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藝術地位與現代文學史觀念的更新
思想解放的思潮沖擊著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的穩態思維。對一些作家和流派的重新評價打破了原有的格局和價值觀念。新的不平衡正在代替原有的平衡。于是一種奇異的現象在近幾年出現了:有的作家和流派“行情看漲”,有的作家和流派“行情看跌”。這種價值估定的升遷或消長,有些是一個短暫時期的假象,有的則是人們的認識在接近客觀真理。研究者主體價值觀念的變遷正在與文學現象客體的價值標準趨近一致。而且,由于對某一個作家藝術價值認識的深化會帶來對現代文學史整體性研究某些重大觀念的重新思索。近幾年來對于老舍藝術地位的研究和評價,就是一個例證。這里就老舍的地位和他的創作思想談一些個人的不成熟的想法。
一
老舍從不計較自己的創作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他曾并非自謙地申明:“我是文藝界的一名小卒。”他希望“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贈給我一塊短碑,刻上: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里”。歷史給予老舍的是比他的愿望悲慘得多的結局。他得到的是一池蕭瑟的湖水和一片破舊的蘆席!然而邪惡的歷史湮沒不了一位偉大作家的業績。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藝術地位會越來越深地為人們所認識。
巴金先生說得好:老舍是一位“有才華、有良心的正直、善良的作家”, “他雖然含恨死去,卻留下許多美好的東西在人間,那就是他那些不朽的作品”。近半個世紀以前,胡風也說過,在老舍的作品里面“有著流到現在以至將來的血脈”
。老舍留下的豐富而不朽的遺產早已超越一個民族的畛域。世界人民以無比的熱愛珍視這筆精神財富。老舍位于那些為我們贏得世界聲譽的少數幾位現代文學作家光輝名字之列。
老舍作品的數量在現代文學作家中是名列前茅的。然而觀察問題的視角不在這里。老舍在文學史上的不朽地位是同他獨特的藝術創造所達到的高度分不開的。老舍在讀到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的時候說過一句話:“顧及別人,便失落了自己。”我們不妨把這句話視為老舍藝術的一個核心精神。從老舍踏上創作道路到他的藝術創作成就的高峰《茶館》,可以說是老舍不斷追求自己,不斷超越自己的一個過程。老舍以他獨特的自己所擁有的藝術世界確立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藝術地位。這主要表現在:
第一,現代長篇小說的開拓者。中國“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是在新的更高層次上繼承優秀的民族文學優秀傳統基礎上走向世界的文學。這個文學在同傳統斷裂與銜接、對西方文學傳統吸收與揚棄問題上,有一個由幼稚嘗試探索到成熟的創造構建的歷史過程。這個轉變的時期大體上是在1924年到1926年開始的。1928年以后出現了一個成熟的豐收的季節。在短篇小說領域,魯迅《吶喊》、《彷徨》相繼出版標志中國現代短篇小說跨入成熟的階段。1926年聞一多、徐志摩為首的《晨報·詩鐫》詩人群的藝術探求以及稍后《死水》的出版,也說明新詩由新舊斗爭的階段邁入了審美建設的時期。朱自清、冰心、魯迅、周建人的美文與小品的創作,也使這一文體獲得了“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的“成功”。唯獨長篇小說和多幕話劇還是鳳毛麟角。且少有成功之作。時代呼喚著以宏闊的篇幅反映社會生活的藝術作品的產生。老舍就是在這個時期帶著他的長篇小說走進文壇的。他在1925年到1929年連續創作并出版了《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三部長篇小說。他的這些作品與被稱為長篇小說的“扛鼎之作”的《倪煥之》幾乎是同時出版的。差不多同時或先后,茅盾寫出了他的《蝕》三部曲和現實主義的杰作《子夜》。巴金創作了《霧》、《雨》、《電》“愛情三部曲”和優秀的長篇《家》、《春》、《秋》“激流三部曲”、《寒夜》。由于這樣眾多作家的艱辛開墾,長篇小說的荒土上結出了繁茂的果實。沒有鴻篇巨制的民族的文學是不完全的文學。藝術形式的創造在一定意義上對一個民族文化的建設具有革命意義。老舍盡管以后在短篇小說、話劇等形式上也有不朽的杰作產生,但他對現代長篇小說藝術形式的建設有著特殊的貢獻。老舍沿著自己的道路不斷超越自己。在完成了《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之后,終于寫出了《駱駝祥子》這樣“中國近代文學的代表作”
