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淵明論
- 魏耕原
- 4428字
- 2019-12-20 17:53:44
一 白描式的省凈
鐘嶸《詩品》謂陶詩“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是說陶詩簡潔明凈,而無冗長繁復之語,意盡便了,專意于真率古樸,而且婉曲達意,天機和暢。陶詩無論描物狀景,還是述志言情,用語始終追求簡潔淳厚。東晉流寓江左,偏居一隅,在政治上有點反省而無成效,書法詩藝卻大為改弦更張,面對太康群英的繁縟綺密的詩風,革心洗面為夷泰平淡的玄言詩,陶詩從談風玄霧中走出來,平淡是時代風氣所染,簡潔省凈也與玄學界“三語掾”的審美趨向相關,雖然他們分屬廟堂與田園兩個迥異的世界。但陶詩無論內容題材還是情感與語言,都是從自己特殊的生活經歷與處境中發掘出來的,單從審美角度來看,雖帶有時代思潮的共性,但有更多獨具風采的個性選擇。
陶詩寫景并不多,本來他所熱衷的田園詩,永遠擁有一道清新寧靜的風景線,然而在他的詩中并沒有多少,和他寫酒的數量比較,差異甚巨。
陶詩描繪景物詩沒有專門的篇章,散見在行役、詠懷和酬贈送別等詩,即使《停云》、《榮木》、《游斜川》、《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等,也多帶有詠懷性質。而他的景物描寫,不藻飾,不精雕細刻,不烘染,不講求排偶與整飭,多采用白描手法,而且多帶有寓目寫生性質,追求以寫意為主,以情選景,其他與情意無關者均被刪削淘汰,只求達意即可,從來沒有繁縟工細的鋪張描寫。這些實有景物雖然寥寥幾筆,總和心境吻合無間,而且語言簡潔省凈,純凈得猶如經過清洗一般,尤其和喜好的議論配合得融洽自然,而不是孤零零地嵌進詩中,而且物我渾融,構成淳厚而完整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陶詩寫景多為實寫,不夸張,不擬人,少比喻,很少用修辭手法加工,甚至拒絕紅綠青黃的顏色形容詞,簡直是單色白描,就像倪云林的山水畫,枯淡的草草幾筆,簡凈得讓人雜念俱消,心底猶如刷洗過一般。

圖27 清 汪士慎墨松圖(局部)
陶淵明《和郭主簿》其二:“露凝無游氛,天高風景澈。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贝藞D與此詩內容和風格接近,可以作為讀陶詩之一助。
陶詩寫景無多,而四季景物俱全。詩人不大樂意描寫夏景,以傳統的手法似乎不便于借景言情,但這卻在陶詩里得到生氣蔥蘢的體現?!陡託q五月中……》其一的“高茫眇無界,夏木獨森疏”,一睹即知為南方夏天茂密的草木,不用“綠”字,漠漠的“眇”字,使人想見“綠”得無邊無際,再經“森疏”回襯,草木綠得能流出油來。以下的行役的“近瞻延目”,亦可知在此呼之欲出。其二的“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夏天的“聲音”和動態——南方水響風聲的繁雜,也反襯出下文的“靜念園林好”的感慨?!缎脸髿q七月……》描寫夏季月夜的寧靜:“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閣,皛皛川上平”,這里的“湛”字帶有一種簡妙的洗滌性,具有水一般澄澈空明,洗刷得天地空明,讓人覺得天長水遠。因寫夏景而著名的《和郭主簿》其一說:“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飚開我襟”,林子的密葉是那么繁盛,茂密得像一片清涼的湖泊。南風搖曳,葉聲如水嘩嘩。濃濃的樹蔭,涼意沁人心脾。這一切都融注在“貯”字里,它極為省凈,純凈得就像從清泉中掬出來的水;把鄉間的清涼都儲存在里面,多得能掀起一陣一陣的漣漪,清涼得使人融化其中。清蔭可貯可積,妙想天外,然而它不是比喻,但較比喻更具有生發力和想象作用。“因”與“開”和“貯”字一樣,都是極純樸的,卻把風寫成興致勃勃地趕來,給“我”帶來不盡的清爽與愉悅。最出色的《讀山海經》其一說:“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長”和“扶疏”非常簡潔地勾勒出夏日的草高樹密。樹木蓊郁而眾鳥樂,眾鳥啁啾而歡欣?!靶馈弊謴木G葉間飄蕩出來,它是鳥欣還是人樂,是鳴聲宛轉,還是聞鳥鳴而人心欣然,簡直水乳交融,渾融得分不開。錯位的“亦”字和“欣”字打成一片,細看卻在互文見意,這與“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陶詩喜用“亦”字把物我彼此化合為一,把“我”融入大自然中,且以“我”觀物,物皆注入我之情感。