月。后來到鄉下“插隊落戶”時,我也曾無數次食用這種野菜。
在葷菜中,也有使我難以忘懷的美食。
小時候,有一次到鄉下的舅舅家去做客。比我大兩歲的表哥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不僅是因為他會游泳,會捕魚撈蝦,會爬上大樹去掏鳥窩,捉金龜子,還因為他懂得特別多。他知道許多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新鮮事。
有一天,表哥問我:“你吃過‘牙烏子’嗎?”
我以為表哥是在和我開玩笑。“牙烏子”,就是蟬,就是知了。在這之前,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蟬能吃。然而表哥不像是在開玩笑。當天,他就帶著我去捉牙烏子。捉牙烏子的工具很簡單,一根長竹竿,頭上繞一些蜘蛛的絲網,只要把竹竿上的蛛絲輕輕往樹上的牙烏子身上一粘,它就再也無法逃脫。只用了小半天,我們就捉到了好幾十只牙烏子。
“這是用來做菜的嗎?”我問表哥。他狡黠地一笑,不置可否。
表哥后來如何處置這些牙烏子的,我沒有看見。到吃晚飯的時候,餐桌上有一盤我未曾看見過的菜,盤子里是一些黑乎乎油亮亮的小丸子,形狀既不方,也不圓,不知是什么。會不會是牙烏子呢?我問表哥,他笑著說:“不要問,你只管吃就是了。”舅舅和舅媽也笑而不答。我用筷子夾了一塊,小心翼翼地送到嘴里,小心翼翼地咬下去,那丸子很嫩,也很香,而且香得特別,是我從來沒有吃到過的美食。我一連吃了十幾個,直到吃空了盤子。這時,表哥才告訴我:“你剛才吃下肚的,就是牙烏子。味道怎么樣?”
這是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吃蟬,以后再也沒有機會吃。現在回想起來,依然有很奇異的回味。不過,我也不想再重嘗這種昆蟲了,盡管我后來知道吃蟬在中國是古已有之。去年去山東,在孔子的故鄉曲阜,當地的主人在請我吃飯時,餐桌上就有蟬,是還未鉆出泥土的幼蟬,被油炸得金黃透明。看當地的人們吃得津津有味,我卻一個也吃不下。
值得回味的美食,還有一條魚。那是我流落在太湖畔跟人學做木匠的時候,十八九歲的年紀,身體正在發育,食欲強烈,胃口奇大,似乎永遠也吃不飽。當時飯桌上的菜肴,大多是素菜,有魚有肉是極難得的事。
一天晚上,和村里的幾個年輕人一起去湖畔網魚,手忙腳亂了大半夜,竟是一無所得。準備拉起最后一網打道回府時,網里卻有了大收獲——是一條二斤多重的大鱖魚!人多魚少,怎么辦?有人提議:吃掉拉倒。對又冷又餓的我來說,這是一個絕妙的建議。可是怎么個吃法呢?又有人提議:用火烤。
于是,我們在湖畔生起一堆火,用樹枝架著,在火上活烤鱖魚。把一條大鱖魚烤熟,不過是十來分鐘的事,然而我覺得這過程極為漫長。那彌漫在夜空中的烤魚香味,我至今還記得。魚烤熟后,大家用手抓著分而食之。魚肉的色彩和形狀,我根本看不清楚,這并不重要。盡管沒有任何佐料,然而烤魚的鮮嫩和奇香,我卻怎么也忘不了。
現在,鱖魚在餐桌上也算是一道名貴的菜了。然而不管是多么高明的廚師來烹調,不管是多么高級的宴席,那餐桌上的鱖魚,怎么也無法和我當年吃到的烤鱖魚相比。在湖畔夜色中,撫摸著轆轆饑腸,就著跳動的火光,大口大口地咀嚼鮮嫩的、帶著煙火氣息的烤魚肉,那是永遠也不可能重復的經歷……
1994年4月14日于四步齋
海量
透明清冽的白酒,剛打開瓶塞,空氣里已經彌漫著濃烈馥郁的香氣。那些有著魔力的液體,在小小的杯里微微晃動,散發出誘人的光彩。酒杯“叮叮”地碰過幾下以后,飲者的嘴唇才小心翼翼地和酒杯接觸。說是喝酒,其實只是幾滴幾滴慢慢地啜,酒似乎不是喝進肚里,而是化作既熱烈又清涼,既芬芳又苦澀的氣體,在“叮叮”的碰杯聲中悄悄流遍了全身。倘若有哪位豪邁之士,仰脖一口喝干杯中之物,便會贏得滿桌的喝彩聲:“海量!海量!……”
這種場面,經歷得不少了。親戚朋友聚到一起,少不了要喝一杯。每張酒桌上,也總會有一兩個“海量”的角色,于是便平添許多熱鬧氣氛。不過,真正的“海量”,也實在難得遇到,能喝上八兩燒酒的,似乎已了不起,而且還常常以酩酊大醉作為代價。每遇到這種場面,每聽到人們喊出“海量”這個詞兒,我的眼前便會出現一個人來,一個我所遇見的最能喝酒的人。
這是我從前的一個鄰居,一個瘦瘦高高的老人,嚴肅的臉上一對極大的眼睛炯炯有光,濃密的胡須終年覆蓋著嘴唇和下巴。這形象使我聯想起古時的俠客武士。然而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知識分子,一個研制耐火材料的工程師,有許多發明創造,在國內同行中是權威人物。那時我還小,見到他有些懼怕,懼怕的原因不僅僅因為他的形象,還因為他那種很神秘的沉默。他常常一個人坐著喝悶酒,緊鎖著的眉峰中凝聚著無窮的憂怨。他喝酒有些怪,菜并不講究,一碟花生、幾根蘿卜干、幾條煎魚已經很不錯。而酒卻總是上好的大曲,每次總是一瓶,用大碗斟,斟兩次,酒瓶就露了底。一瓶酒喝下肚,臉不變色,情緒卻有了一些變化,臉上有了笑容,口中還會半生不熟地哼幾句京戲道白。
時間長了我才知道,他是個極和善的人,而且特別喜歡孩子。我們成了好朋友。他喝酒的時候,我愛坐在一邊看著,一邊問他許多問題。有我在,他便不再喝悶酒。他那些關于喝酒的故事是令人難忘的。
“你喝一斤燒酒就像沒事兒一樣。你難道喝不醉?”我問他。
他笑了笑,說:“還沒有喝醉過。小時候在鄉下看見大人們用小酒盅喝燒酒,我想,男子漢,這樣小里小氣扭扭捏捏做啥。有一次,我一口氣喝了三大碗燒酒,把村里人都嚇懵了。可我沒啥感覺,像喝開水差不多。這年我剛剛14歲。這以后,我在家鄉就出了名。許多號稱‘海量’的喝酒好手都來找我,要和我較量較量,說起來好笑,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們,一個個都是氣勢洶洶地來,爛醉如泥地去,而我總是臉還來不及紅呢。”
“那么,你最多能喝多少酒呢?”
“我自己也不清楚。最多一次喝過四斤燒酒。那是十七八歲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外鄉女財主帶著一幫男女找上門來,要和我喝酒。那女人酒量確實不小,兩斤燒酒喝下去,面皮顏色一點兒不變,只是不停地說話。三斤酒喝下去,她面孔發白了,話也少了,兩只眼睛卻紅起來。那女人哪里肯服輸,嘴巴還硬邦邦的:‘早著吶,才喝了三分呢!’再喝下半斤,她吃不住了。那女財主是被人抬著回去的,臨走,算是講了老實話:‘好小伙子,真海量,這一輩子,我還是頭一次服輸。’”
他的那些帶著傳奇色彩的經歷深深地吸引了我,于是我總是刨根究底地問:“這么說,你這一輩子還沒有遇見過對手?”
