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論研究
- 生安鋒
- 11820字
- 2019-11-25 18:27:30
第三節 后殖民主義概念辨析
后殖民主義這一概念不是憑空而來,也不是脫離歷史和文化語境而孤立存在的。在本節中,筆者將把后殖民主義這一概念置于它所產生的語境中,進行簡要的概念辨析,試圖理清這些聯系緊密、有時甚至意義交疊的名詞之間錯綜復雜的脈絡,為更加深刻地理解和闡釋后殖民主義的產生和形塑作一必要的鋪墊。這些概念主要包括殖民主義、新殖民主義、第三世界、后現代主義、全球化、民族主義、帝國主義和女性主義等。因此,本節的重點不在于面面俱到地闡釋上述諸概念,而是把它們作為闡釋后殖民主義的一種背景與比較,在語境化與相互觀照中彰顯后殖民主義這一概念的意義和內涵,加深對這一概念的理解和思考。
一、殖民主義、新殖民主義、第三世界與后殖民主義
殖民主義、新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在時間上大致有一種順承關系,簡單地說,帝國主義西方對非西方國家最早進行軍事占領,開展直接的殖民活動,掠奪殖民地的各種資源以供養宗主國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是殖民主義時期;二戰以后民族獨立運動興起,西方轉而使用政治控制與經濟剝削相結合的方法間接轄制非西方國家,這是所謂的新殖民主義時期;但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降,西方對非西方的控制和影響主要靠意識形態灌輸與文化知識優勢,是為后殖民主義時期。但這種時間上的順承關系不是絕對的,新殖民主義行徑也會發生在所謂的后殖民主義時期。
那么到底什么是殖民主義呢?殖民主義迄今已有四百年的歷史,是“在資本主義發展的各個階段,資本主義強國壓迫、奴役和剝削落后國家,把它變成為自己的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一種侵略政策”,是“資本主義強國對力量弱小的國家或地區進行壓迫、統治、奴役和剝削的政策。殖民主義主要表現為海外移民、海盜式搶劫、奴隸販賣、資本輸出、商品傾銷、原料掠奪等”
。因此,殖民主義是帝國主義的產物,殖民不但指移民,也指資本主義國家把經濟政治勢力擴張到不發達國家地區,掠奪當地資源,奴役當地人民。殖民地則失去了政治、經濟和文化上的自主權,被宗主國當做軍事戰略基地,也當做傾銷商品、掠奪原料與勞動力以及資本輸出的場所。
二戰期間,殖民地人民紛紛舉起民族旗幟,強烈要求擺脫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并最終先后獲得了政治獨立。但是,這種形式上的獨立并不標志著殖民地人民和新獨立的民族國家真正能夠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各個領域獨立自主。在殖民主義土崩瓦解之時,殖民主義者為了保護既有利益,千方百計對獲得政治獨立的國家地區繼續進行控制與干涉,繼續保持新興民族國家對原宗主國的依附,維持舊的國際不平等和舊秩序。新殖民主義是殖民主義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延續。新殖民主義也被廣泛用來指涉對前殖民地的各種形式的控制。如殖民地獨立后上臺的精英分子(通常是民族資產階級以及接受宗主國教育和文化熏陶的知識精英),根本不能代表當地人民大眾的利益,為了滿足自己的政治野心或者經濟利益而不自覺地、甚至是心甘情愿地成為前殖民統治者的代理或者買辦。
新殖民主義與殖民主義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資本主義的產物,是資本主義性質的體現,只是形式有所不同而已。殖民主義進行直接的殖民統治,新殖民主義則是間接進行殖民統治。具體地說,殖民主義主要采取武力征服和暴力壓迫的方式,在對殖民地或附屬國實行政治吞并的基礎上進行各種掠奪與奴役;新殖民主義則采取各種更為隱蔽的方式進行間接支配,以達到控制、干涉與掠奪落后國家和地區的目的。當然,新殖民主義在一定情況下也會采取赤裸裸的武裝入侵的手段,如美國為了攫取戰略發展資源、排斥異己和競爭對手,就在二戰后對多個國家發動過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軍事干預甚至是軍事侵略。
