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論研究
- 生安鋒
- 4498字
- 2019-11-25 18:27:29
序
在當今的文學理論和文化研究界,后殖民主義理論思潮一直是一個熱門話題。即使在中文語境下,這方面的專著和論文也可謂“汗牛充棟”。但真正對某一位理論家的批評思想或某一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道路做深入細致研究者實在是寥若晨星。在這方面,生安鋒博士的這部專著的出版是十分及時的。這也正是為什么本書還在計劃和草稿中時就不斷得到有關方面的青睞:國家社科基金對整個選題的資助,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對本書部分章節(jié)的資助,完成全稿后又得到北京市社科理論著作出版基金的資助。應該說,對于一個剛剛出道的青年學者來說,這足以說明問題了。但作為他的博士論文導師和同事,我還想借此機會對這一論題作一闡發(fā)。
我們今天通常所說的后殖民主義實際上包括了兩個相對寬泛同時又密切關聯的概念:后殖民理論思潮和后殖民地文學。本書主要從理論的角度對后殖民理論的代表人物霍米·巴巴的批評理論作一總體概述和討論。正如不少西方學者已經注意到的那樣,后殖民理論思潮是一個十分復雜的現象,它在內容和形式上都有著打破學科界限的特征,與當代西方許多理論思潮都有著錯綜復雜的關系。對當今的比較文學和經典文學研究者來說,它使得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在這一平臺上融為一體,尤其在探討與帝國和殖民化相關的課題方面顯示出大體一致的傾向:權力、歷史、主宰、文化、再現、顛覆、教育、經濟機遇、女性的作用、大眾傳媒對殖民地主題的作用、區(qū)分、種族主義、壓抑和反叛等。同時它也對傳統(tǒng)的經典文學有著強有力的“解構”和“消除中心”的作用,致力于弘揚第三世界文學及其批評。因此研究后殖民主義的學者若沒有其他西方當代文學和文化理論知識的背景是無從下手的。
后殖民主義顧名思義出現在殖民主義之后,但正如后現代主義早在現代主義誕生之日就孕育在其中一樣,后殖民主義從殖民主義出現起就作為其對立面而滋生了,后來它作為一股潛流,早在19世紀后半葉就緩緩流動,但實際上真正的后殖民主義始自1947年印度獨立后的一種新的意識。其后,“后殖民批評”(postcolonial criticism)這一理論術語便進入了當代文化學術話語,并承襲了“英聯邦文學”(Commonwealth literature)和“第三世界文學”(Third World literature)這兩個具有鮮明意識形態(tài)意義的范疇。實際上,對后殖民主義的研究在西方學術界與關于后現代主義問題的討論是交錯進行的,而且,后殖民主義所關注的主要理論課題也包括在后結構主義層面上的后現代主義的所謂“不確定性”和“非中心化”等之中,有著明顯的批判和“解構”傾向。在上世紀90年代初,后現代主義大潮衰落之際,后殖民主義理論思潮異軍突起,迅速從邊緣運動到中心,并取代了當年后現代主義在西方文化學術界“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它在北美、澳大利亞、印度、斯里蘭卡以及一些亞非拉國家和地區(qū)頗為風行,一度成為那里的主流批評話語。由于中國學者的推介,這股理論思潮也于90年代初進入了中國,并逐漸對中國的文學和文化研究及理論批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正如學界所普遍認為的,公認的后殖民主義理論思潮的代表人物包括幾年前剛剛去世的巴勒斯坦人后裔愛德華·賽義德、至今仍持印度護照的美國學者佳亞特里·斯皮瓦克以及具有英國國籍的印度人后裔霍米·巴巴。本書作為中文語境下第一部專門討論巴巴批評理論的專著,應該說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學術價值。