視陶淵明為“吾師”的辛棄疾,在《最高樓》詞中就說過“更作個亭兒名‘亦好’”,可見出對陶詩“欣”字的欣賞。陸游也屬于仰慕陶詩的“追星族”,他的《讀陶淵明詩》也說:“陶謝文章造化侔,詩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還許他人更道不”,也表示出對陶詩夏景描寫的贊揚。這種物我交融的描寫,簡潔而高妙,突出體現陶詩省凈而又淳厚的特色。它如《乙巳歲三月……》的“微雨洗高林”的“洗”,就很洗練,與之呼應的“微”字使春夏之交節候特征立現。《五月旦作和戴主簿》的“神淵寫時雨,晨色奏景風”,這個“奏”就像時雨“寫”(瀉)那樣自然,是說及時雨降臨,好風也趁著晨色與之俱來。同樣是夏日風雨,《讀山海經》的“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就顯得更為自然,用字不著任何力氣,輕描淡寫泯去一切色相,歡躍的心情就好像雨潤風搖的小草一般,這是陶詩寫景的極致?!逗秃鞑苁绢欃\曹》寫夏雨中植物,在“閑雨紛微微”中“流目視西園”,竟然只推出一句“曄曄榮紫葵”,以“榮”達意,也就夠了?!冻陝⒉裆!返摹靶驴舯睜ā钡摹坝簟?,也是意到而足,不肯多言一句,都在追求省凈的語言效果。
春秋景觀也在陶詩中得到省凈而精美的體現?!逗凸鞑尽穬墒酌鑼懸幌囊磺?。后者寫道:“露凝無游氛,天高肅景澈。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碧旄邭馑?,空氣透明得游目無礙,岑峰被藍天襯托得異常清晰,讓人感到奇絕,“聳”字非常簡峭,又顯得非常清逸?!耙弊诛@眼極了,像點點的熒光色在閃動;“冠”與“列”真切地描摹出聳立巖石頂端排列有序的挺拔身姿,“列”字使“冠”更具挺拔的生氣。張衡《東京賦》有“結云閣,冠南山”,郭璞《蜜蜂賦》“青松冠谷”,謝萬《蘭亭詩》“修竹冠嶺”,陶詩取法前人,而具出藍之色。嶺峰菊松構成曠爽怡人水墨淡彩的山水畫,這是從高遠構圖;表現平遠的則是《時運》“山滌余靄,宇暖微宵。有風自南,翼彼新苗”,遠處春山的霧靄被晨風吹得一干二凈,就像經過洗滌一樣清新,天上淡云抹上晨曦和暖的光彩,腳下新苗在風中起伏,像鼓煽著翅膀,一高一低地“飛”向了山腳。蓊郁的遠景與生動的近景配合協調清晰,動與靜襯托得特別婉愜,然而一切都好像大自然的原模原樣,詩人只不過抓住它原來的最主要的生命旋律。《己酉歲九月九日》:“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清瑩的“澄”與簡單的“高”字非常干凈地抓住了清秋的兩個特征。同樣寫落葉,《雜詩》其八“寒風拂枯條,落葉掩長陌”,狀景蕭條,“拂”與“掩”遞相傳出“寒風”之威力;而《酬劉柴?!穭t言“門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與前兩句都是因果句,卻重在物我兩層夾寫,傳出對衰秋的感慨。
陶詩寫春天,更為簡潔省凈?!稊M古》其三“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前三句的敘述,好像在蓄積力量,要把它全充斥在末句的描寫上,而末句用語至為潔凈,“縱橫舒”似白描,又像渲染,輕重急緩變化極大,效果猶如國畫的大寫意,然而省凈得惜墨如金,全在以少勝多。其七的“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天凈心爽,又蕩漾出沐面煦風的適意與溫舒,被鐘嶸稱美為“風華清靡”。《停云》:“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招余情”,這與其說是寫景,毋寧說是與春天在“對話”?!案傆眯潞谩?,簡略到不能再簡了,春樹蓊勃景象不是展現出來了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一:“鳥哢歡新節,冷風送余善”,“歡”字易解,“善”意難求,而“余善”又指的是什么?這里把語言的模糊化為暗示,春風之和煦,和風飄來鳥聲之宛轉,新春之溫暖,感受之欣然,似乎都包含在模糊而又暗示的容量極大的“余善”中了。

圖28 當代 楊國慶 陶詩名句