,創作了《四世同堂》這樣宏偉的“大紀念碑式的作品”
。因此日本的評論家說:“老舍是中國三十年代與茅盾、巴金齊名的三大長篇作家”
之一。對于這個評價,老舍是當之無愧的。
而且,老舍是帶著三個方面的因素走進新文學的:他有被蔑視的下層市民階層的反抗意識和感情以及寄居異域的強烈的愛國情感;他有刻苦地學習而培養的對中國文化傳統的深刻了解;他有對西方文學藝術養分的大量吸收。他是在一個充分的生活準備和藝術準備的起點上開始創作的。這三種因素決定了老舍的長篇小說乃至整個藝術創作的主要特征。由于這些特質,老舍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世界意義的真正獨樹一幟的偉大作家。也由于這些特質,使得老舍先生的長篇小說一開始就在“嬉笑唾罵的筆墨后邊”,表現了“他對生活態度的嚴肅,他的正義感和溫暖的心,以及對于祖國的摯愛與熱望”。
第二,城市下層社會人民生活和靈魂的表現者。老舍出身于一個北京滿族貧苦的家庭。童年和少年是在“愁吃愁喝”的貧窮饑餓的境遇和氛圍中渡過的。他身歷了下層市民生活的酸辛,也目睹和接觸了北京市下層人民貧困生活的種種慘劇。他是“五四”以來大作家中來自底層人民生活的第一位。這一特殊的生活地位和經歷,給了他與城市下層社會各色貧苦人民心靈相通的渠道,也為他藝術創作的思想母題與形象系列提供了豐厚的基礎。“五四”運動的啟迪又使他的思想跨出自身生活的圈子而走進更廣闊的世界,他獲得了新的時代的眼光,樸素的生活直感升華為民主主義的自覺意識。他反抗的觀念中注入了反帝反封建的理性血液,他思想中開始了人的價值意識和民族憂患意識的新覺醒。獨特的生活經歷和新的時代意識的契合決定他選擇自己創作特有的視角和流向,他以飽蘸血淚的筆尖再現城市下層人民的生活悲劇,挖掘市民階層各色人物的靈魂。在《月牙兒》、《微神》、《駱駝祥子》、《我這一輩子》、《四世同堂》、《龍須溝》、《茶館》這些堪稱不朽的杰作中,老舍筆下為我們送來的北京下層社會各個時代、各種職業的人物形象,性格之鮮明,心態之復雜,數量之眾多,是現代文學史上任何一位作家都望塵莫及的。老舍從社會的這一悲慘的側面為我們顯示了整個民族的靈魂。他的藝術視野遠遠超出了市民階層而涉及了廣泛的社會面。他在探索整個民族的心態和靈魂“老化”與“新生”這個尖銳的社會課題。他在最深的層次上揭示不同階層的民族性格的善良與罪惡,高尚與卑污,剛強與怯弱,美與丑。“顯示出靈魂的深的”是“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老舍的全部作品顯示了他作為一個卓越的現實主義作家藝術思維的深刻性。在這一點上,老舍創作中閃耀著魯迅所開辟的現實主義精神的光輝。不同的是,老舍是在精神上不需要經過一個叛逆的跋涉就自然地走進人民苦難的心靈的作家。他是市民相和民族相最深刻的批判者,同時又是市民意識的超越者。在對灰色王國清醒的解剖中躍動著一顆熾熱的心。這心靈“是‘愛’的晨鐘,他的響亮的預言的鐘聲全國生氣勃勃的心靈都能聽到……”
第三,現代文學新型民族形式的探索者。老舍畢生致力于中國小說和話劇現代化和民族化的融合和創造。他諳熟中國傳統小說戲曲和民間文學的形式、技巧和審美趣味,他更了解世界文學領域現代小說及其他文藝形式所達到的水平和特質,他在東西文化的雙重吸收中追求和探索文學民族化的特質。他用自己的心血創造將中國現代小說、現代話劇的民族化和現代化推上了新的高度。抒情散文詩式的短篇小說《月牙兒》、《微神》,充滿北京市民風情和心態的《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近百年民族屈辱和人民悲劇命運縮影的《茶館》,無論其中的人物心態、生活氛圍、自然景物、對白和敘述,都打著深刻的民族烙印。不僅充溢濃郁的“京味”,也流蕩著親切的“旗味”。老舍說:“我自己的筆也逐漸的,日深一日的,去沾那活的、自然的、北平話的血汁,不想借用別人的文法裝飾自己了。”他自覺地運用純熟的北京話來寫作,但又不是對北京方言土語的自然搬用,而是經過精心的提煉和選擇。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不假像醬油與味之素等“材料的幫助”而“把白話的真正的香味燒出來”。
