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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留英歲月(二)

1 星期日游海德公園

倫敦城內,有一個很大的公園,比北京的中山公園大好多倍,里面除了綠茸茸的草地和樹木之外,什么也沒有。環園的卻是大旅社、大使館、大公司以及權貴富人的家院。可想而知,海德公園是供附近的游客、有產者和游手好閑的人散心用的。每逢星期日,不少學生三三兩兩地來這里見識見識,也叫做度“周末”吧。

星期日,海德公園熱鬧非凡,想起點作用的演說家都云集到這兒來了。有共產黨人持著紅旗在露天講演,但市場清冷,零星的聽眾也個個沒精打采。探其原因是有法西斯黨(摩士雷領導的),身穿黑衫(故稱黑衫黨),手持木棍,來到這里專門和共產黨搗亂。海德公園作為資本主義國家有言論自由的象征,蜚聲天下,倒不完全是出于那里有壁壘分明的黨派“唱對臺戲”——那是在下議院里表演的。不如說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保守黨人壓根兒不會跑到那里去(他們有上下議院作講壇,有阿爾伯大廈供他們開會),工黨同樣也有自己的職工大廈。

除開共產黨人和黑衫黨徒之外,還有擊鼓高歌的救世軍、“懷才不遇”的學者、“金口玉言”的騙子,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我們來到這里,溜達溜達,瀏覽這一異國風光,對所謂“自由”也算是領略了一番滋味。

救世軍在那里宣傳“救主耶穌”的道理。他們身穿軍服,儼然像正規軍的樣子。不過,他們不是持槍的人,而是擊鼓鳴歌、高唱“贊美詩”的耶穌信徒。那為首的訥訥有詞:“耶穌基督快要復活了,把天堂降到地上,有罪的應該悔改!”這種集會通常是沒有什么人參加的,愛聽道的人都上教堂去了。

所謂“懷才不遇”的學者,可能是不學無術之徒,也可能是一流學者。總之,他們是到海德公園來宣講自己那一套的。一個皮包骨頭的瘦弱文人,站在自備的空肥皂箱上,講話了。那天,他講的是概率規律——某種機會性質的東西。后來,他越扯越遠,離題萬里,最后竟講起了“成敗之數”。眼見很少有人聽講,擺擺手,聳聳肩,撤攤走了。這也許是走投無路的知識分子宣泄牢騷的渠道。

海德公園的言論自由確實多種多樣。離懷才不遇的學者不遠,有一個手里拿著黑色旗幟的人,旗上寫著幾個大字,翻譯過來,就是“沉默金箴”(Golden Si-lence)。對學者來說,這是個多么可怕的諷刺!在大字底下,你仔細觀察,還有一排小字:“天下最美、最珍貴的東西就是保持沉默。”這是個騙子,他是來提倡“無言自由”的。他身穿黑色服裝,背上負著一只口袋,也是黑色的,上面寫著:“諸位女士、諸位先生,您要想知道‘成敗之數’,請您投入一枚先令……從口袋里自取你的命運吧!可不要作聲,要一聲不響的!”為了一探究竟,我也就投入了一枚先令,就如在家鄉廟里“抽簽”一般,抽出一只封套,打開一看,里面是一頁印刷得很粗糙的紙頭,上面說的大概是什么時候你可以得到職務,或者將收到某個俱樂部的請帖,或者大約什么時候你可以結婚了……不外乎是針對一些常人所好,求而不得的念頭作此荒誕無稽的允諾罷了。“無言自由”不過是言論自由的一種,既然海德公園允許人們隨意講演,否認這種自由就不是實事求是了。但是,就我所知,可以保證:海德公園里最多的是歌頌帝國的言論自由。

“紅色的都是英國的領土,其他各處都是一片灰色。”“大地就是英國立國的地方,諸位先生、諸位太太,轉遍地球,你們都可以看到這個國家。”一個人這樣講。另一個人則說:“整個世界差不多被瓜分完了,至于那些剩下來的地方,目前正在繼續被瓜分、被征服。我們不能開到閃閃發光的其他星球上,多么可惜!如果能做到的話,我一直夢想有朝一日能辦成這件事情。當我看到它們是那樣明亮而又那樣遙遠的時候,我很悲傷。”

聽眾當中有笑的;有將指頭伸進嘴里吹哨起哄的;也有眼淚汪汪的,拿出手帕抹鼻子的,后者是患風濕癥到海德公園來曬太陽的老嫗。她并沒有搞清楚什么,僅僅聽說“悲傷”兩字,就本能地流淚了。