世界上最早提出“新殖民主義”概念的是加納獨立后第一任總統、泛非洲主義的倡導者之一恩克魯瑪(Kwame Nkrumah)。他指出:“新殖民主義已經代替殖民主義而成為帝國主義的主要工具”;新殖民主義掌控下的國家徒有國家主權的外殼,實質上“它的經濟制度,從而它的政治政策,都是受外力支配的”。從二戰之后到20世紀70年代新殖民主義盛行一時,隨著民族國家的不斷發展壯大和持續反抗,新殖民主義逐漸受到遏制;但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蘇聯東歐巨變,冷戰結束,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及其盟友(英國、澳大利亞、以色列、日本等)就有更多的余力干涉別國的內部事務,使新殖民主義在世紀之交逆流涌動。
當今,我們尤其需要關注美國的新殖民主義。阿什克羅夫特等指出,殖民主義結束后,美國繼續通過種種國際金融體制、通過規定世界市場的價格、通過多國公司和聯合企業以及各種教育文化機構等,在各種世界性事務中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近來與該術語聯系更多的不是以前的帝國主義霸權,而是美國等新超級霸權:其原來的殖民地歷史,已經被意在建立全球性資本主義經濟的主控型新殖民主義所代替。
其實,美國從二戰時期就打著“反殖民主義”的幌子推行自己的新殖民主義——主要是在文化和意識形態方面,搶奪老牌殖民主義者如英、法、荷蘭等的殖民地盤。進行文化滲透是美國推行新殖民主義的一個重要方面,它主要是通過各種基金會、藝術節、文化交流、訪問講學、學術會議和文藝獎項來實現的,而利用宣傳與教育系統進行滲透也是其中一個重要渠道。這就導致了用西方的文化價值觀代替發展中國家的傳統文化價值觀。美國還慣以“道義”之名行干涉之實,其慣用的口號有:反對專制主義、保護民主與正義、維護人權與自由、解放極權統治下的受苦人民、人道主義經濟援助、消除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對人類和平與安全的威脅等。另一方面,美國又著意貶低發展中國家,大力渲染其落后特征、負面形象和各種消極因素,極權、暴力、腐敗、貧窮、落后、愚昧、動亂被說成是發展中國家的特色,為美國的單邊主義侵略政策尋找借口。尼革瑞(Antonio Negri)和哈特(Michael Hardt)在《帝國》(Empire)一書中指出,這是一種更加全面、更加無孔不入的帝國主義。另外,“文化帝國主義”也用來形容通過文化產品的輸出、媒體的掌控、教育體制和國際金融體制對資金的掌控等,使南北之間的貧富差距更加懸殊,原有的殖民地無法脫離實際被殖民的狀況。
后殖民主義理論與原先的殖民主義理論和新殖民主義理論不同的地方,就是強調文化問題。這里的“后”,主要是在文化知識和意識形態領域。“后殖民”一詞通行之前,人們經常用“第三世界”或“新殖民”來指涉前殖民地或亞非拉落后地區仍舊遭受強權國家壓迫剝削的狀況,可這兩個術語后來逐漸失寵。首先,對三個世界模式就有數不清的批評。有人說這種類型學的基礎是進步論的元敘事,有人說它是歐洲中心論的并且“抹平了異質性,掩蓋了矛盾并閃避了差異”。從結構上看,它將社會僵化于一種永久性的社會經濟空間而非將其看做隨著全球關系的變化而轉變,故已失去了分析價值。德里克指出:“無論它們被固定于地理方面還是結構方面、在資產階級還是在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內,這三個世界再也站不住腳了。”
簡言之,放棄三個世界的語匯似乎很有道理。但實際上,三個世界的說法仍然存在,尤其是“第三世界”這一名詞還是十分流行的,即使在學界也是這樣。