老舍這種孜孜不倦的追求使他獲得了“語言大師”的稱號。老舍說:“風格不是由字句的堆砌而來的,它是心靈的音樂。”
老舍作品優美而純熟的北京話和質樸而幽默的風格,他追求的民族化和現代化統一,使得他在中國現代文化走向世界的作家中具有不可效仿的獨樹一幟的地位。老舍開拓了民族的深化的現實主義文學道路。
二
“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在討論如何看待中外文學傳統,如何對待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時候,一些同志把這一命題作為不可動搖的公式。他們以魯迅的論述和老舍的作品為依據。
魯迅先生確實強調過:“藝術上也必須有地方色彩”,才能使自己民族的文學與“環境各異”的世界各國文學“不至于千篇一律”;認為文學也和木刻一樣,“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為世界的,即為別國所注意”。
這些意見包含了一個深刻的美學見解:在世界性的審美范疇中,愈有地方色彩的獨創性的民族文學,才愈能激起其他民族藝術審美的新穎感。但是魯迅從來也沒有認為這種民族的地方的色彩是一個凝固不變的東西。各民族的文學的相互吸收和影響使得每個民族的文學的“地方色彩”都在發生不斷的更新和嬗變。魯迅始終反對那種眼看“世界的時代思潮早已六方襲來,而自己還拘禁在三千年陳的桎梏里”的守舊思想,提倡要打破身內和身外的“兩重桎梏”,既能“和世界時代思潮合流,而又未梏亡中國的民族性”。魯迅認為“必須用存在于現今想要參與世界上的事業的中國人的心里的尺來量”,人們方能懂得那些“現今人”的新的文學和藝術。
民族性和地方色彩是一個發展中的藝術范疇。失去了發展的新鮮性也就失去了接受者審美的新穎感。“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只是說出了真理的一半。應該補充另一句話:“越是民族的,越是要發展的。”這才是對魯迅闡明的美學思想的全面理解。正是老舍用自己的創作實踐和藝術追求補充了那另一半真理。
老舍熟悉北京下層人民的生活世態和藝術情趣。他對中國的傳統小說和京劇以及其他民間藝術也是深有了解并相當酷愛的。在那時他完全有條件走上章回體小說的老路。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在接觸西方文學思潮之后,以“現今人”的眼光做了最先進的選擇。外國小說激發了他的創作激情。外國文學豐富的藝術養分也啟迪了他創作的方向,使他開始寫小說就與傳統小說疏遠,自覺地“決定不取中國小說形式”而取法于外國小說的藝術章法。這樣做一方面自然是受到“五四”文學革命的影響:打破舊傳統,創造新時代的民族形式,新時代的地方色彩。另一方面,是西方文學創作與思潮的沖擊在老舍藝術觀念中的產物。新思潮打破舊觀念,是中國文學傳統一旦加入西方文學參照系之后的歷史必然表現。老舍的全部創作實踐證明,他不是中國舊文學民族傳統的固守者,而是現代中國文學新的民族傳統的創造者。老舍為我們的現代文學贏得了世界聲譽,他成為現代具有世界性的偉大作家,原因之一就在這里。
這樣就出現了一個似乎矛盾的現象:最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家接受的藝術養分卻主要是外國文學傳統。其實這幾乎是“五四”以后包括魯迅在內的一切大作家的共同特征。問題在于怎樣解釋這種攝取異域的乳汁同創造新的民族形式的關系,怎樣看待藝術的發展和創造同民族傳統的不斷更新之間的關系。老舍創作提出的矛盾恰好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一個藝術真理。藝術創新和發展的過程就是在否定中創新傳統的過程。只有在藝術創作中不斷吸收世界的藝術才能最終使自己民族的藝術走向世界。以凝固的思想固守那半個真理而排斥一切新的東西,只能使自己“在一棵樹上吊死”。這是扼殺現在和將來的一條絕路!