這就是海德公園的講壇,英國人自夸世界上言論自由最多的地方。

是的,共產黨人也可以在那里演講。但是,這種自由并不是英國政府恩賜的,而是英國工會許多年來艱苦奮斗爭取來的。由于英國工人組織很堅決地保衛這種權利(在危機臨頭時,很有限),在正常情況下,英政府當局也不敢肆意加以破壞,而且,可以借此標榜英國是個“自由國家”。就法律來講,言論自由總是有個限度的。不是你要說啥,就可以說啥的,而是在不違法的前提下,人們才有表示意見的權利。而就英國來說,這個我知道,法律是由議會所制定,由警察和法官來執行的、限制自由的武器。在海德公園不時可以見到很多大個頭的巡捕,(這是上海英租界給印度阿三的雅號),還有“蘇格蘭場”派來的便衣警察——有點像福爾摩斯那樣的人。他們四處巡邏,以保護社會的秩序與安全,也要干涉違法宣講者,可見“自由”也就有限了。

根據英國法律,普通公民的言論至少要受以下罪行的限制:破壞名譽罪、誹謗罪、褻神罪、淫穢罪、蔑視法庭罪……所有這些罪名,是否成立,乃是由法官判定的,法官老爺可以把實事求是的意見判為“誹謗罪”或者“煽動叛亂罪”,罪不容赦;而對故意造謠、肆意污蔑可解釋為“保衛帝國”國家利益所在,可以反罪為功。到底為何,全憑執法者而定,所以也可以說海德公園的種種自由多多少少是靠警察的寬容來享受的。

在英國法院,設有陪審團制度。每次開庭需12名陪審員,由他們決定是否有罪,以示公平。其實,這些人都是經法院細心挑選過的有產者。他們是站在有產者的立場上來論證罪行的。法學家戴埃賽說:“言論自由不過是十二個店主所組成的陪審團認為可以說或可以享的自由罷了。”表示意見的自由是否超出了法律限度,是根據12個陪審員的意見來決定,他們的意見就是“事實”。1934年通過的《煽動叛亂法》,更是扼殺言論自由的赤裸裸的表現。在這個法律下,一本書、一本小冊子、一份報紙、一封私人信件,都可以拿來作為作者、印刷者、出版者、銷售者犯罪的證據。英國法律制定得相當周密嚴厲,但執行時卻又非常靈活,視情況而定。據我所知,言論自由,實際上完全出于警察當局或英國政府以“大英帝國”為背景的所謂“寬宏大量”。沒有到過英國的人,僅僅讀點書,不親眼去看看海德公園各種“自由”的表現,是不可能領會其中奧妙和精髓的。對此,我對在英國度過的歲月感到滿意。

2 在索爾茲伯里市希爾將軍家里作客

英國有個叫做“綠社”的團體,名氣很大,世界各地的花卉,都由它收集。1936年冬,我應邀參加它一年一度的年會,眼福不淺。更有幸的是,結識了一位長者——一位少將夫人。她邀請我到她家里去過圣誕節,約好她到英格蘭南部的索爾茲伯里車站(她家所在地)接我。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只身從倫敦乘火車前往,樓邦彥君和王鐵崖君也不知道。這次受邀參加“綠社”的中國人除我之外,僅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穿著長袍、發表典雅祝辭的中國長者。

到了車站,白發蒼蒼的希爾少將夫人親自駕車來接我。一路上,我欣賞著英格蘭田野的秀麗景色。兩邊時時地閃過被修剪過的茅頂覆蓋著的華麗別墅,別墅與別墅之間被綠茸茸的草地隔開,特別有風味。汽車行駛的道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偶爾見到夕陽余暉下吃草的羊群,便會產生一種閑適的幽情。

“這美麗的地方是您的故鄉,太太?”

“是的,英國最美麗的城市之一。希爾少將的軍校就在這里。”直到此刻,我才知希爾將軍是英國陸軍士官學校的主持人。

好大的派頭!我頗為吃驚。我不能不承認當時我有點受寵若驚了。在“綠社”年會前,我和希爾太太素不相識,至于她怎么會邀請我和怎么知道我是LSE的學生,我模糊地閃過一點疑惑。這位老太太大概常識性地察覺到我的年齡或者是講英語沒帶美國或中國口音的緣故吧!上層階級的英國人是很講究談吐的,尤其是貴婦人常常更是這樣。