他手中的酒碗停在了半空中,沉吟了半晌才答道:“見過一條好漢,只是沒能坐下來和他對酌。那是在解放前夕,我路過揚州,在一家臨近輪船碼頭的小酒館里喝酒。隔壁桌上坐著一個中年漢子,看樣子是碼頭上的搬運工,他喝酒的架勢嚇了我一跳:三斤土燒,兩個饅頭,一小碟醬黃豆,不到半個時辰,統統倒進了肚皮。吃完后抹抹嘴巴立起來就走。喝酒這樣喝法,我也是頭一次看見,我連忙追出去對他說:‘像你這樣的海量,我還沒有見過,佩服佩服!假使你同意,我想明天請你喝兩盅,我請客。’于是,我和他約定第二天黃昏在碼頭酒館碰頭。這是唯一的一次碰著對手,想不到第二天他失約了,我白白等了一黃昏。”
然而我看他喝酒,沒有一次超過一斤的,他說:“每天喝三斤燒酒,條件不許可嘍!百八十塊工資,喝酒也不夠!”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個不幸的人。新中國成立后,他是一家大廠的總工程師,“反右”時因為替幾位朋友鳴不平,被投進了監獄,一關就是七年。七年中,他滴酒未沾,出獄后也從來沒有像年輕時那樣狂飲過,只是在緊張工作之余,獨酌幾碗。偶爾與朋友對酌,也不會過量。不過就是這樣,他一輩子喝下的燒酒大概能匯成個小池塘了,然而竟從沒醉過一次,那也是奇跡。
十多年前,他患胃癌逝世了,死時境況很凄涼。臨終前,有一次還和我談起酒,他說:“你記牢,酒不是好東西。我生這個病,一定和喝酒有關系。年輕時被人捧幾聲‘海量’,得意得要命,于是拼命喝,我自己也不明白為啥喝不醉。唉,這大概也是報應吧。”
李太白詩云:“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詩是這么寫,然而因為能喝酒而百年留名的人畢竟不多。我那位老鄰居,前些年平反昭雪了,還補開了追悼會。追悼會上,許多我不認識的人出來講了他不少好話,如講他在科學上的貢獻,講他拼命工作的精神,講他剛正不阿的為人……而我,卻在這一片贊揚聲里想起了他喝酒的樣子,想起了他講給我聽的那些關于酒的故事……
1986年春
童年的河
童年的記憶,隱藏在腦海的最深層。一個老人,到了彌留之際,出現在眼前的也許還是童年的往事,童年的朋友。
童年的經歷,會影響一個人的性格。在形成性格的過程中,童年的一些特殊經歷潛移默化地起著作用。想一想童年的往事吧,它們曾經怎樣有聲有色地豐富過你幼小的生命,滋潤過你稚嫩的心靈。
有一條河流,陪伴著我的童年。這條河的名字是蘇州河,它在江南的土地上蜿蜒流淌,哺育著上海這個繁華城市。從前,它曾經叫吳淞江,上海人把她稱作母親河。
小時候,我的家離蘇州河不遠,我常常走到蘇州河橋上看風景。天上的云彩落到河里,隨著水波的漾動斑斕如夢幻。最有趣的,當然是河里的木船了。我喜歡倚靠在蘇州河的橋欄上看從橋洞里穿過的木船。一艘木船,往往就是一家人。搖船的,總是船上的女人和小孩。男人站在船邊,手持一根長長的竹篙,不慌不忙點撥著河水。有時水流很急,木船穿過橋洞時,船上的人便有點兒忙碌。男人站在船頭,奮力將竹篙點在橋墩上,改變著船行的方向。他們一面手忙腳亂地與河水搏斗,一面互相大聲喊著,喊些什么我聽不清楚,但那種緊張的氣氛卻讓人難忘,我也由此認識了船民的艱辛。后來看到宋人畫的《清明上河圖》,圖中也有木船過橋洞的畫面,和我在蘇州河橋上看到的景象很有幾分相似。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沒有機會和船上的人說過一句話,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們,想象著他們的生活。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生活在船上的孩子,船上有一條狗,溫順地蹲在我的腳邊。我也和父母一起,奮力地搖櫓,駕馭著木船在急流中穿過橋洞。
記憶中的蘇州河常常有清澈的時候。漲潮時,河水并不太渾濁,黃中泛出一點淡綠,還能看到魚兒在河里游動。那時蘇州河里常常有孩子游泳。膽子大的從高高的水泥橋欄上跳進河里,膽子小一點的,沿著河岸的鐵梯走到河里。孩子在河里游泳的景象多么美妙,小小的腦袋在起伏的水面上浮動,像一些黑色的花朵,正在快樂地開放。他們常常放開喉嚨在喊叫,急促的聲音帶著一些驚奇,也帶著一些緊張,在水面上跳動回旋。這是世界上最快樂的聲音,我很是羨慕那些在河里游泳的孩子。他們游泳的姿態,他們在水面發出的歡聲笑語,使我很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有一天,在蘇州河邊上,我見到了可怕的景象。一個孩子,在河里淹死了,被人拉到岸上,躺在欄桿邊的地上。這是一個瘦弱的孩子,上身赤裸,下身穿著一條破爛的褲衩。看樣子,這孩子是在河里游泳溺水而死。他側著身子躺在地上,臉色蠟黃。他曾經在河里快樂地游著,快樂地喊叫著,他曾經是我羨慕的對象。但是他小小的生命已經結束,在這條日夜流動著的活潑的蘇州河水里,他走完了他短短的人生之路。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一個死去的人,但是這溺水的孩子并沒有使我對死亡和河流感到恐懼。幾年后,我也常常跳進蘇州河里游泳,在和流水的搏斗中體會生命的快樂。我從高高的橋頭跳入河中,順流暢游,一直游到蘇州河和黃浦江交匯的水面。那時,同齡的孩子沒有幾個有這樣的膽量,他們捧著我的衣服,在岸上跟著我,為我加油。在他們的眼里,我是一個勇敢的人。其實,在波浪洶涌地向我壓過來時,我也曾產生過恐懼,也曾想起那個溺水而亡的少年,我在想,我會不會像他一樣被淹死呢?不過這只是瞬間的念頭,在清涼的河流中游泳的快樂勝過了對死亡的恐懼。
我上的第一所小學就在蘇州河邊上。在我們上音樂課的頂層教室里,站在窗前能俯瞰蘇州河的流水。學校的后門,就開在蘇州河岸邊。離學校后門不遠的河岸邊,有一個垃圾碼頭。說是碼頭,其實就是一個大鐵皮翻斗,平時鐵皮翻斗被天天從它身上滑下的垃圾磨得雪亮。這鐵皮翻斗,使我想起古時城門前的吊橋,平時翻斗是升起的,運送垃圾時,翻斗放下,成為一個傳送滑道,卡車上的垃圾直接從翻斗上滑到停泊在岸邊的木船船艙中。這垃圾碼頭,也曾是我們的游戲場所。我們常常攀上鐵皮翻斗,站在翻斗邊沿,探出腦袋,俯視河水從翻斗下嘩嘩地流過。對于孩子們來說,這是很有冒險色彩的奇妙經歷。
一天早晨,經過垃圾碼頭時,發現碼頭邊圍著很多人,而那個曾給我們帶來快樂的吊橋,翻進了河里——系住翻斗的兩根鋼索斷了一根,這是一場悲劇留下的痕跡。就在前一天傍晚,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攀到翻斗上玩,他們正歡天喜地在翻斗上蹦跳,系翻斗的鋼繩突然斷了,翻斗下墜,翻斗上的孩子全部都被倒進了蘇州河。歡聲笑語一下子變成了救命的呼喊,那時蘇州河邊人不多,是河上的船民趕過來救起了落水的孩子們。但是,死神已經守候在這座曾給孩子們帶來歡樂的吊橋邊上,據說淹死了好幾個孩子。幾天后,還看到孩子的父母在蘇州河邊哭泣。而那個肇事的鐵皮翻斗,被鐵柵欄圍了起來。這場悲劇,似乎向人們預示著生活中的樂極生悲和人生的無常。蘇州河依然如昔日一般流淌,但從此我們再不敢去垃圾碼頭玩了。