三
老舍是怎樣在東西文化的參照中吸取異域的營養來創造自己最具民族特色的文學呢?
1.在對待中外文學遺產接受問題上,老舍建立了具有遠見卓識的現代文化戰略思想。老舍經過十多年的創作實踐與理論思索,在40年代隨著創作的成熟也出現了理論思維的飛躍。在1941年他提出了新文藝家必須開拓思想空間的深刻命題。他說:要成為一個新文藝家決不能以摹仿為滿足,而應以創造為生命。要創造,“第一就應該開拓我們的思想,把世界上那些最善最美最真的領略都知道一點,使我們成為一個會為全人類思想的中國人。我們自然不必放下自己,而去描寫別人;但是我們必須在描寫自己的時候,也關切到我們的世界。……我們應以世界文藝作為我們的遺產,而后以我們的文學、材料,寫出我們自己的,同時也是世界的作品來”。他又說:“為我們學習起見,我們便不應只抱著《紅樓夢》,而不去多學幾招。無論是但丁、歌德,還是托爾斯泰,他們總把眼睛放開,看到他們所能看到的世界。”
這些論述里包含了十分珍貴的戰略思想。我們要寫出自己民族的同時也是世界的作品來,必須有雙重的開放思維和眼光。一個是把整個世界文藝作為我們的遺產;一個是使我們的作家成為一個會為全人類思想的中國人。這雙重開放的思想與眼光構成一個作家的藝術思維,才是現代人創造型的思維,才能產生出超于一般人們水平的思想遠見和深度的作品來。
從這一文化戰略思想出發,老舍強調作家要有時代的敏感和打破傳統的勇氣。這正是吸收最優秀的藝術營養以發展具有民族風格的新時代文學的重要條件,是一個有創造氣魄的大作家應有的素質。他說現在的人“時代感要敏銳,要看一看世界的情況。我們知道的東西要多,要像諸葛亮那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光繼承老傳統不行,因為老時代沒有今天的新東西”。“假若我們只學了漢文、唐詩、宋詞、元曲,而不去涉及別國的文藝,我們便永遠不會知道文藝的使命與效果會有多么崇高,多么遠大,也不會知道表現的方法會有那么多的變化。”
老舍是一位深知中國文學傳統的作家。他反對盲目崇拜西方。堅持認為,文學創作既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能魯莽地割斷歷史。莎士比亞的偉大并不是我們民族自己的偉大。“我們大可不必拉著仙姑叫舅媽”。我們要“以莎士比亞創造英國文藝的氣魄,去創造我們的偉大文藝”,而不應當讓那些外國文藝的名家“擋住我們的去路”。
這里有一個對待傳統的決裂與繼承問題。我們自己的民族文學傳統是我們創造新的民族文學的藝術寶庫,同時也可能成為“擋住我們的去路”的藝術包袱。盲目崇拜民族傳統和盲目崇拜西洋傳統同樣是創造新的民族文學的枷鎖。在我們這個歷史悠久、習慣性思維盛行的國度里,傳統的束縛力往往大于打破傳統的創造力。在這種情況下,沒有老舍所提倡的時代敏感性與向舊傳統挑戰的批判性,就不可能產生具有新的時代特色和世界意義的民族化的作品。老舍正是以他的膽量和見識,創作了那些“老時代”所沒有的“新東西”,他才成為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作家。事實證明,吸收異域藝術養分的敏感力和創造力大于傳統文學束縛力的時候,才是民族化的新文學創造最有希望的時候。
2.在對待文學與時代的關系上,老舍建立了最進步的現代文學觀念。老舍在英國生活的時期,正是后期象征主義、未來主義、唯美主義等現代主義文藝思潮盛行的時候。年青的作家并沒有從這些文學思潮中接受那種表現自我的文學觀。老舍讀了幾乎從希臘的悲劇喜劇、羅馬史詩、文藝復興時的作品,一直到英國和法國的現代小說的各個思潮作家的作品,回國以后他又讀了他認為是世界偉大文藝中“最”偉大的俄國的小說。他在閱讀中還逐漸接受了那些現代小說的影響,為它們那些“寫實的態度與尖刻的筆調”所吸引,從而形成了自覺的文學觀念:小說應該成為“社會的指導者,人生的教科書;他們不只供給消遣,而是用引人入勝的方法作某一事理的宣傳”。這構成老舍最初創作《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的思想觀念。到后來他還在創作中注意提醒自己要估計小說選擇的故事“在人生上有什么價值,有什么啟示”