我對這次到一個真正的英國人家里作客,產生一種好奇心,并有一種興奮感。車子終于在一幢兩層樓前停了下來,這樓非常典雅,我的心情格外的異樣。希爾太太把我介紹給了她的兒子、兒媳以及一個不太漂亮的女兒,然后,我們就在她家里的壁爐旁坐好,一邊聊天,一邊等待希爾將軍的出現。終于,門敞開了,一個司機模樣的人帶著平衡的腔調通報道:“將軍們的收獲太豐富了,打了個全勝。”向大門看去,進來七八位穿著不太整齊的漢子。每人手里提著一種或幾種“戰利品”,趾高氣揚。原來他們打獵回來了,為我這位華人帶來了英國野味。這時,一個六十歲左右,長一個很大的腦袋,一雙狡猾、明亮的灰眼睛的老人,手提一只野兔朝我走來。他用一只手按在我頭上,我不得不抬起頭同他握手。希爾夫人過來告訴我:“這就是希爾少將(Major General Hill)。”將軍表示歡迎,他把野味高高舉起以示他的喜悅。然后,就滔滔不絕的去和他邀請來的賓客談話去了。

入席時,我坐在主婦的左側,一對對男女分隔坐在餐桌旁。幾位穿著禮服的侍者,筆挺地站在兩旁座位后面,隨時侍應著。希爾夫人致了開酒辭,稱她丈夫邀請多位有名望的將軍來家中作客是一大盛會,并稱我為她最親愛的瑞先生,從中國來的最優秀的少爺。她向我表示了一種很有威儀的歡迎。

英國人的規則是在入席的過程中,只向身旁的一位客人低聲談話。我就跟希爾太太和一位不相識的女人聊天,回答他們一些有關中國的問題。就在這個過程中,我無意識地把右手的杯子拿起來喝了一口,忽然發現不對,原來,我拿了身旁女人的杯子(每個人的杯子放在左手)。我的臉紅了,為自己的過錯,立即向主婦和客人表示道歉。希爾夫人很有禮貌,不露聲色,連連說:“沒關系,不要緊。”后面的侍者,立即更換了那個杯子。我常常感到這頓飯不容易吃,真是受“洋罪”。當時,我下定決心,以后決不再參加這樣的盛會了。

用完了晚飯,又到客廳喝飯后酒。席中,有希爾太太的女兒,身材粗笨,面色黝黑,一點也不好看。這女人引起我的注意,或許是因為她正坐在我對面,或者是因為在這所漂亮的房子里見到她有些意外。我對女人是常常沒有什么話好說的。她沒有說話,或者不喜歡說話。“她是個老處女吧!”我想。否則,像她這般年紀,應有個先生,而且應有幾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了。她的哥嫂與她就不一樣,非常活躍,而且長得漂亮。我在心里判斷這女人約有三十歲年紀,而且應該結婚了。她有一點殘敗的樣子,就像狄更斯在《大衛·科波菲爾》中描寫的毛奇爾小姐,她又像一所招租過久的房子。不過她自己顯得很有尊嚴。

“你每日替你母親干些什么快樂的活動呢?”我勉強沒話找話問道。

“那有什么好說的呢?先生。”她扭著頭,像非常乖覺的小鬼一般眨著眼回答道:“謝謝你的關心!你想知道,我是如何使她不脫頭發,或是如何潤色她的皮膚、修剪她的眼眉,是不是?我告訴你,她是用不著美容的,她不顯老,比我還清秀呢!”我可得提高警惕,她有自卑“優越”情結。寫到這兒,我不得不抄一段狄更斯的漂亮對話,因為他寫的毛奇爾小姐,同希爾小姐太像了,而我呢?至少那個時刻,也太像那個大衛·科波菲爾了!

“除了毛奇爾小姐的鎮靜,我從來不曾見過比得上毛奇爾小姐的眼風的東西。當聽別人的話時,或當她等待別人回答她時,她那狡猾地側著頭,像喜鵲一般翻著眼的樣子也是奇妙的。總之,我驚奇得忘了形,坐在那里看她,我恐怕,完全忘記了禮貌上的規則。”自從我到英國以來,我不曾見過一個好看的女人。凡聽過我這句大實話的人,竟以為我替愛德華八世進行著公正的評論呢!我終于站起來,給大家一一道了“晚安”,去就寢了。

第二天早晨8點,有人敲我的門,當我還沒從床上起來時,進來一個年輕的后生,他送來一盤咖啡和餅干,照昨晚就寢前的樣子,放在鋪上,說聲“早安”就出去了。我洗漱已畢,就來到了餐室中,餐桌上擺著精美的熱氣騰騰的早餐(除了一般英式的早點外,還另有用酒精火鍋煨爛的蘑菇)。吃過早餐,希爾太太帶我去看戲。車子經過的小景名勝,一一停下來讓我觀賞,當然這也包括將軍所主持的陸軍學院。回來的時候,我心中充滿了暢游的喜悅,尤其是那出戲,使我又想起了中學時代的“愛美劇社”和自己演過的王爾德話劇。在其他場合,我或許缺乏對英國人說話的勇氣,但是在當時,滿懷感激的心情下,我不能不表示出一番喜悅的表情。一路上,我講了一些不是喜歡也要說非常喜歡的理應講的客套話,卻并沒有注意到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厚待一個從中國來到英國留學的青年。