“新殖民”概念源自全球性權力的持續性不對稱。它向我們暗示,舊式的殖民化直接主控已經被全球性資本主義所替代,而后者引導著全球政治和文化經濟,導致更加復雜的依附和剝削關系。很多后殖民主義所關心的議題也都是新殖民主義所要討論的,如后殖民主義也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西方話語實踐在它們對世界和它們自己的表述中是如何將當代全球關系結構合法化的?像美國和英國這類民族的文化文本在多大程度上鞏固了這些國家的新帝國主義政治實踐?”因此在與“第三世界”和“新殖民”等術語的對照中,卡伍瑞(Anandam P.Kavoori)和邵哈特(Ella Shohat)等理論家都對“后殖民”一詞提出質疑。卡伍瑞認為后殖民一詞不如第三世界一詞有力,因為后者包含著一種對全球權力關系的理解,而前者反映了在當代全球性權力關系中完全缺少能動體(agent)。第三世界和新殖民主義可以用來理解相對的全球性不平等的問題,它們可以被按照經濟、建制和社會等關鍵性標尺進行測繪,無論是其發展還是依附程度。而這在“后殖民”看來是不真實的。
邵哈特則針對后殖民一詞的“非歷史的和普泛化的運用”發出警告,她認為后殖民潛在地會產生一種“去政治”后果,模糊了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的“地緣政治差異”。另外,后殖民一詞中“后”也虛偽地暗示殖民主義已經結束了,從而阻止了“對‘新殖民狀況’進行有力的闡發”。再者,該詞頗有爭議的時空狀態(spatiotemporality),導致很多后殖民理論將對社群共同源起的訴求輕率地看做是退步的和本質主義的,轉而鐘情于對混雜身份認同的強調。邵哈特指出,“如果不是聯系霸權問題和新殖民權力關系問題進行闡發,那么對合成論和混雜性本身的稱頌,將冒著認可殖民暴力之既成事實的危險”
。此外,“后殖民”一詞在當今很是有利可圖,因為它不如“新殖民”具有譴責性,西方中心也樂于接受之。
巴巴也指出,在殖民主義結束后,前殖民地人民并沒有得到一個真正自由的世界,而是一個新殖民世界,盡管以前形式上的殖民結束了,但這個世界仍舊被富國和強國控制著,被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貿組織控制著。其實,新殖民主義批評與后殖民批評并不一定是互相沖突、不可兼容的。對于當今仍舊存在、有時甚至還很囂張的新殖民主義現象,我們也完全可以用后殖民理論來進行分析和批判。新殖民主義一詞多用于政界和外交界,而后殖民主義、后殖民批評則主要盛行于文學批評和文化理論界。如果說20世紀中葉對新殖民主義的批判主要偏重政治、軍事或經濟的沖突對抗,那么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開始興起的后殖民批評則主要是在文學與文化領域,它通過剖析(寬泛意義上的)文本對隱藏的西方中心論、殘留難去或習焉不察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意識形態進行清洗和揭露。
二、后現代主義與后殖民主義
后現代主義思潮約產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西方,很快風靡一時,80年代前后達到鼎盛期。人們一般認為,它始自建筑領域,并迅速波及文化界和文學界。后現代主義思潮強調流動、多元、邊緣、差異與曖昧含混。后現代性不再強調英雄神話、族群中心主義與歐洲中心主義,聲明要揚棄二元對立,舍棄國家與普世性霸權的宏大敘事,強調地方性與小敘事的不可預測性,對傳統的理性與權力等標準提出激烈的批評。后現代主義與反基要主義(反原教旨主義)、反本質主義或后結構主義反二元對立的概念,往往聯系密切。伊格爾頓認為后現代主義以無深度、無中心、無根據、自我反思、游戲、模擬和折衷主義的藝術反映這個時代性變化的某些方面。后現代思想總是避開絕對價值、堅實的認識論基礎、總體性政治眼光和封閉的概念體系。它是懷疑論的、開放式的、相對主義的,崇尚分裂而非協調、破碎而非整體、異質而非單一、失范而非規范;它把自我看做是多面的、流動的、臨時的和沒有任何實質性整一的。
到20世紀90年代,當后現代主義逐漸由榮趨衰時,后殖民主義作為另一股具有前衛性和批判性的學術思潮開始從邊緣步入中心。那么,后現代主義與后殖民主義之間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呢?