。這種文學觀念同魯迅以及文學研究會作家群“為人生”的藝術主張是一致的。老舍的小說首先在《小說月報》上披露,他自己也成了文學研究會的成員,恰好反映了他們進步文學觀念的一致性。不同的是老舍的出身地位使他選擇了他熟悉的生活的獨特視角,這樣他就走上了與狄更斯相近的道路,而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民族特色與地方風味最濃的“庶民作家”。因為那些獨一無二的杰作,老舍被稱為中國現代“最好的反映社會的小說家和城市生活的指導者”, “狄更斯的聰明才智、他的幽默、他對不公平事物的嚴肅態度,都在一個中國作者的作品中表現出來,然而在描寫城市的動亂與城市中斗爭著的人民生活上老舍卻優于狄更斯”。
老舍以小說見長并作為創作的起點。奇怪的是他多次承認使他“受益最大的是但丁的《神曲》”。他有一個時期幾乎“成了但丁迷”,而且立志要寫出《神曲》“那樣完整的東西”來。1934年,他還根據一個“夢中的夢”寫了一首長詩的片斷,名為《鬼曲》。他要將那些夢里出現的“很多鬼頭鬼腦的人與事”描寫出來,要“斷定,并且懲罰”他們。他認為這個立意“有點像《神曲》中的《地獄》”。
老舍的這種迷戀說明他先進的文藝觀與他獨特的生活視角的追求在但丁這部巨著中找到了創造的典范。
老舍極推崇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認為這些作品“永遠給人以靈感”。“文藝復興的大膽是人類剛從暗室里出來,看到了陽光的喜悅,可浪漫派的是失去了陽光,而嘆息著前途的暗淡。文藝復興的啼與笑都健康!”但丁正是文藝復興時期最偉大的代表。老舍的創作當然不能說達到了《神曲》那樣“天才與努力的極峰”。但是我們讀了老舍的全部著作,就不能不承認,但丁《神曲》代表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文藝給了老舍的創作觀念乃至藝術方法以怎樣深刻的影響。在老舍的筆下,那種對地獄般的黑暗世界深刻的批判精神,那種對祥子、小福子、《月牙兒》中母女、《微神》那個美麗而悲慘的少女、《四世同堂》中無數被侮辱和壓迫而陷入悲劇命運的小羊圈胡同的善良的人們、《茶館》中賣兒賣女的農民、為自己撒紙錢唱葬歌的王掌柜和常四爺……這樣一些美的善良靈魂的毀滅表現的伴著血與淚的人道主義的感情,對從上帝、圣者到地痞惡棍各種社會渣滓的辛辣嘲諷與鞭撻,那種對于麻木守舊的民族惰性的痛苦解剖,確實體現了老舍靈魂深處最神圣的憎與愛,體現了他對于現實主義文藝“真正的深度”的執著追求。老舍的生活經歷了由地獄到天堂的社會轉變。老舍的全部創作也可以說是再現了中華民族靈魂由地獄走向人間和天堂的一部現代的《神曲》。
3.在風格和技巧的追求上,老舍建立了創造民族化現代小說的審美標準。老舍的藝術創作有一個由幼稚到成熟的過程。他的藝術追求也經歷了一個由蕪雜的吸收到自覺的創造的道路。
開始他以念小說為學習英文的課本。他的“手癢癢了”,于是開始了最初的長篇創作。他“決定不取中國小說的形式”,可是對外國小說知道的并不多,“想選擇也無從選擇”。后來他讀了大量“近三十年來第一流作家”的名著,逐漸提高了藝術選擇和審美的能力。他依據自己的藝術氣質與表現生活的需要開始追求中國特有的現代小說的審美標準。