那時,蘇州河邊上多的是倉庫和碼頭,少的是樹林,在蘇州河邊難得見到飛鳥。不過有一只在蘇州河邊出現的鳥使我無法忘記,那是在無法吃飽飯的年代。一天早晨,我從蘇州河邊走過,看見一只喜鵲從河面上飛過來,停落在河邊的水泥欄桿上。這是一只有著黑白相間的花翅膀的黑喜鵲,它在水泥欄桿上悠閑地踱步,還不時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找它的伙伴。我天生對鳥有好感,只要是天上的飛鳥,都是可愛的,哪怕是貓頭鷹。在熱鬧的城市里會出現喜鵲,這實在稀奇。我停住腳步,注視著水泥欄桿上的喜鵲,覺得它美極了。它是那么自由,那么優雅。在蘇州河邊,難得看到這樣的景象。就在我欣賞那只喜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想象的事情。一個頭發蓬亂、瘦骨嶙峋的女人,突然從停泊在河邊的木船上躥出來,撲上欄桿,把那只毫無防備的喜鵲抓在了手中。那女人一只手將喜鵲握住,另一只手以極快的速度拔光了喜鵲身上的羽毛,大概不到兩分鐘,那只羽毛豐滿的美麗的喜鵲,竟變成了一團蠕動的粉紅色肉團。它的嘴里發出驚恐尖利的鳴叫,拍動的翅膀因為失去了羽翼而顯得很可笑。它的羽毛飄落在周圍的地上,空中也飛舞著細小的絨毛。那女人的動作之迅疾,簡直讓人驚詫,她的目光也令人難忘,那是一個餓極了的人看到食物時的表情,目光中噴射出貪婪和急迫。這個木船上的女人,她捕捉這只喜鵲,當然是為了吃,為了充饑,為了讓饑餓的生命得以延續。我沒有看到她最后如何處置那只喜鵲,被她吃進肚子是毫無疑問的,至于怎么煮怎么吃,我不想知道。我想在記憶中保留喜鵲在蘇州河欄桿上優雅踱步的形象,但浮現在眼前的,卻總是那個被拔光了羽毛的粉紅色肉團,還有那飄舞在空中的羽毛。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它掙扎尖叫的可憐樣子。
蘇州河邊的郵政大樓頂上,有一組石頭雕像。那是幾個坐著的外國人像,站在地上看不見他們的表情,遠遠地看去,也只能看出個大概的輪廓,但他們優雅的身體姿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時候在蘇州河里游泳的時候,有一次躺在水面上仰望那些雕像,居然看清了雕像的臉,那是一些神秘的表情,安靜、悠閑,他們在天上俯瞰人間,目光中含著淡然的期待,也隱藏著深深的哀怨。“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一組雕像不見了,據說是被人打碎了。那座有著綠色圓頂的大樓,從此就變得單調,抬頭仰望時,常常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前幾年,那個古老的綠色圓頂下面,又出現了一組雕像,是不是當年的那組雕像,我不知道。不過仰望他們時,再沒有出現童年時看他們的那種感覺。
2003年1月14日于四步齋
光明的心曲
傍晚,最后一抹斜陽穿過窗外的綠葉,幽幽地照到我寫字桌旁的白墻上,開始是許多斑駁的橙色光點,恍若一片微波蕩漾的湖泊,然后暗下來,暗下來,光點由橙色轉為暗紅,并且奇怪地凝成兩個橢圓的光團,無聲無息地閃爍著……
無意中見到的新鮮的形象,總是會引起我的遐想。對著墻上這兩團閃閃爍爍的夕輝,我發愣了,總覺得它們像什么。閃著火苗的、深沉的、在幽暗中執著地透出亮色的——它們,像什么呢?
驀地,我的眼前閃出一雙眼睛來,一雙小姑娘的眼睛,一雙暗淡的眼睛,一雙燃燒著希望之火的眼睛……
也是在一個晚霞似火的黃昏,從街心花園的林蔭深處,飄出一陣優美的歌聲,唱歌的是一位小姑娘,在手風琴的伴奏下,她唱著:“在那遙遠的地方,清泉在流淌,陽光在歌唱,心兒呵,飛向那遙遠的地方……”歌聲像清泉,叮叮咚咚地在暮色中流淌;歌聲像陽光,灑在濃濃的綠蔭深處。看見唱歌的小姑娘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在晚風里飄拂,一只天藍色的大蝴蝶結,隨著歌聲在她頭頂飛舞。她唱得那么動情,我迎面走去,她竟仿佛沒有看見,依然優美地唱著:“在那遙遠的地方……”
看清她的眼睛時,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一雙多么漂亮的大眼睛,然而,又長又黑的睫毛下,覆蓋著一層灰色的蔭翳——呵,竟是一個盲姑娘!
我站住了,心頭一陣震顫,這樣美妙、無憂無慮的歌聲,怎么可能從一個盲姑娘的口中唱出?
“……清泉在流淌,陽光在歌唱……”
歌聲依然在飄來。盲姑娘,陶醉在她的歌聲里。她兩手合抱成一個拳頭,緊緊地貼著胸口,頭微微昂起,仿佛在遙望著遠方:那流著清泉、飄著陽光的遠方,那開滿了五彩繽紛的花兒的遠方……從她的清脆而又純美的歌聲里,從她的幸福而又神往的微笑里,我似乎也看到了她向往的那個光明燦爛的遠方。我知道,在她的憧憬里,這遠方絕不是虛幻的,它足以驅散她眼前的黑暗。
唱吧,盲姑娘,有一顆熱戀光明、向往光明的心,你的生命之路,是不會暗淡無光的。
拉手風琴的是位年輕的母親,她凝視著自己的女兒,手指輕輕地在琴鍵上移動。也許,女兒直到現在,還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模樣,還不知道陽光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從這位母親抿緊的嘴角上,從那閃著淚光的眼神里,我知道了她的心思,她要用一顆母親的心,為女兒點燃希望之火。她滿懷深情地拉著琴……
我慢慢地走了,盲姑娘的歌聲卻久久地跟隨著我,環繞著我:“在那遙遠的地方……”周圍那一片悄然飄落的夜色,仿佛被她的歌聲照亮了。我的眼前,只有叮咚作響的清泉,只有新鮮燦爛的陽光,還有一對向光明的天空奮力撲騰的柔嫩的翅膀,還有一雙燃燒著希望之火的眼睛……
墻上的夕暉早已消失,夜色在我的小屋里彌漫,盲姑娘的那支閃著光芒的歌卻又在我的心中響起來……
1982年夏于上海
小黑屋瑣記
一
因為沒有窗,這里分不出白天黑夜——所以叫它小黑屋。
八個平方,四面板壁,書桌、床,以及快堆到天花板的書和雜志——這就是它的全貌。
三面板壁隔著鄰居,隔壁人家的聲音絲毫不漏,全部傳到這里——夫妻吵架、孩子哭笑、收音機里的相聲、電視機里的球賽……
一面板壁隔著走廊兼廚房,板壁縫隙里,常常鉆進各種各樣的氣味——魚腥、肉香、蔥、蒜、油、醋……
一盞八瓦的小日光燈,便足以把它照亮了。柔和的白光,整日撫摸著這里的一切……
在這里,我幾乎度過了整個青年時代!
二
花兒在這里要枯萎,鳥兒在這里不肯唱歌。人呢,人在這里怎么樣?
是的,假如混沌,它可以成為籠子,牢牢囚禁我的思想;假如頹喪,它可以成為墳墓,活活埋葬我的青春。
而我,卻流著汗,憋著氣,忍受著四面夾擊的噪音,在這里長大了,成熟了,走上了一條追求光明和藝術的道路。
我深深地感謝我這間小屋。我也常常問自己:是什么,使我留戀這幽暗的小天地呢?
三
它曾經空空如也——空蕩蕩的擺設,空蕩蕩的思想。
我在這里拉過琴,琴聲無力地呻吟著,在四堵板壁間回旋,并且,惹惱了四面人家……
我在這里學過畫,畫筆蘸著悵惆,畫出來的也只能是一片迷茫……
八瓦的小燈光線微弱,然而用它為一個讀書人照明,是綽綽有余了。當書頁沙沙地在這里掀動時,我的心也逐漸亮起來。是的,它越來越小——這是因為書占據的空間越來越多。是的,它越來越大——這是因為在知識的瀚海之中,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和無知。
在這里,我終于富有起來,充實起來。給予我的,是無數令人崇敬的先人——
普希金和雪萊在為我吟詩……
泰戈爾老人用他奇妙的語言,為我講述許多神秘的故事……
杰克·倫敦和海明威大聲地告訴我:人生,就是搏斗!