王寧在對后現代主義進行概括時指出:后現代主義也可以成為第三世界批評家用以反對文化殖民主義和語言霸權的一種文化策略,它在某些方面與有著鮮明對抗性的后殖民批評十分契合。美國華裔學者徐賁指出,與后現代理論相一致,后殖民主義的批判認識具有不確定性,批判主體具有曖昧性、強調差異性。
從后現代主義到后殖民主義,這兩股理論思潮在批評策略上是具有一定延續性的,它們都是在西方語境下生成的批判性理論,都帶著后現代的解構精神對中心意識進行顛覆,在文學、文化與意識形態領域對西方的傳統“話語權力”和中心意識進行挑戰。后現代主義主要是針對現代主義的一種對抗性話語,后殖民主義則主要是一種針對前宗主國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的帝國遺毒的對抗性話語,它反對現代西方的文化霸權以及帝國主義的知識結構。后殖民主義不愿意被西方主子敘事收編,它運用后現代理論將世界歷史非中心化,維護和強調前被殖民人民的身份認同。它同時也是一種重思世界歷史、反對西方術語和概念框架之弊病的行動。
另外,在后殖民理論看來,號稱反中心的后現代也會陷入另一種中心論。因為后現代性的非中心化過程,是以普遍的后現代理論真理形式提出的,這就在全球范圍內形成一個新的中心化過程,是西方政治文化控制的繼續。出于對這種新式西方中心模式的警惕和洞察,一些來自第三世界的批評家把后現代看成是一個“持續的帝國主義結構的時代”,認為正是在這個所謂的后現代時期,西方的文化霸權代替了西方以往對第三世界經濟和政治的直接控制。因此,與西方文化霸權的對抗就成了“后殖民時代長期的政治沖突”。從這個角度來看,后殖民則成了與后現代這個“代表著新形式的西方中心模式”相對抗的概念,這也就是杜靈(Simon During)所說的,后殖民批評要揭露“后現代主義遠不是非中心的,而恰恰是中心”,后殖民批評“要斷然地將后現代指斥為新帝國主義”。
按照這種思路,后殖民這個概念是從后現代世界秩序的邊緣與其中心的對抗,以殖民關系定位來重寫“后現代狀況”,并用“后殖民狀況”來取而代之。
當然,也有人對后殖民相對于后現代的優越性提出懷疑。后殖民主義所聲稱的對帝國主義的關注受到后殖民主義中的“后”字的抵觸。后現代主義中的“后”主要指的是對過時的哲學、美學和政治理論的替代,而“后殖民主義”中的“后”則隱含著對反殖民主義理論和第三世界民族斗爭的超越。因此,如果“后現代”一詞是歐洲中心論的,那么“后殖民”就更是如此。這明顯見于該術語對一種時間之二元對立主軸——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的首要參照,而非參照權力——如中心—外圍,甚至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如果說該理論于混雜性、諸說混合、多向度時間等概念中向我們許諾一種歷史的去中心,那么該術語的單一性卻造成了一種全球性歷史圍繞歐洲時間的再次中心化。
這些論者所提出的問題都是需要我們注意的,如何在使用后殖民主義這一術語進行文本和文化分析、從事文化批判時,不致再次陷于某種中心論或者二元論的窠臼,是學者們需要時刻警惕的。
三、全球化與后殖民主義
全球化是20世紀末、21世紀初最重要的時代特征之一。阿什克羅夫特等指出,全球化是指個人生活和地方社區受運行于全世界的經濟和文化力量影響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指世界變成某種單一地域的過程。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全球化一詞在很多情形下開始取代“國際”或者“國際關系”。人們對全球化的興趣急速升溫,反映出20世紀末世界范圍內的社會變化:民族國家的重要性已經逐漸衰退,而民族國家也受到跨越國家疆界的經濟現實的影響。全球化的結構特征包括民族國家體制本身、全球性經濟、全球性通訊體系和世界軍事秩序。全球化描述民族國家在世界政治秩序中日益減弱的能動性,以及公司資本的結構和運動的日益增長的影響。盡管人們對全球化褒貶不一,但全球化絕不是一種政治上中立的活動。全球化的運作與歐洲帝國主義永久化的權力結構是無法分開的。全球性文化按照一種早已啟動的權力結構運行,它是帝國主義動力的某種延續,這種權力結構出現于16世紀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和現代性交匯之時。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全球化的種種力量盡管是全球播散的,但就權力和機制組織甚至最大的獲益者來看仍舊是以西方為中心的。