直到晚餐時,對著爐火坐在那里與希爾夫人聊天時,我才發現他們的用意。希爾先生非常關心我在LSE的學習,他問我:“誰是你的導師?”“約瑟夫·拉斯基”,我答道。他表示失望,他明顯地顯示出了煩躁。他看著我說道:“拉斯基不但毒害了英國青年,而且還大量毒害著外國青年。”他說拉斯基是個偽善的大學教授,不是魯賓遜式(單獨的漁獵者),而是麥克唐納—艾德禮式的(賣國求榮的走狗);不是文學家、經濟學家,而是舞文弄墨的政客教授;不是美學的虛構或過程“文雅”的反派人物,而是對英國政府最野蠻的惡意中傷,是慢行漸進的工黨社會主義者,他在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民主主義……這些名詞上,加上一個“社會”兩字,以示區別。他的每一篇文章,每一本小冊,甚至每一本“巨著”,都是“異端邪說”。因而,接受他的學說,對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利。他勸我離開,他說,拉斯基與領導工黨的麥克唐納、艾德禮之流,都是斯大林、希特勒一樣的人,這些人都是亡命徒。拉斯基又是個猶太人,猶太人是沒有祖國的。他說,他的意思是要我離開拉斯基,改學經濟或軍事。

還是希爾太太說話干脆,她說,希爾將軍想得到你,爭取你到這里來學軍事。

我表示猶豫不安。

“我的上帝,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想過當個軍人,”我說:“我親愛的夫人,我見到你真是非常榮幸,可沒有想進軍事學校。”我迷惑不解,她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否則,我也不必虛此一行了。

希爾先生轉過身來,叫侍者把一張世界地圖拿來。

一幅大地圖安帖地展現在淺藍色的地毯上,十分醒目。地圖卻不像希爾先生所描繪的那樣,紅色的都是英國的領土,其他各處都是一片灰色。否則,他就用不著那么費力,在亞洲那塊黃色的版圖上張望那么久,那么著急了。

“香港在哪里?”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指點給他,但在這問題上我感到不快,在我臉上一定顯現出了一種受到刺激后的表情。敏感的希爾夫人立即感到她丈夫“失禮”了,連聲說:“問香港干嗎呢?你又不想占領它,它太小了,你是找不到它的。”我閉住眼睛,下了最大的決心也無法忍住受到恥辱后的苦惱。希爾太太馬上覺察到了我的變化,一面撫弄她那跪在地圖上、死命凝視“香港”這個小島的丈夫的頭發,一面賠笑說:“把地圖卷起來吧!”她把話題很快地轉移到了我們觀看過的那出戲上。于是,我也就用過去所采取的更正式的態度,贊揚那出戲真好。那夫婦倆都端詳著我,我握住她的兩只手,感謝希爾夫人的款待,我解釋說:“我作為一個中國人,能到將軍家里作客,感到很榮幸,也許不懂英國人的習慣,如有什么失禮之處,請多多包涵。”

“我懂,我完全理解,我熱愛中國,盡管提起過去的事,(她避免提香港)使你難受,但我是非常熱愛你們的。”她用一種親切的聲調問我晚上睡得好嗎?又問我想家沒有?接著就談我的家鄉、我的父母、我的抱負。他們真得使我很感動。希爾將軍又說:“像你這樣好的青年,實在應該學軍事,把自己最好的年華,甚至生命貢獻給自己的祖國。”

話題又扯到了猶太人身上。我說:“拉斯基教授確實有一點嘩眾,是否能夠‘取寵’,倒也未必,他講課時時常有人‘Hear, Hear’的喝倒彩。我說,我欽佩詹寧斯勝于拉斯基。盡管前者是講師,后者是教授。拉斯基的理論是個大雜燴,其中有的是半自由主義,半無政府主義,半權威主義,半憲政主義,半馬克思主義,但沒有希特勒主義。我們能夠鑒別,害不了我們。請將軍放心。”

“那就很好。”將軍認真地笑了。

第三天,我準備離開時,希爾將軍的女兒送我上了車。老主婦仍舊自己開車,送我到上倫敦去的火車站。她滿懷激情,祝我在英國愉快,然后緊緊握我的手,吻別。我在她的車前,懷著孩子告別母親似的心情向她道別。我跳上車去,再看了希爾夫人一眼,她還是那么的年輕、漂亮!