當然,后殖民理論本身也呈現出其概念的不確定性和理論的差異性,它的理論基礎主要是后結構主義的解構嘗試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文化批判,而且它的主要代表人物一直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持某種質疑的態(tài)度。賽義德的理論有著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批判色彩,其批判的鋒芒直指西方的文化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明顯的理論基石就是“東方主義”。他對西方世界的文化霸權主義的批判從未停止,而且越到后來這種批判和鞭笞越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和意識形態(tài)性。但是,作為一個具有第三世界血統(tǒng)但卻生活在第一世界的東方裔知識分子,賽義德一方面對西方帝國主義在政治上、經濟上、意識形態(tài)以及文化上的霸權深惡痛絕,利用一切機會予以批判抨擊,但另一方面,由于他深受福柯的權力—知識—話語三位一體思想的影響,因而在自己的著述中又不時地流露出掌握高于第三世界學者的話語權的優(yōu)越感,因而也就不時地表露出對第三世界學者的傲慢不屑。對于賽義德的批評理論,我已經在多種場合作過論述,此處不再贅言。在幾位主要的后殖民理論家中,斯皮瓦克的觀點最為鮮明和富有挑戰(zhàn)性,同時她與中國學界的關系也相對比較密切,而且她本人也粗通中文,并且能進行簡單的交流,這在所有的后殖民理論批評家中都是十分罕見的。斯皮瓦克早年曾以翻譯介紹德里達的解構主義著述而出名,曾被認為是對解構主義理論理解最透徹、把握最準確的美國學者之一,由于印度人后裔的特殊身份,因而她的理論帶有強烈的解構主義和第三世界文化批判的色彩。她認為,后殖民主義本身并不是一種反對帝國主義或殖民主義的批評話語,后殖民主義的批判目的在于削弱西方對東方和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化霸權。作為一個有著“多重身份”的后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雖曾致力于研究解構主義理論,但最終并未能像保羅·德曼和希利斯·米勒等“耶魯批評家”那樣成為一位解構主義批評家,她針對男性中心社會發(fā)起挑戰(zhàn)的激進觀點也并未使她落入女權主義的圈子,她所自詡的“第三世界批評家”角色也頗受一部分真正的第三世界學者的非議。因而在當今思潮更迭、流派紛爭的情勢下,她倒寧愿被稱為一位“后殖民知識分子”或“后殖民批評家”,或者一個“來自底層的人”。確實,斯皮瓦克那不斷變化或與時俱進的立場和研究方向使人難以相信她的理論的一貫性和整體性,這大概是由于她長期受到解構理論的熏陶所致吧。其實,這也是當今的后殖民批評家無法回避的一個兩難:既要擺脫西方模式的影響,又要達到非邊緣化的目的,那唯一的選擇就只有以西方的語言和(出自西方的)解構策略來削弱西方的殖民主義和文化霸權,以弘揚第三世界和后殖民批評的精神。
與上述兩位后殖民批評家相比,霍米·巴巴的影響一度小得多,但由于他的年輕活躍和批評話語的犀利性而大有后來者居上之勢。和斯皮瓦克一樣,巴巴的理論背景也主要是后結構主義,同時也來自精神分析學和馬克思主義,但他的后結構主義批評實踐中戲仿的成分較多,用巴巴自己的話來說,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將含混性(ambivanlence)和模擬(mimicry)糅為一體的獨特話語方式和策略。誠然,在后結構主義的語境之內,這種批判性的嘗試依然具有強有力的解構性,而非實證性,其目的在于動搖和削弱關于帝國的神話和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同樣,巴巴的后殖民主義的第三世界知識分子立場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也像賽義德一樣,在自己的著述中強烈地抨擊了殖民主義對第三世界的侵略和滲透,同時對殖民地人民的斗爭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認為,長期以來的反對殖民主義壓迫的斗爭不僅改變了西方歷史的方向,同時也使得殖民地問題被正式地提到了研究者的議程上;但是,又不同于賽義德那一以貫之的立場,巴巴的態(tài)度顯然更帶有后現代主義的模擬性和游戲性,并且在對殖民主義宗主國的文化學術話語的有意識的誤讀之基礎上,發(fā)展出一套既與原體相似同時又不無獨創(chuàng)性的變體。另一方面,他又傾向于把殖民地話語當做一種論戰(zhàn)性的而非對抗性的模式,這種模式所產生的一個效果并不在于加強權威,而是通過模擬而產生出一種相對于權威的雜體(hybridity),其最終目的仍在于解構和削弱權威的力量。