現代小說幽默的藝術風格是老舍的重要創造之一,也是他的創作民族風格的獨辟蹊徑的地方。這種風格美的形成,不是來源于中國傳統小說,而是吸收異域文學養分之后的創造。老舍是在英國文學作品中首先選擇了那些使他可以“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的具有幽默風格的作家。狄更斯成為他那時最愛讀的作家。他從狄更斯那里不僅學到說故事的藝術,同時也學到了幽默的本領。開始這種幽默還有油滑的成分。后來他追求那種一些近代幽默短篇小說里“往往只為逗笑,而忽略了——或根本缺乏——那‘笑的哲人’的態度”。于是逐漸形成了他那種在機智俏皮的語言、夸張渲染的描寫、輕松詼諧的情調中浸透著嚴肅的批判與溫馨的同情和幽默風格。他的愛與憎的感情用幽默的筆墨寫出來,達到“招笑,有風趣”的審美效果。老舍自己認為這是與英國的狄更斯、美國的馬克·吐溫和俄羅斯的果戈理這些“一向被稱為幽默作家”的傳統相一致的。老舍正是承襲這些傳統,經過自己的融化創造,成為中國現代小說史上具有新的民族風格的幽默文學巨匠。
老舍作品樸實平易的民族風格美和運用語言的純熟精粹,同樣得到了外國文藝的啟迪。他讀了英文的名著之后,“更明白了文藝風格的勁美,正是仗著簡單自然的文字來支持,而不必要花枝招展,華麗輝煌”。他由此而決定在小說中“拿出我自幼兒用慣了的北平話”。及至讀了《艾麗思漫游奇境記》等作品后,便“有了更大的膽量,脫去了華艷的衣衫,而露出文字的裸體美來”。他在異域文學的啟迪下,自身的血液經過了藝術的錘煉與升華,達到了現代小學語言運用的民族風格美的高峰。
老舍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變化多姿的藝術形式和表現技巧,也與他融化外來傳統分不開。他說:“心理分析與描寫工細是當代文藝的特色。”他在自己的小說創作中自覺地追求這一點。他的小說中充滿了深刻入微而又不平冗死板的心理分析的精彩片斷。祥子、《月牙兒》中做暗娼的母女,《四世同堂》的祁瑞宣,這些人物不僅為我們展示了自身悲劇的命運和性格的變遷史,也使我們深深地觸摸到了他們復雜而微妙的心理勢態。老舍的一些創作是都市下層社會生活剖析和心理分析小說的結合。再如風景的描寫。他同樣受到外國文學的啟發,又融合了自己的民族的審美情趣,表現了獨特的追求和造詣。在寫作《二馬》時,他就更加自覺地實踐怎樣把景物描寫與人物的心理性格描寫融成一片,用簡潔有力的文字寫出“美好的文章”來。他稱贊《紅樓夢》的語言運用是“多么漂亮”,但又批評“一提到風景便立刻改腔換調而有詩為證了”。
他稱贊康拉德一段關于海的描寫,說這些景物使人們領會到“宇宙的秘密”,仿佛“捉抓住天地間無所不在的一種靈氣”,從而給我們有關人生的“啟示與解釋”
。與此同時,他又強烈意識到要注意“盡量的發揮本國語言之美”
,在描寫風景事物時“不能把自幼兒種下的審美觀念一掃而光”
。他在《二馬》的創作中,就努力試試看:一個洋車夫用自己的言語能否形容一個晚晴或雪景呢?假如不能的話,就自己“代他來試試”。老舍的小說這種現代小說的審美追求一開始就得到了朱自清先生的贊許。朱自清先生引了一大段老舍對北京風景的精彩描寫之后,認為“寫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戲”
。
老舍的創作是文學領域中民族化與現代化的典范。他的藝術追求和創造說明,對于傳統的觀念應該具有世界性的戰略眼光。民族風格與民族傳統是一個不斷破壞和不斷創造的過程。世界文學中沒有一種凝固不變的民族傳統。因為人們不能只閉戶去看文學遺產,而不睜眼去看社會。倘如此,“便只認識了死的靈魂,而忘了活的世界”。而現代社會生活是千變萬化的。人們的藝術視野與審美趣味也日趨多向化。我們不能用傳統的老套子來再現千變萬化的生活與更為復雜千百倍的現代人的心靈世界。任何一種民族形式一旦一成不變,便是衰亡的開始。只有不斷吸收新的藝術養分,包括世界上那些優秀的和被視為頹廢荒誕的現代派藝術中積極的有益的成分,像老舍說的那樣,“想各種各樣的法子沖破舊套子”,我們的文學才能以新的多樣化的民族形式邁進先進的世界文學行列。
四
老舍屬于在文學史上作出過重大貢獻卻歷來評價不夠的作家。隨著近幾年研究的深入,人們對他的藝術地位和價值的認識正在改變。比起那些作家與作品評價中的許多精辟的見解和正常的爭論,我更為重視對一些涉及現代文學史研究中總體性觀念的思索。沒有這些觀念的更新也就不可能有更科學的新的現代文學史的產生。