杜靈曾經對全球化和后殖民主義之間的關系作了簡要的辨析。首先,后殖民主義是知識分子嘗試描述殖民主義關系結束后這一時代的一種努力,它試圖將所謂“非現代”從西方所謂的“現代主義普世論”中挽救出來。全球化理論則主要探討橫跨各洲、全球同步傳播技術和一體化的流動之影響,探討既非被歷史也非被地緣結合起來的種種社群的形成,也更深入地探討“世界經濟”對地方和民族經濟的勝利。其次,后殖民主義是一種非歷史化理論,而全球化則是一種非地方化理論。后殖民主義表征著“進步性”目的論時代的消逝;全球化則意味著地域界線的模糊與隱退,進入一個支離破碎卻是一體化的、能復制的世界里。全球化的經濟力量和經濟政策幫助了反殖民性的后殖民主義勢力的增長,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和全球化實際上是相互作用的,更重要的是,當代的世界一體化在其自身的想象里共時地改造了過去,并且在保留舊的過去的同時革新殖民斗爭。杜靈認為,我們可以把全球化和殖民主義理解為一體的兩面,那么我們就可以看到,全球化和殖民主義其實都是被各種欲望、話語、目的和觀念所驅使的。杜靈從不同領域、不同向度、不同維度對全球化和后殖民主義所作的辨析無疑是相當深刻而頗具啟發意義的,值得我們深思。
在阿什克羅夫特等看來,全球化與后殖民主義的關系也十分密切。全球化對后殖民研究之所以重要,有兩個原因。首先,全球化是對世界權力關系結構的一種展示,它在20世紀堅定地保持為西方帝國主義的遺產和余續。其次,地方性社區對付全球化的方式,與歷史上殖民地社會對付帝國主義控制力量的方式頗有相似之處。二戰后,帝國主義對全球的經濟、通訊和文化等方面進行超越國家的運作。這當然不是說全球化是一種簡單地從強者到弱者、從中心到外圍的單向度運動,因為全球主義就像帝國主義本身一樣,是跨文化、跨國家、跨地域的,有時候在局部地區甚至也是雙向互動的。但全球化并不是自發地在世界各地爆發的,而是根植于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或侵略意識、世界體系的結構、帝國主義修辭的意識形態中的。因此全球化就與殖民主義有著牽扯不斷的聯系,也與后殖民研究大有干系。另外,通過借助全球性系統而挪用表述、組織和社會變化的策略,地方社群和邊緣利益團體既可以給自己增添力量,也可以借以影響全球系統。
四、民族主義與后殖民主義
民族主義(Nationalism)在港臺又稱“國族主義”,近年來由于全球化的影響以及后殖民主義思潮的興起,與民族主義相關的多個方面、它的優點與缺點等,都重新成為文學界、文化界的熱門話題。
在當今社會中,民族觀念已經廣為接受,固著于人們的普遍想象中,所以一般人很難意識到該術語的出現其實并不是那么早。根據霍布斯邦(Eric Hobsbawn)的考察,“民族/國家”(nation)大約出現于1780年代。1882年何南(Ernest Renan)指出民族是相當晚近的發明,他已經意識到,民族并非“天然”的實體,它具有不穩定性是因為它其實是一種社會的建構,這是其根本性質。這種戴著意識形態面具的民族神話,使民族主義永久化了。
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提出了現在人們眾所周知的“想象的社群”(或者共同體)概念,即通過共同的想象,尤其是經由某種敘述、表演與再現等方式,將日常事件通過資本主義印刷業、報刊雜志、小說、記憶、官方語言、人口普查、博物館等象征資本和國旗、國歌等國家性的紀念儀式,以及種種音樂和節慶活動得以展現,讓所有在國土疆界之內的國民都在閱讀、想象、記憶的同時性與即時性過程中,設定大家同屬一個社群,想象并建構共同的生活方式和行為規范,形成國家與公民的觀念,并因而產生強烈的歸屬感和同胞之愛,以達成鞏固民族國家既有體制、促進民族主義有益地發展的目的。