黑格爾和克羅齊娓娓而談,為我講授著美學……
還有我們民族那么多才華橫溢的祖先,為我唱著永不使人厭倦的優美的歌……
古老的、新鮮的、艱深的、曉暢的,互相摻雜著向我涌來,需要我清理,需要我挑選……
我像一個淘金者,在幽暗的礦井里采掘燦然的黃金。采不完的金子呵!
四
一張字條,赫然釘在門楣上:禁止抽煙!
對不起,來做客的朋友,你一支煙,可以使這里整整二十四個小時濁煙繚繞。對不起,朋友。
然而這并不會妨礙我們交談,并不會妨礙友誼的清泉在這里流淌……
來吧,我們談古論今,讓我的小黑屋成為一艘船,駛回遠古,漂向未來,周游天涯海角……
來吧,我們互相吟詩,吐露心曲,讓心兒變成小鳥,從這里飛向遼闊自由的天空……
一位搞美術的朋友來到這里,環顧左右,好奇的目光四面碰壁了。她說:“等著,我要為你開一扇窗。”于是,幾天之后,我的墻上出現了一幅油畫——不,是一扇美妙的小窗,窗外,是金黃的田野,蔚藍的河流,陽光在繽紛的樹林里流動……
一位作曲的朋友在這里坐了幾分鐘,捂著耳朵走了。第二天,他為我捧來一臺錄音機,于是,這里有了音樂,貝多芬、柴可夫斯基、莫扎特、肖邦常常到這里撫慰我了……
你們不會忘記這里吧,朋友,盡管在這里不能抽煙。而它,我的小黑屋,也不會忘記你們的!
五
篤、篤、篤,走廊里有人敲板壁。鄰家大嬸又隔著板壁喊了:“我能剁肉么?要是影響你寫文章,我就到曬臺上去。”……
“噓——”另一面隔壁有人在訓孩子,是那位爽朗的紡織女工,雖然聲音壓得很低,還是聽得很清楚:“不許鬧,叔叔在隔壁寫詩,再鬧,晚上不許看電視!”……
“呀——”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前樓的娃娃:“叔叔,今天幼兒園老師教我們一首詩,我念給你聽,好么?”……
生活,在我的四周行進著,腳步雜亂,卻親切。
無數善良溫暖的心靈,在我的四周跳動,像夜空里一片晶瑩閃爍的星星……
人們呵,你們,按你們的節奏生活吧。這不會干擾我的思索,不會妨礙我用筆在雪白的紙上傾吐心聲。我,也是你們中間的一個分子,我在這里為你們歌唱……
在黑暗中尋覓到的光明,是永遠不會黯淡的。
在狹窄中追求到的遼闊,是永遠不會縮小的。
在貧瘠中創造出的豐饒,是永遠不會枯竭的。
也許,我將告別它,搬進一間寬敞的有窗戶的房子,心靈和軀體,都將得到陽光的沐浴。然而我怎么會忘記它呢!
此刻,正是深夜,萬籟俱寂。只有我這盞八瓦的小燈,在四壁之間閃耀;只有桌上的鬧鐘,在用那永不變化的節奏和語氣,莊嚴地宣告著舊的結束、新的開始——嘀嗒、嘀嗒、嘀嗒……
突然想起劉禹錫的《陋室銘》來: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孔子云:何陋之有!
1983年1月于上海
芋
友人贈我一株水竹,栽在一個姜黃色的小陶盆里,細細長長的莖稈,舉著幾片水靈靈的扇形綠葉,清秀文雅,十分可愛。然而隔不多久,不知什么原因,水竹逐漸枯萎,再也沒能恢復生機。小陶盆便空了。
空陶盆擱在桌子上,實在不美觀,想再栽一點兒什么花草,卻總是沒有機會。一天,母親打掃廚房時,在屋角發現幾個芋艿。這是去年冬天留下的,已經萌出了青青的芽。這芋艿不也可以栽在空陶盆里嗎!母親笑了:“這怎么是芋艿待的地方!小小一個花盆,會憋死它呢!”我不以為然,把一個雞蛋大的芋艿種進了陶盆。盆兒太小,只兩把泥土,就把芋艿埋起來了。
我決定在盆里種芋艿,倒并非全是盲目,因為我喜歡芋的形狀,并且覺得它們有點兒像荷。那是兒時的事情了,一次去鄉下,看到農民在一大片芋田里澆水,我忍不住驚叫起來:“那不是荷葉嗎!怎么不長在水里呢?”作出這樣的結論,有兩點根據:首先是葉的形狀,圓圓的,翠生生的,接近荷葉;還有一點更要緊,水珠滴在芋葉上,就像一顆顆亮晶晶的珍珠微微顫抖著,滾動著——我總以為只有荷葉才如此……
芋芽躥得很快,開始只是細細的一小段,就像孩子們削得尖尖的小鉛筆頭,沒有幾天就有食指那么長了。再過幾天,一片橢圓形的嫩葉悄悄舒展開來,像一頂綠色的小傘,撐開在小陶盆之上。第二片葉子很快又躥出來了,而且一下子超過了第一片葉子,那細細的葉莖足有一尺多長。這以后,它就似乎定了形,再也沒有什么變化。
“噢,真美!這是什么花草?”見到它的人幾乎都會發出贊嘆和疑問。
我的回答自然挺得意:“是芋艿。沒想到吧!”我為自己這小小的“創意”而得意。
真的,這樣長在小陶盆里的芋真有一股子靈氣,纖長的葉莖托著一大一小兩片圓葉,組成了一個“V”字。葉子是淺淺的綠色,淺得近乎透明,像是用瑪瑙和綠玉雕刻出來的。每天夜里,芋葉悄悄地卷起來,清晨又不知不覺舒展開了。這時候,葉面上總是凝聚著一顆晶瑩閃爍的水珠。書桌上有了這樣一盆植物,屋里的氣氛變得清新而又生動。比之先前的那株水竹,這芋一點兒也不遜色呢!
芋葉沒再增加,莖卻越來越長,并且愈加顯得纖細柔弱。有一天傍晚回家,我發現它有了很大變化。原來那個“V”字不見了,兩片葉子都傾向了一個方向,仿佛兩個人同時在向誰深深地彎腰鞠躬。芋葉依然是淺淺的、近乎透明的綠色,并沒萎縮的跡象。這是怎么回事呢?母親走過來瞅了瞅,說:“它是想見光。”我一看,果然,芋葉傾斜的方向正是窗子的方向。于是,我輕輕地將小陶盆轉了半圈,兩片芋葉便背向窗口了。我想,這樣一來,它們自然會轉過來的。第二天,芋葉真的動了,先是直起來,到傍晚,竟又恢復了前一天傍晚的模樣。
這樣經歷了好幾個反復。不管把小陶盆轉向哪一邊,兩片芋葉總是不屈不撓地再轉過來,倒向窗口。它的頑強和執著使我驚訝。我時常有一種幻覺,書桌上的這株芋仿佛變成了一只關在小籠子里的鶴,它拼命地扇動著兩片綠色的翅膀,想沖出去,失敗了一次,又沖了一次……哦,這堅忍而又可憐的鶴呵!它終于顯得疲倦了,原來水靈靈的葉子耷拉著,失去了綠玉般的光澤,微微泛出黃色,纖長的莖葉上也出現了好些焦黃的斑點。它憔悴了。
它未能開花結實,就悄然結束了生命的旅程。面對著又變得空空的小陶盆,我的心里充滿了內疚,母親的話在耳畔回響著:“這怎么是芋艿待的地方!小小一個花盆,會憋死它呢!”