評價作家地位的總體標準,是文學史的一個重要原則。“左”的思潮彌漫的時期,老舍同巴金、曹禺總是坐在一條板凳上,受到不同程度的貶抑或批評責難。糾正了“左”的錯誤以后,開始以政治和藝術統一的標準來代替那種“第一”“第二”的機械論的模式。老舍、巴金、曹禺等許多作家得到了比較公正的認識和評價。然而一些傳統的觀念并沒有完全被打破。其中之一,就是以作家的政治態度而不是以作家的總體成就來觀察評價作家。例如在近年出版的文學史中,仍然沿用傳統的方法把作家們分成“左翼”作家、民主主義作家、自由主義作家三大族類;把“左聯”成員的作家族放在第一位,而屬于民主主義作家族的巴金、老舍、曹禺則已經低了一等,至于自由主義作家,因為同“左聯”關系的“疏遠”和“對立”,則更是另眼相待了。即使在具體評價中已經比過去高了一些,但這后兩個作家族的歷史命運似乎是注定不能改變的了。
在艱苦的革命斗爭中發展壯大的新文學,作家不同的政治態度是客觀的歷史事實。“左聯”以及左翼作家在民族民主革命斗爭中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也是客觀的歷史事實。但是將是否左翼作家作為評價的標準就值得商榷了。有些左翼作家無論就作品質量和數量看,都較為遜色,卻一直給以顯著的地位和較高的評價;而一些在文學史有重大貢獻具有世界聲望的作家,卻由于傳統的觀念而受到輕視。就是在重新的評價中,寫者是如履薄冰,有些研究者則腹誹搖頭,生怕有些評價超過了某種限度和規范。
這里有一個觀念,人們已經提出思考而尚未很好解決:我們“五四”以來到建國以前的新文學的基本性質是什么?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性質的文學,這應該是確定無疑的。我們自然不能模糊了這一基本性質而把那些明顯的反動的文學也拿來宣揚;但也不能無視這一基本性質而過分夸大社會主義因素或“左翼”的作用,而把后者作為衡量作家地位和價值的標準。問題恐怕還不僅僅在于這個理論上基本估計的改變,更重要的是人們頭腦中的觀念和感情的變革。這種變革比理論上的變化往往來得更艱難些。狹隘的道德評論代替藝術價值的評論是一種強大的思維。對于一些研究者來說,超越自己比維護自己要艱巨得多。
魯迅先生寫作《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的序言時,已經是“左聯”的盟主了,而與跟他論戰的《現代評論》派、《狂飆》社的成員,后來有了更大的思想感情的距離。但是他還是以歷史與美學結合的眼光,不僅發掘了一些“鄉土文學”作家的小說,而且對《狂飆》社的朋其與尚鉞、現代評論社的凌叔華等人的小說作了肯綮的評述,表現了魯迅開閎而科學的文學史觀念。魯迅那種社會生活深度和視角新穎與藝術手法創造相結合的標準沒有一點“左”的氣息。
老舍的創作無論思想或藝術都是不平衡的。但是就總體上來考察:從歷史上,他的創作服從于中國革命反帝反封建的方向,以它們特有的深度再現了這一個歷史時期或一階層人民的生活和心靈世界,激起人們對舊世界的憎恨和對光明的渴求。他的筆下震撼著最深切的人道主義呼聲。從審美上,他的小說、話劇的優秀作品達到了中國現代文學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以樸實幽默的筆調流淌出來的中國下層人民的悲劇圖畫和人物性格,永遠給人們以美的享受。從民族風格上,他的創作具有新型特色和地方色彩。他成為連接世界文學的中國現代民族風格的文學的創造者。歷史的、審美的、民族的,這是老舍創作實踐的體現,也應該是現代文學史評價作家藝術地位的標準。運用這三者統一的標準來衡量一些作家,那種以作家政治態度——特別是以對“左翼”的態度畫線而分成三六九等的現象就會有所改觀了。現代文學史才能以開闊的格局和眾多潮流構成的傳統,呈現出它豐富多彩的客觀面貌來。
(原載《民族文學研究》,198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