安德森近期又進一步擴充了“想象的社群”形成的不同方式,如報刊通常會連續報導國內新聞和國際消息,因而擴大了“想象的社群”之外的聯系,使“想象的社群”具有異質性和跨國界的面向。
此外,對于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的形成,還有多種其他的理論解釋。
但很多論者也指出,即便民族從歷史上看在一定意義上是建構出來的,民族國家在今日的世界上卻依舊十分重要,發揮著多重作用。如廖炳惠就指出,不管是通過文化、想象、交通或戰爭,很多理論基本上都認為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是文化社會建構的產物;但是,即使全球化日益普及,稅收、教育、族群糾紛、保健與國防等議題依然是各民族國家內部都必須獨立面對的問題。艾德加等也指出,盡管就其性質的好壞而言仍然存在著分歧,但民族主義保持為當代社會中一種有潛能的意識形態,在面對全球化、大眾通訊、多國機構的潛在威脅時,其流行性似乎沒怎么消減。
甚至在有些國家和地區,由于出現了不同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局勢,民族主義情愫時有再次積聚加強甚至爆發的可能,而其作用是積極還是消極也不能一概而論。這些都是后殖民理論的研究者們需要具體而謹慎地面對的。如果只是照搬某位大家或者權威的理論而對種種不同的民族主義現象一概而論,就很容易走入死胡同,或者犯下以偏概全甚至誤導民眾的錯誤。看待民族主義的態度應該是根據具體的實際情況來判定,同時也要做到辯證地、歷史地看待問題。
種種的民族主義話語通常都隱含男性陽剛意象和特質,本質上具有相當強烈的排外性,因而備受“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學者的挑戰。他們認為,民族主義往往忽略了地方、族群、多元、性別與階級的復雜歷史積累,只單純通過同質化的教育政策,消除和壓抑了許多差異。據筆者觀察,大多數的后殖民論者都是客觀地、歷史地、辯證地看待民族主義的。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就指出,首先,要抗拒帝國主義就必須有民族主義,但緊隨民族主義而來的就是對所謂本土本質的認同和盲目崇拜,其“高潮當然就是去年春天美國和伊拉克的戰爭……這是墮落的民族主義的戰役”;而原教旨主義絕不僅僅“只牢系在伊斯蘭教徒身上”,它也“當然存在于我們那個世界的猶太教和基督教,也存在于現在的美國”,因此薩義德對美國這種“墮落的民族主義”持強烈的批判態度。
巴利巴爾則警示我們,決不能將宰制者的民族主義等同于被宰制者的民族主義,決不能將意在解放的民族主義等同于意在征服的民族主義。
阿什克羅夫特等也指出民族主義曾經是推動殖民主義增長的力量,但在帝國主義控制時代晚期,民族的思想主要依靠抵抗性民族主義,才形成了19世紀晚期20世紀早期的反殖運動。
而在更早的時候,印度批評家南地(Ashis Nandy)就指出民族主義是一柄雙刃劍。
緬米(Memmi)也指出:“受殖者的種族主義只是果,不是因……不是生物的或者形而上學的種族主義,而是社會的、歷史的結果……簡言之,后者不是侵略者的種族主義,而是自衛性的種族主義。”
我們可以將論者們的觀點簡單歸類為兩種民族主義,一種是弱者的、受壓迫者的、被殖民者的民族主義,是值得人們支持、贊美的,是積極而具有建設性的;另一種則是強者的、壓迫者的、殖民者的民族主義,是我們要警惕和反對的,是被誤導的和消極的,是極具破壞性的。