1983年8月
亮色
這是一輛極其破舊的輪椅。因為銹跡斑駁,已經無法辨認它當初是何種顏色;兩個輪子的扭曲很明顯,轉動時車身一顛一顛,像一個醉漢。從嘈雜喧鬧的農貿市場經過時,它吱吱呀呀的聲音仍能被人聽見。
如果說,輪椅的破舊只是使我產生一種好奇,那么,當我的目光在坐輪椅者的身上停留時,我起先是驚訝,隨即便被深深地吸引了。坐在輪椅上的是一位清瘦的老人,年紀約莫在六十歲上下。從他那身褪了色、打著補丁的藍衣衫褲上不難看出,他過的是一種貧寒的生活。使我驚奇并使我感慨不已的,是掛在輪椅上的那只小竹籃。小竹籃里裝著他剛剛選購來的兩樣東西:一捆空心菜,兩枝菖蘭。那捆空心菜葉大稈粗,色彩也不鮮嫩,顯然他是挑了最便宜的。兩枝菖蘭一紅一白,花枝上結滿了將開未開的蓓蕾,但顯得瘦弱纖細,毫無疑問,在個體戶的鮮花攤上,這也是價錢最低的品種。菖蘭和空心菜放在一起,素雅而高潔,就像是在一幅調子灰暗的油畫中極醒目地加入明朗鮮亮的一筆,就因為這一筆,整幅油畫都變得明亮起來。
老人神態安詳地搖著他的輪椅緩緩離去。而那只裝著空心菜和菖蘭的小竹籃卻久久地在我的眼前晃動著,使我的心情無法平靜。一個離不開輪椅的殘疾老人,每天的菜肴只是一捆空心菜,竟然還想到省出錢來買花,這是何等凄涼又何等動人的一種景象。我也算是花店和花攤的常客,我觀察過形形色色的買花者,其中大多是打扮時髦的青年男女,也有衣著簡樸卻不失風度的中年和老年人,還有興致勃勃的外國人。買花,似乎是生活富足、情趣高雅的一種象征,而且兩者緊連在一起。像這樣坐著破輪椅,穿著舊衣衫的買花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無法揣測老人的身世和家境,但我可以斷定,他熱愛生活、熱愛生命。那兩枝瘦弱卻美妙的菖蘭便是明證。
可敬的老人!但愿他的生活中鮮花常開,也愿他的菜籃子里裝的不再僅僅是空心菜。
1988年4月
熱愛生命
父親老了,七十有三了,年輕時那一頭烏黑柔軟的頭發變得斑白而又稀疏。大概是天天在一起的緣故,真不知這頭發是怎么白起來,怎么稀起來的。
有些人能返老還童,這話確實有道理。七十三歲的父親,竟越來越像個孩子,對小蟲小草之類的玩意兒的興趣越來越濃。起初,是養金鈴子。鄉下的親戚用塑料盒子裝了一只金鈴子,帶給讀小學的小外甥,卻被他“扣”下來了。“小囡,迷上了小蟲子,讀書就沒有心思了。”他一邊微笑著申述理由,一邊湊近透明的塑料盒子,仔細看那關在盒子里的小蟲子。“聽,它叫了!”他壓低了聲音,驚喜地告訴我,并且要我來看。盒子里的金鈴子果然在叫,聲音幽幽的,但極清脆,仿佛一根銀弦在很遠的地方顫動。金鈴子形似蟋蟀,但比蟋蟀小得多,只有米粒大小,背脊上亮晶晶地披著一對精巧的翅膀,叫的時候那對翅膀便高高地豎起來,像兩面透明的金色小旗在飄……
金鈴子成了他的寶貝了。他把塑料盒子帶在身邊,形影不離,有空的時候,就拿出盒子來看,一看就出神,旁人說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時間長了,他仿佛和盒子里的金鈴子有了一種旁人無法理解的交流。那幽幽的叫聲響起來的時候,他便微笑著陷入沉思,表情完全像個孩子。一次,他把塑料盒放在掌心里,屏息靜氣地諦視了好久。見我進屋來,他神秘地一笑,喜滋滋地說:“相信么,我能懂得金鈴子的意思呢!”
我當然不相信,這怎么可能呢!于是他把我拉到身邊,要我和他一起盯著盒子里的金鈴子看。“我要它叫,它就會叫。”他很自信,也很認真。米粒大小的金鈴子穩穩地站在盒子中央,兩根蛛絲般的觸須悠然晃動著,像是在和人打招呼。看了一會兒,他突然輕輕地叫了起來:
“聽著,它馬上就要叫了!聽著!”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金鈴子背上兩片亮晶晶的翅膀便一下子豎了起來,那幽泉般的鳴叫聲便如歌如訴地在我的耳畔回旋……
“它馬上要停了,你聽著!”
金鈴子叫得正歡,父親突然又輕輕推了我一下,用耳語急促地告訴我。他的話音未落,金鈴子果真停止了鳴叫。
這事情真有些奇了。我問父親這其中究竟有什么奧秘,他笑了,并不是得意揚揚的笑,而是淺淺的淡淡的一笑。他說:“其實無啥稀奇的,看得多了,摸到它的規律了。不過,這小生命確實有靈性呢,小時候,我就喜歡聽它們叫,這叫聲比什么歌兒都好聽。有些孩子愛看它們格斗,把它們關在小盒子里,它們也會像蟋蟀一樣開牙廝咬,可這有啥意思呢,人類互相殘殺得還不夠,還要看這些小生靈互相殘殺取樂!小時候,我就喜歡聽它們唱歌……”
他沉浸在童年的回憶中,繪聲繪色地講起了童年鄉下的瑣事,講他怎樣在草叢里捉金鈴子,怎樣趁著月色和小伙伴一起去地主的瓜田里偷西瓜。在玉米田里,在那無邊無際的青紗帳中,孩子們用拳頭砸開西瓜吃個飽,然后便躺在田壟上,看著天上的月牙、星星,靜靜地聽田野里無數小生命的大合唱。織布娘娘、紡紗童子、蟋蟀、油葫蘆,以及許許多多無法叫出名字的小蟲子,都在用不同的聲音唱著自己的歌,它們的歌聲和諧地交織在一起,使黯淡的夏夜充滿了生機,充滿了寧靜的氣息……
“最好聽的,還是金鈴子。”說起金鈴子,父親興致特別濃,“金鈴子里,有地金鈴和天金鈴。天金鈴爬在桃樹上,個兒比地金鈴大得多,翅膀金赤銀亮,像一面小鏡子,叫起來聲音也響,像是彈琴,可天金鈴少得很,難找,它們是屬于天上的。地金鈴才是屬于我們的。別看地金鈴個兒小,叫聲幽,那聲音可了不起,大地上所有好聽的聲音,都能在地金鈴的叫聲里找到。不信,你來聽聽。”
盒子里的金鈴子又叫起來了。父親側著頭,聽得專注而又出神,臉上又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秋深了,風一陣涼似一陣,橘黃的梧桐葉在窗外飛旋,跳著寂寞的舞蹈。塑料盒里的金鈴子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了,越來越難得聽到它的鳴叫。父親急起來,常常凝視著塑料盒子發呆。盒子里的金鈴子也有些呆了,縮在角落里一動不動,那一對小小的響翅似乎也失去了亮晶晶的光澤。
“你把它放在貼身的衣袋里試試,用體溫暖著它,興許還能過冬呢!”母親見父親愁眉不展,笑著提了一個建議。
父親真把塑料盒藏進了貼身的襯衣口袋。金鈴子活下來了,并且又像以前那樣叫起來。不過金鈴子的歌聲旁人是很難聽見了,它只是屬于父親的,只要看到他老人家一動不動地站著或者坐著微笑沉思,我就知道是金鈴子在叫了。有時候,隱隱約約能聽見金鈴子鳴唱,幽幽的聲音是從父親的身上,從他的胸口里飄出來的。這聲音仿佛一縷縷透明無形的煙霧,奇妙地把微笑著的父親包裹起來。這煙霧里,有故鄉的月色,有父親兒時伙伴的笑聲和腳步聲……
于是,我想起屠格涅夫那篇題為《老人》的散文詩來:
……那么,你感到憋悶時,請追溯往事,回到自己的記憶中去吧——在那兒,深深地,深深地,在百思交集的心靈深處,你往日可以理解的生活會重現在你的眼前,為你閃耀著光輝,發出自己的芬芳,依然飽孕著新綠和春天的媚與力量!