那么,巴巴在理論上的建樹主要體現在哪幾個方面呢?對此本書雖有詳細的討論,我還是覺得有必要作一總結。首先,巴巴創(chuàng)造性地將馬克思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理論糅為一體,并且頗為有效地將其運用于自己的批評實踐,從而發(fā)展了一種頗具挑戰(zhàn)性和解構性的后殖民文化研究和文化批判風格;其次,他的混雜理論影響了當今全球性后殖民語境下的民族和文化身份研究,從而提供了第三世界批評家進入學術主流并發(fā)出自己聲音的具體策略;再者,他的模擬概念以及對一些殖民地題材的作品的細讀對第三世界批評家反對西方文化霸權的努力有著巨大的啟迪作用,對文學經典的重構也有著推進作用;最后,他所發(fā)展出的文化翻譯理論有力地沖擊了翻譯研究領域內長期占統(tǒng)治地位的以語言轉述為主的文字翻譯,從文化的層面消解了以語言為中心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為翻譯研究領域內出現的文化轉向提供了新思路。
雖然與當今十分活躍和多產的賽義德和斯皮瓦克這兩位后殖民理論家相比,巴巴的著作確實少了一些,但他的影響力卻毫不遜色。與賽義德和斯皮瓦克一樣,霍米·巴巴的后殖民批評理論也有著諸多來源,其中比較明顯的有早期從他的老師伊格爾頓那里繼承來的馬克思主義、其后的拉康式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學、德里達的解構批評理論和葛蘭西的文化霸權概念。毫無疑問,巴巴這位當代后殖民理論批評家,受到殖民主義研究先驅弗朗茲·法農的影響更為明顯,而且他幾乎在自己所有的著作中都免不了要引證或討論法農。正是在法農精神的啟迪下,巴巴從來就沒有忘記殖民主義統(tǒng)治時期留給殖民地人民的痛苦記憶,這些痛苦的記憶必將作為一種文化表征不時地展現在后殖民寫作中。
但巴巴也和大多數生活在第一世界的第三世界知識分子一樣,對殖民主義宗主國的批判在相當程度上仍停留于文字上,尤其受善于玩弄文字游戲的解構批評家德里達的影響,往往將各種不同的理論話語“混雜化”,使之融注在具有自己獨特個性的批評話語中,這具體體現在具有模擬和表演(performance)特征的后現代理念中。巴巴善于運用這一后現代/后結構批評的武器,對民族主義、再現和抵制都予以了嚴格的審視,尤其強調了一種帶有殖民論爭之特征的“模棱兩可性”和“混雜性”,正是在這種“閾限的”(liminal)有限空間內文化上的差異實現了某種接合,所產生的結果便是對文化和民族身份的想象性“建構”。巴巴在許多篇論文中都試圖發(fā)現一種對殖民主義話語具有摧毀性的“模棱兩可”或“含混”之特征的話語,它既對原體有著某種模仿性,同時又與之不同,這樣便對殖民主義宗主國話語的原體產生了強有力的解構作用。這一點尤其體現于他對“模擬”概念的闡述。
近幾年來,巴巴又對他過去的那種具有戲擬特征的后現代風格有所超越。根據他前幾年以及最近兩次在中國以及亞洲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一系列演講,我們了解到,他目前所關注的主要是這樣幾個論題:“少數族裔”或“少數族群體”所面臨的困境,以及過渡時期人文學科的轉型。這種理論興趣的轉向將體現在他即將出版的兩本著作中。在這些即將出版的著作中,我們將會注意到,一個艱深晦澀的巴巴不見了身影,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充滿激情和睿智并具有自己獨特風格的文化批判者和思想家。綜上所述,隨著全球化時代的人們越來越關注身份認同問題,霍米·巴巴的后殖民批評理論越來越顯示出新的活力。巴巴經常往返于歐美兩大陸傳播自己的學術思想,并逐漸把目光轉到亞太地區(qū),認為在這些殖民地和宗主國的中間地帶可以實踐他的混雜理論和“少數人化”策略。盡管本書幾乎窮盡了中英文世界的所有參考文獻,詳細地討論了巴巴的后殖民理論,但由于巴巴的另兩部近著尚未出版,加之他仍處于自己的著述盛期,因此對他的全面評述還有待于未來的進一步深入研究。但我們至少可以認為,未來的巴巴研究者要想有所超越并有所創(chuàng)新,幾乎是很難繞過本書的。正是有鑒于此,當安鋒一再叮囑我為之作序時,我就欣然同意了。
王寧
2011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