巴巴的觀點大致也是這樣,是一種變化發展的民族主義觀念。按照巴巴的理解,薩義德相信民族主義是通向世界主義的一種過渡性階段,而不能簡單地說民族主義是好的或是壞的。巴巴進而指出,民族主義是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是在特定時期奮斗的一個特殊平臺。之后,它要么變得具有進步性,要么具有反動性。美蘇兩個超級大國間的兩極安全體系坍塌之后,第三世界中的很多國家開始遇到了嚴重的認同問題,于是它們試圖通過民族主義來認識自己,這時的民族主義已經不再像19世紀所發生的那樣具有進步性,不再具有建構國家的歷史有機性。
這就是說,在不同階段,民族主義的功用和性質是大不一樣的,弱者訴諸民族主義是為了獲得獨立自由,而強者訴諸民族主義是為了什么呢?難道也是為了獲得獨立和解放嗎?20世紀以來的殘酷現實告訴我們,霸權的民族主義只會給各個國家的人民(包括霸權國的人民)帶來無窮的災難,撈到政治資本和經濟利益以及其他好處的只是一小撮社會上層人士;霸權的民族主義有時候甚至會帶來危及全球的災難和危機。因此,后殖民主義論者警示我們,對民族主義,尤其是強者的、強權的民族主義,必須要時刻保持警惕,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五、帝國主義與后殖民主義
帝國主義這一概念與殖民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有時候人們甚至把它用作殖民主義的近義詞,因而討論后殖民主義不能不涉及帝國主義。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其基本特征是壟斷代替了自由競爭,形成金融寡頭的統治;該詞有時候也用來指稱帝國主義國家。阿什克羅夫特等指出,帝國主義近期的意義是指在海外獲得殖民地,建立起帝國。1880年代之后,帝國主義開始轉型,改以文化、政治和經濟為主要支配形式,也就是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一書中所說的“文化帝國主義”。文化帝國主義強調支配性的都會中心如何對遙遠的地區行使意識形態的宰制與監控,而殖民主義則是殖民者通過遙控指揮或是指派行政官僚定居殖民地,行使具體的殖民統治和殖民剝削。
但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之間的區別是難以厘清的,一般認為帝國主義與政治、軍事和商業行為的統治關聯更為密切,很多后殖民理論家認為,帝國主義作為一股更大的政治力量,驅動著殖民主義或殖民化的具體行動。印度裔美國學者阿尼婭·盧姆巴(Ania Loomba)對這二者有著十分清楚而準確的分析,很值得我們借鑒。盧姆巴指出,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區別就在于控制形式的不同,帝國主義并不以直接的殖民統治為條件,而是更有賴于一種經濟和社會的依附與控制關系,以確保帝國主義商品生產所需的勞動力與市場。殖民主義包含對他國地區或民族土地的掠奪、資源的搶奪、勞動的剝削以及政治與文化結構的干預,而帝國主義則主要是一種對市場進行滲透和控制的世界性經濟體系。我們可以將帝國主義看成是一種現象、一個權力中心、一種導致宰制和控制的過程,而殖民主義則是這種宰制和統治在殖民地的實際發生及其結果;因此,帝國是“中心”,是權力的源泉,而殖民則是帝國主義權力滲透和控制的“場域”。帝國主義無需形式上的殖民也能發揮作用,但殖民主義則需以殖民事業為其依托要素。
現在所說的帝國主義,大都指涉歐洲國家、美國、日本等在全球進行的宗教、文化、經濟侵略行徑,它們瘋狂攫取當地自然資源和人力資源,壓抑甚至試圖滅絕當地文化,使當地人民的生活方式在被征服和被統治中被扭曲、消滅或同化;繼而是以美國為主的跨國企業所主導的“新文化帝國主義”或“新帝國主義”。
很明顯,這種帝國主義的隱患和危險即使是到了21世紀的今天,也還沒有被消除,甚至在某些歷史時段還有急劇加強的可能性。