1984年8月12日于上海
揮手
懷念我的父親
深夜,似睡似醒,耳畔得得有聲,仿佛是一支手杖點地,由遠而近……父親,是你來了么?驟然醒來,萬籟俱寂,什么聲音也聽不見。打開臺燈,父親在溫暖的燈光中向我微笑。那是一張照片,是去年陪他去杭州時我為他拍的,他站在西湖邊上,花影和湖光襯托著他平和的微笑。照片上的父親,怎么也看不出是一個八十多歲的人。沒有想到,這竟是我為他拍的最后一張照片!六月十五日,父親突然去世。那天母親來電話,說父親氣急,情況不好,讓我快去。這時,正有一個不速之客坐在我的書房里,是從西安來約稿的一個編輯。我趕緊請他走,還是耽誤了五六分鐘。送走那不速之客后,我便拼命騎車去父親家,平時需要騎半個小時的路程,只用了十幾分鐘,也不知這十幾里路是怎么騎的。然而我還是晚到了一步。父親在我回家前的十分鐘停止了呼吸。一口痰,堵住了他的氣管,他只是輕輕地說了兩聲:“我透不過氣來……”便昏迷過去,再也沒有醒來。救護車在我之前趕到,醫生對垂危的父親進行了搶救,終于無功而返。我趕到父親身邊時,他平靜地躺著,沒有痛苦的表情,臉上似乎略帶著微笑,就像睡著了一樣。他再也不會笑著向我伸出手來,再也不會向我傾訴他的病痛,再也不會關切地詢問我的生活和創作,再也不會拄著拐杖跑到書店和郵局,去買我的書和發表有我文章的報紙和刊物,再也不會在電話中笑聲朗朗地和孫子聊天……父親!
因為父親走得突然,子女們都沒有能送他。父親停止呼吸后,我是第一個趕回到他身邊的。我把父親的遺體抱回到他的床上,為他擦洗了身體,刮了胡子,換上了干凈的衣褲。這樣的事情,父親生前我很少為他做,他生病時,都是母親一個人照顧他。小時候,父親常常帶我到浴室里洗澡,他在熱氣蒸騰的浴池里為我洗臉擦背的情景我至今仍然記得,想不到,我有機會為父親做這些事情時,他已經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父親,你能感覺我的擁抱和撫摸么?
父親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在我的記憶中,他的臉上總是含著寬厚的微笑。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罵過我一句,更沒有打過一下,對其他孩子也是這樣。也從來沒有見到他和什么人吵過架。父親生于一九一二年,是清王朝覆滅的第二年。祖父為他取名鴻才,希望他能夠改變家庭的窘境,光耀祖宗。他的一生中,有過成功,更多的是失敗。年輕的時候,他曾經是家鄉的傳奇人物:一個貧窮的佃戶的兒子,靠著自己的奮斗,竟然開起了好幾家興旺的商店,買了幾十間房子,成了很多人羨慕的成功者。家鄉的老人,至今說起父親依舊肅然起敬。年輕時他也曾冒過一點風險,抗日戰爭初期,在日本人的刺刀和槍口的封鎖下,他搖著小船從外地把老百姓需要的貨物運回家鄉,既為父老鄉親做了好事,也因此發了一點小財。抗戰結束后,為了使他的店鋪里的職員們能逃避國民黨軍隊“抓壯丁”,父親放棄了家鄉的店鋪,力不從心地到上海開了一家小小的紡織廠。他本想學那些叱咤風云的民族資本家,也來個“實業救國”,想不到這就是他在事業上衰敗的開始。在汪洋一般的大上海,父親的小廠是微乎其微的小蝦米,再加上他沒有多少搞實業和管理工廠的經驗,這小蝦米順理成章地就成了大魚和螃蟹們的美餐。他的工廠從一開始就虧損,到解放的時候,這工廠其實已經倒閉,但父親要面子,不愿意承認失敗的現實,靠借債勉強維持著企業。到公私合營的時候,他那點資產正好夠得上當一個資本家。為了維持企業,他帶頭削減自己的工資,減到比一般的工人還低。他還把自己到上海后造的一幢樓房捐獻給了公私合營后的工廠,致使我們全家失去了存身之處,不得不借宿在親戚家里,過了好久才租到幾間石庫門里弄中的房間。于是,在以后的幾十年里,他一直是一個名不符實的資本家,而這一頂帽子,也使我們全家消受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我的童年時代,家里一直是過著清貧節儉的生活。記得我小時候身上穿的總是用哥哥姐姐穿過的衣服改做的舊衣服,上學后,每次開學前付學費時,都要申請分期付款。對于貧窮,父親淡然而又坦然,他說:“窮不要緊,要緊的是做一個正派人,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我們從未因貧窮而感到恥辱和窘困,這和父親的態度有關。“文革”中,父親工廠里的“造反隊”也到我們家里來抄家,可廠里的老工人知道我們的家底,除了看得見的家具擺設,家里不可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來抄家的人說:“有什么金銀財寶,自己交出來就可以了。”記得父親和母親耳語了幾句,母親便打開五斗櫥抽屜,從一個小盒子里拿出一根失去光澤的細細的金項鏈,交到了“造反隊員”的手中。后來我才知道,這根項鏈,還是母親當年的嫁妝。這是我們家里唯一的“金銀財寶”……
“文化革命”初期的一天夜晚,“造反隊”闖到我們家帶走了父親。和我們告別時,父親非常平靜,毫無恐懼之色,他安慰我們說:“我沒有做過虧心事,他們不能把我怎么樣。你們不要為我擔心。”當時,我感到父親很堅強,不是一個懦夫。在“文革”中,父親作為“黑七類”,自然度日如年。但就在氣氛最緊張的日子里,仍有廠里的老工人偷偷地跑來看父親,還悄悄地塞錢接濟我們家。這樣的事情,在當時簡直是天方夜譚。我由此了解了父親的為人,也懂得了人與人之間未必是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關系。父親一直說:“我最驕傲的事業,就是我的子女,個個都是好樣的。”我想,我們兄弟姐妹都能在自己的崗位上有一些作為,和父親的為人,和父親對我們的影響有著很大關系。
記憶中,父親的一雙手老是在我的面前揮動……
我想起人生路上的三次遠足,都是父親去送我的。他站在路上,遠遠地向我揮動著手,佇立在路邊的人影由大而小,一直到我看不見……
第一次送別是我小學畢業,我考上了一所郊區的住宿中學,那是六十年代初。那天去學校報到時,送我去的是父親。那時父親還年輕,鼓鼓囊囊的鋪蓋卷提在他的手中并不顯得沉重。中學很遠,坐了兩部電車,又換上了到郊區的公共汽車。從窗外掠過很多陌生的風景,可我根本沒有心思欣賞。我才十四歲,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沒有離開過父母,想到即將一個人在學校里過寄宿生活,不禁有些害怕,有些緊張。一路上,父親很少說話,只是面帶微笑默默地看著我。當公共汽車在郊區的公路上疾馳時,父親望著窗外綠色的田野,表情變得很開朗。我感覺到離家越來越遠,便忐忑不安地問:“我們是不是快要到了?”父親沒有直接回答我,指著窗外翠綠的稻田和在風中飄動的林蔭,答非所問地說:“你看,這里的綠顏色多好。”他看了我一眼,大概發現了我的惶惑和不安,便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肩胛,又說:“你聞聞這風中的味道,和城市里的味道不一樣,鄉下有草和樹葉的氣味,城里沒有。這味道會使人健康的。我小時候,就是在鄉下長大的。離開父母去學生意的時候,只有十二歲,比你還小兩歲。”父親說話時,撫摸著我肩胛的手始終沒有移開,“離開家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季節,比現在晚一些,樹上開始落黃葉了。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我離家才沒有幾天,突然就發冷了,冷得冰天雪地,田里的莊稼全凍死了。我沒有棉襖,只有兩件單衣褲,冷得瑟瑟發抖,差點沒凍死。”父親用很輕松的語氣,談著他少年時代的往事,所有的艱辛和嚴峻,都融化在他溫和的微笑中。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并不是一個深沉的人,但談起遙遠往事的時候,盡管他微笑著,我卻感到了他的深沉。那天到學校后,父親陪我報到,又陪我找到自己的寢室,幫我鋪好了床鋪。接下來,就是我送父親了,我要把他送到校門口。在校門口,父親拍拍我肩膀,又摸摸我頭,然后笑著說:“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開始不習慣,不要緊,慢慢就會習慣的。”說完,他就大步走出了校門。我站在校門里,目送著父親的背影。校門外是一條大路,父親慢慢地向前走著,并不回頭。我想,父親一定會回過頭來看看我的。果然,走出十幾米遠時,父親回過頭來,見我還站著不動,父親就轉過身,使勁向我揮手,叫我回去。我只覺得自己的視線模糊起來……在我少年的心中,我還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對父親是如此依戀。
