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未必真豪杰
陰陽相感而情欲生。情的初義指兒女之情,感情、情緒等是它的引申義。現代著名作家郁達夫的初期作品,言情特傷感,讓人感到悲愴,但他確也寫出了自己的“真情”與“真相”,表現了他對于黑暗現實的反抗情緒。當時,一些人因其作品憐香惜玉,苦悶感傷,而一筆抹煞。魯迅先生認為這些人是“無真情,亦無真相”的“無賴子”,并作《答客誚》書贈郁達夫。詩中開頭兩句“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其中“子”不是兒子的“子”,而是妻子、女子的“子”,“子”在古漢語中,也指女人。這里的“子”與“夫”是相對應的性別。
在中國封建社會,有種種輕視婦女、貶薄兒女私情的說法,視女子為斫傷英雄氣質的“伐性之斧”,為斷送英雄前程的“紅顏禍水”,為毀滅英雄生命的“紅粉骷髏”。所謂“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觀點。然而,也有不人云亦云的。晚明學者周銓在《英雄氣短說》中,把“情”看作是豪杰之士砥礪志節的精神力量,認為艷情不但不會損人氣概,而且是英雄人物的必備條件。在周先生看來,情感不僅存乎男女之間,而且達于友朋,通乎天下國家。有真情者,不僅對于戀人一往情深,而且對待朋友講信義,對于社會國家有獻身精神。深于情,專于情,必能把情愛置于生死之上,不惜為此“大割”、“大忘”,乃至獻出自己的生命。他還認為沒有真情、深情的人,決不可能有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更談不上為愛情、為事業而獻身的精神。大凡稱得上英雄的人,有拔山跨海之概,乃亦不能不失聲兒女之一戚。真情、深情、激情,乃是英雄氣質、英雄生涯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甚至是英雄之所以能稱其為英雄的心源動力。在中國歷史文化中,楚漢相爭,楚亡漢興。而在司馬遷的筆下,勝者雖為王,敗者未必為寇。這是何故?讀一讀西楚霸王項羽的《垓下歌》,一切都明白了。
楚漢之戰,漢王劉邦逆轉獲勝。在項羽被困垓下,英雄末路之時,司馬遷的《項羽本紀》是這樣描寫當時情景的: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這震撼心靈的場面,正是因為文中插入了項王《垓下歌》。項王即興之作與蓋世英雄身處絕境、與美人良駒臨終訣別的感人場景密切配合,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無可奈何,大勢已去,徒有拔山之氣,空有壯志凌云,虞姬虞姬呵,我該怎么辦呢?難怪清代學者吳見思讀此詩謂然慨嘆:“‘可奈何’,‘奈若何’,若無意義,乃一腔怒憤,萬種低回,地厚天高,托身無所,寫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極矣。”據說,項王反復吟嘯這慷慨激烈、蒼涼悲壯的歌辭時,虞姬的眼里已汪著淚水,朦朦朧朧,一片蒼茫,看著橫刀立馬的大王,跟著唱道: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唱罷橫劍自刎。此情此景使在場的人都忍不住垂頭痛哭起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項王與虞姬的真情,終成中國歷史上英雄美人悲劇故事中最動人的一幕。項羽雖兵敗身亡,難成霸業,但他那種發自人性并飽含詩情的人格力量,卻引出多少英雄豪杰、才子佳人的無限悲愁與不盡淚水。平心而論,雖說劉邦最終得到了天下,可從人物而言,項羽的性情、氣質、膽量以至武功諸方面顯然比劉邦更具英雄氣概。在中國歷史上,項羽無愧于一個生性風流并由此造就出一種風流人格的英雄。試想,《項羽本紀》若無《垓下歌》的烘托,而讓主人公在默默無聞中溘然長逝,這個可歌可泣的悲劇英雄形象肯定會黯然失色。因此,“惟兒女情深,乃不為英雄氣短”。項羽一個失敗的結局,反成一曲悲壯的頌歌,足見“英雄氣盛”與“兒女情長”是不相悖的。項羽的“烏江自刎”,視死如歸,更使后世女流敬仰有加,宋代才女李清照就在她的詩作中留下了“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感慨。
200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