回到倫敦后,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并寄去一尊從中國帶來的銅質釋迦牟尼像,作為禮物寄到索爾茲伯里,包裹上寫的收件人是希爾小姐。

后來,我收到希爾夫人的一封回信,大概是說:“你的來信給我們家帶來快樂和光榮。大家都喜歡你,因為你是那么鎮靜,那么文雅,那么出色地代表了偉大的中國的形象。在一切方面(年齡不在內)勝過我。你來信中說我無微不至的照顧使你很滿意,我非常高興。只是你贈送給我女兒的佛像未能使她快樂,反而使她感到憂傷,她認為你要她永遠守在家里念佛,當尼姑,也許這是你唯一的、可能的失誤。”我幾次想到這是我在英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失敗,使我夢見打雷和天神。假如我不到英國,不是那么高雅,我一定會過得舒適一點,像在寧波鄉下那樣。現在,到了英國一位極端高雅的將軍家里作客,仿佛生活在一個極端高雅的家里,總感到有點拘束呆板,因此,在我睡夢中的那個世界就很不自然了。

3 在去牛津的火車上

1938年春,錢端升先生從美國來信說他將到英倫來。大概是應他的好友外交部長王世杰先生的邀請進行抗日救國宣傳活動的。他的幾個學生和周鯁生先生的女兒周如松女士都熱情地接待了他。他叫我替他找個住處,找了幾處,他都不太滿意,大概是我小家子氣的緣故吧。后來,他住到了海德公園附近的叫“五月花”(May Flower Hotel)的漂亮飯店里。錢老師常請我、樓、王三人到唐人街吃飯。我們呢,常同錢老師鬧別扭,愛表現出自己已經獨立自主的心態,不愛聽錢老師講看不起去看他的某些中國留學生一類的話。并不以為我們是清華人就比其他學校出身的光榮,反而誤解他的話是侮辱人。這種反常情結實在是有悖人的情理的。但錢老師確實是個好人,對我們熱情相待。他每次邀請我們三人和周如松女士共度周末,我們總是擺“學生架子”不情愿接受他的請客,把老師的善意歪曲為恩賜而任性地加以拒絕,而錢老師從不生氣。看來,他很了解青年人的那種不成熟性、那種狂勁、那種傲氣,反而加以賞識,這正符合老一輩人對新出道的后生的慈愛心,這種“代溝”確實是一種很有價值的師道。后來,當我老了時,竟多少繼承了一點錢先生的人道和師道,這本來是我們可以做到的。上天知道,我們互相可以從這上頭得到益處的。

錢先生后來約我陪他去一趟牛津,我答應了。在動身前的一個晚上,我們三個學生商量好怎樣對付錢先生。我們猜想,錢先生這次去牛津必定和我們回國就業有關。我們果然猜對了。在從倫敦到牛津的三個多小時的行程中,錢先生問道:“你們回國后有什么打算沒有?”他用的是你們,果然不出我們三個人的預料,正好把我們三個人前夕議定的方案經我的口提了出來。

“沒有打算。”冷漠的口氣是偽裝的。

“教書,怎么樣?”先生誠摯地問我。

“我們都認為自己沒有當教授的資格。”這句話也是假的,恰恰相反,話中含有幾分驕傲,似乎自己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回答時,我記得,很果斷。似乎學了兩年已經變了一個人,有了文憑,又有新思想,怎么會沒有當教授的資格呢?

“正在抗戰時刻,還不知道回國之后,持槍還是握筆呢?”這本是拉斯基在中國西安事變后,全國進入全面抗戰時,追問未來去向時問我的話,我把這個球踢給了錢先生。

先生若有所思,靜默了片刻。

火車走得很慢。

“那么你們的意思呢?”錢先生本來口才不很好,結結巴巴的說得不明不白。話還是問得很柔和,很關心我們。

“去報名參加高等文官考試吧!”這是我們商定好了的“對策”。“這是我們共同的志愿,不想依賴任何人。”我如是回答。

我表示希望得到他在道義上和理性上的支持。

“要是考不上怎么辦?”錢先生變得認真起來。

按著自己的意思行事,我回答說:“登報尋求職業。”

“依靠自己,信賴自己,當然好。”他表示著贊賞。

錢先生臉上顯露出一點失望的樣子,接下來又談了其他的事,這個問題就撇開了。

等他回國之后,我和樓到法國,在那里我和樓邦彥君接到了錢先生從昆明寄來的聘書,這正好符合我倆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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