陶公39歲時丁憂家居,有《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詩中這兩句或許并不經意,但卻無意道出一種觀念,“傾耳無希聲”——大雪無聲,即老莊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之意;而“在目皓已潔”,如果說是道家超脫高曠之懷,毋寧說還蘊涵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襟懷。儒道兼宗,融合互補,于此景句中悄然交匯。再看此詩中的“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還是透出一點消息。清人陳祚明說:“‘傾耳’二句,寫風雪得神,而高曠之懷,超然如睹?!彼坪跤兴煊X。特請楊國慶博士書之,所寫的篆隸真草楷幾幅均好,可與同好者共賞,或可引發對此二句的注視。
冬天在陶詩中多呈現為生活的窘境,客觀描寫并不多,省凈的特色亦非常顯明?!豆锩畾q十二月中……》的“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雪的形狀、顏色、聲響都沒有,也沒有比喻和夸張,只寫出現在眼前的效果,對比手法在這里揮發出極強的效應,雪的特征和精神都煥發出來。南宋羅大經說:“只十字而雪之輕虛潔白,盡在是矣,后來者莫能加也?!?img alt="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五,“淵明詠雪”條,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32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9334-qVxgtGWt1KEW1aA2XaYEzQ0Yh0rwVo5x-0-21c5918c206218fb8c59b01b02e58994">這是說寫得極簡潔省凈。王士禛《居易錄》卷二十九,列舉羊孚《雪贊》“負清以化,乘氣以霏,值象能鮮,即潔成輝”,王維的“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祖詠的“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韋應物的“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以為均為上乘。謝榛以陶“此語殆似顏、謝”。沈德潛亦云:“淵明詠雪,未嘗不刻劃,卻不似后人粘滯”,以為漢人古詩的“前日風雨中,故人從此去”,大謝“明月照積雪”,與陶詩均“為千年詠雪之式”
。后來朱庭珍《筱園詩話》卷一也有大致相同的議論。陶詩并沒有什么神秘,不過從視聽結合,兩相對比出雪的希聲皓白,寫得省凈而不拖泥帶水,這也正是陶詩寫景的本色,意達而已,不甚用力,卻很簡妙?!讹嬀啤菲涫氨讖]交悲風,荒草沒前庭”,“交”言風多而見廬之“弊”,“沒”字省凈,語淡而荒景在目?!稓q暮和張常侍》的“向夕長風起,寒云沒西山。厲厲氣遂嚴,紛紛飛鳥還”,此“沒”與上詩“沒”相較,動態強,用字同而有變化,可見出陶詩的精心。四句全以動態寫冬日的黯淡寒冷?!对佖毷俊菲涠摹澳掀詿o遺秀,枯條盈北園”,“盈”字則較用力,同樣簡勁省凈??輻l滿目,見出冬樹不同特征。以上冬景,多與他貧窮的處境有關,在詩中只作為襯托而已。
陶詩的其他寫景,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詠貧士》其一“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可以見出晨曦的明麗,濕潤的朝氣,讓人感到神清骨爽?!讹嬀啤菲淦摺叭杖肴簞酉?,歸鳥趨林鳴”,動靜相對,更是見出黃昏的岑寂。而其四的“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這種單拍鏡頭,最容易感受作者自己的情懷惆悵。《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的“寒竹被荒蹊”,《飲酒》十五的“灌木荒余宅”,與上文提及的“荒草沒前庭”、“落葉掩長陌”、“門庭多落葉”,其中的“被”、“荒”、“沒”、“掩”、“多”,都可稱得上“詩眼”,用得干凈爽利,都有極為省凈的再現功能。
總而言之,陶詩的寫景不作純客觀的描繪,而是經過感情與意念的選擇與過濾,因而有要言不煩,簡潔省凈的效果。其所以不用詩家常用的比喻與西晉動輒即來的排偶,原因亦在于此。因為描寫的比重不大,故對語言就有了選擇。不過他的精心主要還是體現在用語自然簡潔,這不僅是魏晉風流的時代共性,也是陶詩的藝術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