父親第二次送我,是“文化革命”中了。那次,是出遠門,我要去農村“插隊落戶”。當時,父親是“有問題”的人,不能隨便走動,他只能送我到離家不遠的車站。那天,是我自己提著行李,父親默默地走在我身邊。快分手時,他才吶吶地說:“你自己當心了。有空常寫信回家。”我上了車,父親站在車站上看著我。他的臉上沒有露出別離的傷感,而是帶著他常有的那種溫和的微笑,只是有一點勉強。我知道,父親心里并不好受,他是怕我難過,所以盡量不流露出傷感的情緒。車開動了,父親一邊隨著車的方向往前走,一邊向我揮著手。這時我看見,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父親第三次送我,是我考上大學去報到那一天。這已經是一九七八年春天。父親早已退休,快七十歲了。那天,父親執意要送我去學校,我堅決不要他送。父親拗不過我,便讓步說:“那好,我送你到弄堂口。”這次父親送我的路程比前兩次短得多,但還沒有走出弄堂,我發現他的腳步慢下來。回頭一看,我有些吃驚,幫我提著一個小包的父親竟已是淚流滿面。以前送我,他都沒有這樣動感情,和前幾次相比,這次離家我的前景應該是最光明的一次,父親為什么這樣傷感?我有些奇怪,便連忙問:“我是去上大學,是好事情啊,你干嗎這樣難過呢?”父親一邊擦眼淚一邊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想為什么總是我送你離開家呢?我想我還能送你幾次呢?”說著,淚水又從他的眼眶里涌了出來。這時,我突然發現,父親花白的頭發比前幾年稀疏得多,他的額頭也有了我先前未留意過的皺紋。父親是有點老了。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兒女的長大,總是以父母青春的流逝乃至衰老為代價的,這過程,總是在人們不知不覺中悄悄地進行,沒有人能夠阻擋這樣的過程。
父親中年時代身體很不好,嚴重的肺結核幾乎奪去他的生命。曾有算命先生為他算命,說他五十七歲是“騎馬過竹橋”,兇多吉少,如果能過這一關,就能長壽。五十七歲時,父親果真大病一場,但他總算搖搖晃晃地走過了命運的竹橋。過六十歲后,父親的身體便越來越好,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要年輕十幾二十歲。曾經有人誤認為我們父子是兄弟。八十歲之前,他看上去就像六十多歲的人,說話,走路,都沒有老態。幾年前,父親常常一個人突然地就走到我家來,只要樓梯上響起他緩慢而沉穩的腳步聲,我就知道是他來了,門還沒開,門外就已經漾起他含笑的喊聲……四年前,父親摔斷了脛股骨,在醫院動了手術,換了一個金屬的人工關節。此后,他便一直被病痛折磨著,一下子老了許多,再也沒有恢復以前那種生機勃勃的精神狀態。他的手上多了一根拐杖,走路比以前慢得多,出門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不過,只要遇到精神好的時候,他還會拄著拐杖來我家。
在我的所有讀者中,對我的文章和書最在乎的人,是父親。從很多年前我剛開始發表作品開始,只要知道哪家報紙和雜志刊登有我的文字,他總是不嫌其煩地跑到書店或者郵局里去尋找,這一家店里沒有,他再跑下一家,直到買到為止。為做這件事情,他不知走了多少路。我很慚愧,覺得我那些文字無論如何不值得父親去走這么多路。然而再和他說也沒用。他總是用欣賞的目光讀我的文字,盡管不當我的面稱贊,也很少提意見,但從他閱讀時的表情,我知道他很為自己的兒子驕傲。對我的成就,他總是比我自己還興奮。這種興奮,有時我覺得過分,就笑著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的兒子很一般,你不要太得意。”他也不反駁我,只是開心地一笑,像個頑皮的孩子。在他晚年體弱時,這種興奮竟然一如十數年前。前幾年,有一次我出版了新書,準備在南京路的新華書店為讀者簽名。父親知道了,打電話給我說他要去看看,因為這家大書店離我的老家不遠。我再三關照他,書店里人多,很擠,千萬不要湊這個熱鬧。那天早晨,書店里果然人山人海,賣書的柜臺幾乎被熱情的讀者擠塌。我欣慰地想,還好父親沒有來,要不,他撐著拐杖在人群中可就麻煩了。于是我心無旁騖,很專注地埋頭為讀者簽名。大概一個多小時后,我無意中抬頭時,突然發現了父親,他拄著拐杖,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一個人默默地在遠處注視著我。唉,父親,他還是來了,他已經在一邊站了很久。我無法想象他是怎樣拄著拐杖穿過擁擠的人群上樓來的。見我抬頭,他沖我微微一笑,然后向我揮了揮手。我心里一熱,筆下的字也寫錯了……
去年春天,我們全家陪著我的父母去杭州,在西湖邊上住了幾天。每天傍晚,我們一起在湖畔散步,父親的拐杖在白堤和蘇堤上留下了輕輕的回聲。走得累了,我們便在湖畔的長椅上休息,父親看著孫子不知疲倦地在他身邊蹦跳,微笑著自言自語:“唉,年輕一點多好……”
死亡是人生的必然歸宿,雨果說它是“最偉大的平等,最偉大的自由”,這是對死者而言,對失去了親人的生者們來說,這永遠是難以接受的事實。父親逝世前的兩個月,病魔一直折磨著他,但這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癥,只是一種叫“帶狀皰疹”的奇怪的病,父親天天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寢食不安。因為看父親走著去醫院檢查身體實在太累,我為父親送去一輛輪椅,那晚在他身邊坐了很久,他有些感冒,舌苔紅腫,說話很吃力,很少開口,只是微笑著聽我們說話。臨走時,父親用一種幽遠悵惘的目光看著我,幾乎是乞求似地對我說:“你要走?再坐一會兒吧。”離開他時,我心里很難過,我想以后一定要多來看望父親,多和他說說話。我決沒有想到,再也不會有什么“以后”了,這天晚上竟是我們父子間的永別。兩天后,他就匆匆忙忙地走了。父親去世前一天的晚上,我曾和他通過電話,在電話里,我說明天去看他,他說:“你忙,不必來。”其實,他希望我每天都在他身邊,和他說話,這我是知道的,但我卻沒有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每天陪著他!記得他在電話里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自己多保重。”父親,你自己病痛在身,卻還想著要我保重。你最后對我說的話,將無窮無盡回響在我的耳邊,回響在我的心里,使我的生命永遠沉浸在你的慈愛和關懷之中。父親!
