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連營

劉俊科

一

硝煙的味道，閃回的月光，子彈在夢里呼嘯而過。

我們在一個春天里，錯過了愛情。

藍披肩成就了藍水兵，因數過星星而閃亮的眸子，因匍匐大地而隆起的胸肌，青春的森林里，黑飄帶拽來了成片的晚霞。

那些青銅的音色，回蕩在我的靈魂里，讓我的人生擲地有聲。

曾經的意氣風發，消耗了我整個的青春期。我又用盡中年的時光回歸了處子的平靜。

時光淹沒了刺刀的鋒芒，記憶的引擎發動起來，我的夢多么遼闊。

二

手握鋼槍的時候，我一直幻想成為英雄。在子彈出膛的那一瞬間，我把這個幻想送到了靶心。

拉了弦的手榴彈，咝咝的聲音，是一聲爆炸的前奏。我卻等待著那一片帶著顫音的回響。

歌聲漫山遍野，我踩著導火索一樣的羊腸小道，把胸前的紅花融入了萬木蔥蘢。

一直渴望著，喝下一碗壯行的酒，用義無反顧表達我最初的理想。

英雄，在我生命的辭典里，永遠等待著一行嶄新的注釋。

月白，海不斷加深著顏色。

汽笛聲在海風里搖晃，旗幟撕裂，月亮從左舷到右舷，又從右舷到左舷。海風像鋸子一樣，在艦體上來來回回。

航跡傾斜，像一條長長的飄帶，寬闊而逶迤，盛開著和平的浪花。

夜航，是我曾經把戰斗當成浪漫的一個誤會。那次過海峽，我真切地想到了祖國，想到了那首歌里的一條大河。軍旅里最后的浪漫，就算是誤會，我也要置頂在生命中。

甲板上的天空，超越歷史，深邃遼遠。

酣睡的人們啊，我正站在你們夢的岸邊，看漫天星辰，漸漸熄滅……

四

海浪堆起一座墳墓。

陽光打進升降口，閥輪句號一樣鎖住了夕陽。

壯烈，悄然來臨。

來不及喊出最后的心愿，來不及再看一眼海面的波光粼粼。

你用生命為和平作了最后的詮釋。告訴善良的人們，犧牲往往在戰爭之前。

那塊墓碑是我為你選的。記錄一段真實，最牢靠的文字是石頭。

你戀愛的地方已經長出了新綠，清明的雨絲總是淋濕黎明。

你的戰友緊貼著你的孤獨，他們正以兒子的名義，延續著你軍銜上的榮譽。

大海退潮，殷殷熱血在遠岸融進霞光。

五

軍號響起，連同陽光鋪滿營區。

站崗的新兵，臉龐生動，槍刺閃爍。

門前的老槐樹，略有駝背，風吹來，我挺一挺胸膛。

鴿子恰到好處地飛過，我總是把那劃過天空的鴿哨，想象成和平的音符。

低飛的鴿群，在營區盤旋，之后，振翮飛遠，仿佛依稀的往事，沒入時間深處。

和平不是祭壇，戰爭也不會隨意成為祭品。

畢加索那只受傷的鴿子，從來就沒有痊愈。

但軍人，面前，是永遠不知道何時開始的戰爭，身后，是永遠不知道何時結束的和平。

兩個新兵正在換崗，槍刺上的光芒，在他們中間劃了一個圓。

老槐樹枝葉茂盛，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心如止水，卻淚流滿面。

六

一個人的舊時光，如今沉重而寂靜。

沿著當年正步走過的道路，那些歌聲飄過的訓練場，子彈劃過的石頭，泳池里消失的浪花，一并回歸一輪明月。

軍人只有一個月亮，故鄉的月亮。

故鄉，是月亮下那個瘦弱的村莊，是裝滿月光的胡同，是一間保留童年夢想的房屋。也是母親熗鍋時一陣蔥花的香氣，也是父親吸煙時的陣陣咳嗽。

從故鄉出發，帶著思念踏遍千山萬水，下一年的仲秋，還是迎來故鄉的月亮。

軍人把思念勒進背包，把鄉愁推上槍膛，即使心里一片汪洋，眼里照樣波瀾不驚。

因為故鄉，軍人就擁有了一個終身的動詞：出發。

（選自《山東文學》2015年第10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