另外,西方學界還有“生態帝國主義”(ecological imperialism)的說法,并且認為這是一個伴隨帝國主義侵略和殖民主義行徑從一開始就有的、最終會危及全人類的嚴重問題。1986年科洛斯比(Alfred Crosby)出版《生態帝國主義》一書,首次提出“生態帝國主義”概念,用以描述被殖民地社會的環境由于殖民占有經驗而從物理上被永久性地,甚至是不可逆轉地改變了。故帝國主義改變的不但是文化、政治和社會的結構,也改變甚至毀壞了殖民地的生態和傳統的生息生存模式。殖民者所帶來的動植物、細菌與傳染病之類,往往會使被侵略的土地生態失衡,甚至完全破壞當地的自然生態。如阿茲臺克與印加文明基本上都是短時間內迅速絕種滅亡的,這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生態帝國主義所引發的致命傳染病的肆虐,土著人根本無力抵抗外來的傳染病,終于在病變傳播的過程中徹底滅亡。再如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周邊地區,由于歐洲殖民者強行改變了傳統的能夠控制沙漠的耕作模式,而頑固堅持重復性種植經濟作物,造成的直接惡果就是持續到當前的饑荒。因此作為歐洲空間化進程的主要形式、也是社會控制與疆界控制的最有效手段,生態帝國主義的消極作用與影響不可低估。其意義可以延伸至當前的新殖民領域,如對熱帶雨林的全球性摧殘和毀壞等。
六、女性主義與后殖民主義
女性主義是指針對女性的不平等地位和兩性倫理等議題所發起的政治運動。西方女性主義的核心在于堅信:婦女在西方文化中處于從屬于男人的地位。女性主義尋求將婦女從這種從屬性中解放出來,并重建社會,消除父權制(家長制),創造出一種完全容納婦女之欲求的文化。女性主義的萌芽,最早出現于西方貴族社會與中古女修士的著作中,她們企圖藉由女性和圣母所象征的慈悲與愛欲精神,強調女性有其精神性的面向,而不僅是男性欲望的對象。真正意義上的女性主義理論的出現是1792年烏斯登科洛福特(Mary Wollstonecraft)出版的《為婦女權益辯護》(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一書,作者在書中捍衛女權,提出兩性在教育、生活待遇等方面的平等要求;之后又有“政治女性主義”、“新女性主義”(又叫“文化女性主義”)、“倫理女性主義”、“生態女性主義”、“女同性戀話語”等發展和分支。1980年代末出現了“第三世界女性主義”,致力于批判以“白種中產階級女性”為中心的女性主義。1990年代中期,“新女性主義”與“第三世界女性主義”展開辯論,引發女性主義內部各陣營之間的大混戰,使得女性主義的理論發展充滿了內在張力。
女性主義對后殖民話語極為重要,主要有兩個原因。首先,父權制和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都可被視為對處于從屬地位的群體施加形式類似的主宰。因此父權制下婦女的經驗和被殖民主體的經驗在好幾個方面都很類似,而女性主義和后殖民政治都反對這種控制。其次,在許多殖民地社會中,性屬壓迫和殖民壓迫中哪個是婦女生活中更重要的政治因素,或者哪個是更為嚴重的壓迫,存在著很大爭議,引發了窮國與富國(抑或第三世界與歐美國家)女性主義活動家之間的分歧。
女性主義像后殖民主義一樣,關切表述與語言對身份形成和主體性建構至關重要的方式和程度。對二者而言,語言都是一種顛覆父權制和帝國霸權的載體,兩種話語都感到自己斷絕于傳統的語言,因此試圖經由殖民前語言或原始的女性語言來恢復語言上的本真性。然而,像其他的附屬性群體一樣,女性主義和被殖民人民都運用挪用的策略來顛覆并改造主導性語言和表意實踐。女性主義理論文本和后殖民主義理論文本在很多方面也有一致之處,如認同理論、差異理論、對主體的質問,以及為彼此提供各種抵抗控制的策略。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之間還有著“書寫身體”與“書寫場域(place)”的類似等。女性主義與后殖民主義都是要為受壓抑、受剝削的社會群體或者共同體說話,因此無論是在總體旨歸還是言說策略和抵抗方式上,都表現出很多的契合之處。有些學者已經就后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的關聯性、相似性和互動性等議題作了初步的探討,此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