在父親去世后的日子里,我一個人靜下心來,面前總會出現父親的形象。他像往常一樣,對著我微笑。他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向我揮手,就像許多年前他送我時,在路上回過頭來向我揮手一樣,就像前幾年在書店里站在人群外面向我揮手一樣……有時候我想,短促的人生,其實就像匆忙的揮手一樣,揮手之間,一切都已經過去,已經成為過眼煙云。然而父親對我揮手的形象,我卻無法忘記。我覺得這是一種父愛的象征,父親將他的愛,將他的期望,還有他的遺憾和痛苦,都流露宣泄在這輕輕一揮手之間了。
1994年7月15日—9月14日于四步齋
愿變成一棵樹
這里是一個靜悄悄的石頭組成的世界。花崗巖的墓穴,大理石的墓碑,看不到綠色的樹木,只有一些野草和野花從墓石的縫隙中探頭探腦鉆出來,昭示著生命的色彩。墓主的照片鑲嵌在碑石上,照片上的臉用各種各樣的神態和表情凝視著前來看他們的生者……墓地非常擁擠,墓穴一座緊挨著一座,密密麻麻,如果想穿過兩排墓穴中那條狹窄的甬道,必須側過身子。墓碑和墓穴的形狀千篇一律,如不看墓碑上的照片和字,幾乎完全一樣。在這樣的甬道中走著,很容易迷失方向。
我和我的兩個姐姐,陪著我們的母親,在公墓中慢慢地走。我們在為去世不久的父親選一塊墓地。
先去看過一個壁葬的墓園。長而曲折的房廊蜿蜒在園林之中,飛檐翹角,雕梁畫棟,很有中國情調。骨灰盒排列在房廊的墻壁上,上下很多層,感覺是無數素不相識的人擁擠在一起,上下左右,都被陌生的面孔包圍著,被陌生的目光凝視著,非常壓抑。我想父親不會喜歡這樣的長眠之地。然后才來看這個土葬的墓地。“入土為安”,土葬,是很多死者生前所期望的。逝去的生命化而為土,似乎也是符合大自然的規律。
然而,父親會喜歡這樣的墓地嗎?我暗暗問自己。父親曾經和我議論過死,議論過他自己的身后事。那時他還健康,用很輕松的口吻議論著這個對老人來說頗為忌諱的話題。他說:“死后怎么樣,我從來不想。如果靈魂能升天,那在地上還有什么可求的呢?”晚年,父親和母親住在一間幽暗局促的小房間里,我一直為無法改善他們的生存環境感到內疚和自責。父親也曾開玩笑似的安慰我:“會好的,將來,天堂里的地方大得很呢!”那天在殯儀館向父親作最后告別后,我久久凝望著那根默默地指向藍天、冒著淡淡輕煙的大煙囪。父親的靈魂,就將飄出這煙囪,飛向遼闊的天宇,飛向一個我們都不了解的遙遠的世界。這個世界,不應該是狹窄擁擠的……回想父親生前關于人間和天堂的議論,我無法忍住涌出眼眶的淚水……
雨果把死亡說成是“最偉大的平等,最偉大的自由”。從人人必死,死后都不再有知覺這一點上,雨果講得非常有道理。假如死后都有墳墓,要做到平等便又不可能了。在這個公墓中,墓地分為三等,有特等,有一等,有二等。特等墓地最大,墓碑也最講究,一等次之,二等的最小最寒酸。對墓地中的這種等級,我從心底里反感,生者世界中的弊病,就一定要帶進另外一個世界去嗎?能不能在墓地中也能體會一下雨果所說的“最偉大的平等和自由”呢?
我想父親大概也不會喜歡眼前這樣的墓地。眼前的所謂墓地,其實就是埋葬骨灰盒的一塊小小的場地。千篇一律,不管你生前多么與眾不同,到這里就和旁人無異了。墓地上,用花崗巖壘起一個尺把見方的盒龕,這就是放骨灰盒的棺槨。每個墓穴占據的地方很小,但成百上千個墓穴聯結在一起,規模就非常可觀。新開辟的墓場正以驚人的速度蠶食著周圍的土地,從遠方運來做墓穴墓碑的花崗巖堆成了小山。每天都有人離開生的世界,每天都有人來為死者挑選墓地。生生死死,這是一個永無窮盡的過程。這樣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代代下去,墓地的邊界將擴展到什么地方呢?
人類的親情,似乎主要就維系在兩代人之間。看墓地里的墓碑,大多是兒女為父母所立,我看了上百塊墓碑,沒有一塊是死者的孫兒輩所立。再看那些來公墓的吊唁者,也多是兒女為父母而來。古人以“寸”來解釋代與代之間的關系,父子間為“一寸”,祖孫間為“二寸”,這一寸和二寸之間,距離極遠,合二為一,幾乎不可能。如果還有“三寸”、“四寸”,距離就更為遙遠。若干年后,誰能保證這些墓地不是荒草叢生,人跡罕至,重新成為野地,被一片凄涼籠罩呢?
我們還是為父親選擇了一塊墓地。墓址暫時還是一片農田,長滿了蒿草。但在公墓的藍圖上,這里的土地都已經出售給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購墓者。幾個月后,這里也將會墓碑林立。在這一片碑林之中,將豎立起一塊寫有父親名字的大理石碑,上面將刻下我獻給父親的詩句,刻下中國最出色的書法家為父親寫的字。我想盡量使父親的墓地有別于他人。然而除了母親,除了我們兄弟姐妹,還有誰會來關注父親的名字,來關注從他的兒女們心里涌出的哀思呢?
在這片墓地里,我還不知道和父親為鄰的是誰。生前他生活在擁擠的環境中,在這里,他的居所也不會寬敞。父親,真對不起了!
從公墓里出來,我心里總感到有一種壓抑,也有一些不安。我們這個世界,生者的棲身之地已經非常擁擠,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都被死者的墓地包圍,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想,我們為死者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生者的需要,造墓,也是如此。死者的生命如果真的能在世界上延續,這生命的延續形式不應該是冷冰冰的墓穴。那么,這形式應該是什么?去年春天,我曾陪著父親和母親去杭州。在西湖邊散步時,不知怎的說起那些從前在西湖邊,現在已不知去向的古人墓。父親說:“其實,這樣的好地方,是應該留著給活人看,不能讓墳墓蠶食了湖光山色。”父親的話,曾使我的心微微地受到震動……
回到家里,坐到我那把舒適的舊藤椅上,撫摸著光滑的藤條扶手,眼前出現的,是墓地中那條長長的窄窄的冷冷清清的甬道……光滑的藤條突然毛糙起來,這是捆扎在藤條上的一段尼龍繩。我的心猛地一跳:父親!是你嗎?
父親生前來我家時,總愛坐這把舊藤椅。坐在這把藤椅上,他給我講了很多他年輕時代的往事。一次,他發現椅子把手和椅子腿上的藤條散開了,就找來一些結實的尼龍繩,精心捆扎了一番。在這之前,人坐到藤椅上總是吱呀作響,經父親修理之后,藤椅就再也不出聲了。這些尼龍繩,現在還在這把藤椅上纏著,這怎么不使我想起父親?父親,你是要我坐在你修過的藤椅上,默默地思考你曾經坐在這里思考過的問題嗎?父親,以后我到你的墓地上去的時間恐怕不會很多,但你為我修理過的這把藤椅,我卻要一直坐下去,一直坐到它散架,我也不會把你親手纏上去的那些尼龍繩丟棄……
坐在父親修理過的藤椅上,我感到父親就站在我的身邊,用他特有的那種淡然慈祥的目光凝視著我。我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很多和父親交流的往事……有時只需要一點小小的但是實在的寄托,心中對逝去親人的思念就會如同泉涌,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此刻,一把舊藤椅就牽動了我的無限思念,這樣的感覺,在冷冰冰的墓地里絕不會產生。思念的情感,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形態和色彩,這是屬于心靈的財富,用物質永遠無法衡量。在精神世界中,人類才是平等和自由的。
前些日子,和一位朋友閑談時,談起了墓地。朋友的母親也是前不久去世,他和我都在思考相同的問題。朋友說:“其實,在死者埋葬的地方種一棵樹多好,不要墓碑,也不要墓穴,可以在樹上掛一塊小小的牌子,上面寫著死者的姓名,也可以什么都不掛。死者化為泥土,哺養他身上的這棵樹;生者悼念死者的實際行動,就是培育這棵樹,使它存活,使它枝葉茂盛,讓樹成為生命的另一種形態在世界上延續。這樣,很多荒山也會逐漸被綠蔭覆蓋,豈不一舉兩得。”
朋友的話,在我心里引起了共鳴,這是一個很好的想法。如果在每一個人告別人世時,這個世界都能因之而增添一棵樹,增添一片生命的綠色,而不是多出一塊被花崗巖封鎖的冷冰冰的墓地,那對活著的人,對我們的世界,將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情。很自然地,我又想起了父親在西湖邊說的那番話,他大概也會贊同這樣的想法。是不是這樣呢,父親?
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樹,茂密的枝葉一直伸展到我窗前。有風時,翠綠的樹葉在窗前閃動。在那晃動著的清新的光芒中,我似乎看到了父親微笑的目光……
1994年8月2日于四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