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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婦女

馬修·阿諾德在談起一場下院辯論里援引《圣經》里的論據、要求支持準許男人娶他已故妻子的姊妹的法案時說道:“如有人真正考慮此事,誰會相信,當女性、女性理想以及我們與她們的關系成為問題時,印歐族人,那曾造就過女神繆斯、騎士制度和圣母瑪麗亞的優雅而敏悟的天才們,卻要到那閃族人——那最智慧的國王娶有七百妻、納有三百妾的閃米特族人的風俗制度中,去尋找問題的最終答案呢?”

為了說明我的問題,我要從上述這段冗長引文里借用“feminine ideal”(女性理想)這兩個詞。那么,什么是中國人的“女性理想”?中國婦女的女性理想以及她們與這種理想之間的關系又如何?在作進一步闡述之前,我卻要在此指出,盡管我尊重馬修·阿諾德的意見,敬重他所在的印歐種族,但閃米特人、古希伯來人的女性理想,卻并不像我們從阿諾德所提到的其最智慧的國王娶有七百妻、納有三百妾的事實所據以推斷的那樣可怕和恐怖。關于古希伯來的女性理想,我們可以從其文學作品中得見一斑:“誰能找到這樣一個德行出眾的婦人呢?她的價值遠過紅色寶石。丈夫對她完全放心、信任。天未亮她就起床忙碌,為家人做好早餐并給閨女們特備一份。她紡紗織布,經常手不辭紡錘,指不離紗桿。下雪了她也不必替家人擔心,因為家人都穿得漂亮暖和。她出言巧慧,柔聲細語,和善可親。她精心地照管一家而不吃閑飯。她的孩子起床就向她祝福,她的丈夫也是如此,并對她贊不絕口?!?/p>

我想,閃米特人的這種理想女性,總還不至于是那么可怕,那么糟糕吧。當然,她是比不上印歐種族的女神瑪麗亞和繆斯那樣優雅脫俗。但有一點必須承認——瑪麗亞和繆斯作為偶像掛在人的房間里盡管美妙絕倫,假如你遞給她一把掃帚,或是把可愛的瑪麗亞送進廚房,那么你的房間準會灰塵滿地,次日早晨也絕對沒有半點早餐可用的。孔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保ā吨杏埂罚┪蚁?,希伯來的理想女性即便不能與瑪麗亞和繆斯相比,同現代歐洲人的理想女性、那現今歐美的印歐種族之理想女性,卻很可以比一比。我不想談論英格蘭的那些婦女參政論者。我們可以對比一下古希伯來人的理想女性同現代歐洲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如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子“Dame Aux Camelias”。順便說一下,人們有興趣不妨了解這樣一個事實,即在所有譯成中文的歐洲文學作品中,小仲馬的這部將污穢墮落的女人視作超級理想女性的小說,在目前趕時髦的現代式中國最為賣座,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這本名為《茶花女》的法國小說的中文譯本,甚至已被改編為戲劇,風行于中國大江南北的各劇院舞臺?,F在,如果你將閃米特種族的古代理想女性,那為了家人不怕雪凍、一心只要家人穿得體面的女性,同今日歐洲印歐種族的理想女性,那個沒有家人,因而用不著關心家人的衣著,而自己卻打扮得華貴體面,且最后胸前放一朵茶花腐爛而終的茶花女相比,那么你就會懂得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虛偽的和華而不實的文明。

不僅如此,即使你把古希伯來人的理想女性,那手不辭紡錘、指不離紗桿,那勤于家務、從不吃閑飯的婦人,同現代趕時髦的中國婦女,那指不辭鋼琴、手不離鮮花,穿著黃色貼身衣、滿頭遍掛鑲金飾,到中國基督教青年會大廳里,站在亂七八糟的人群前面搔首弄姿的女人相比:假如你比較這兩種理想女性,那你就會明白,現代中國離開真正的文明是多么迅速和遙遠了。因為一個民族中的女性正是該民族的文明之花,是表明該民族文明狀態和程度的象征之花。

現在,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問題上來:中國的理想女性到底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它與我上面所講的古希伯來人的理想女性本質上一樣,但又有一個重要的區別。它們的相同點在于,兩種理想女性都既不是僅掛在屋子里的一具偶像,也不是男人終日擁抱和崇拜的對象。中國的理想女性就是一個手拿掃帚打掃和保持房子清潔的婦人。事實上,中國的“婦”字,本來就由一個“女”和一個“帚”兩部分構成。古代中國人把婦女稱做一個固定房子的主人——廚房的主人(主中饋),毫無疑問,這種真正的女性理想——一切具有真正而非華而不實文明的人們心中的女性理想,無論是希伯來人,還是古希臘和羅馬人,本質上都與中國人的女性理想一樣,即真正的理想女性總為家庭之主婦(Hausfrau, La dame de menage or chatelaine)。

下面,讓我們講得更為詳細些。中國人的女性理想,從遠古時代留傳下來,就一直被概括在“三從”和“四德”里。那么何為“四德”呢?它們是:首為“女德”,次為“女言”,三為“女容”,最后為“女工”。“女德”并不意味著特別有才智,而是要求謙恭、靦腆、殷勤快活、純潔堅貞、整潔干凈,有無可指謫的品行和完美無缺的舉止;“女言”的意思是指不要求婦人有雄辯的口才或才華橫溢的談吐,不過要言辭謹慎,不能使用粗魯的語言,并曉得什么時候當講,什么時候該住嘴;“女容”意味著不必要求太漂亮或太美麗的容貌,但必須收拾得整齊干凈,穿著打扮恰到好處,不能讓人背后指指點點;最后,“女工”意味著不要求婦人有什么專門的技能,只要求她們勤快而專心致志于紡織,不把時間浪費在嬉笑之上。要做好廚房里的事,把廚房收拾干凈,并準備好食物。家里來了客人時尤應如此。這些都是漢朝偉大的史學家班固之妹曹大家或曹女士寫在《女誡》中的、對婦女言行的四條根本要求。

那么什么又是中國婦道中的“三從”呢?所謂“三從”,實際上指的是三種無私的犧牲或“為他人而活”。也就是說,當她尚未婚配時,要為她父親活著(在家從父),當她結婚后,要為其丈夫活著(出嫁從夫),而當她成為寡婦時,又必須為孩子活著(夫死從子)。事實上,在中國,一個婦人的主要生活目標,不是為她自己而活,或者為社會而活;不是去做什么改良者或者什么女子天足會的會長;甚至不是去做什么圣徒或在世上行慈善;在中國,一個婦人的主要生活目標就是做一個好女兒,一個好妻子和一個好母親。

我的朋友、一個外國太太曾寫信問我,中國人是否真的像穆斯林一樣,相信婦人是沒有靈魂的?我回信告訴她說,我們中國人并不認為婦女沒有靈魂,我們只是認為一個婦人——一位真正的中國婦人是沒有自我、不自私的。談起中國婦人的這種“無我”,使得我非要在一個非常難的問題上多說幾句——這個問題不僅難,恐怕要使那些受過現代歐洲教育的人們明白它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就是中國的納妾制。我擔心這個納妾問題不僅難談,而且在公開場合討論它還是挺危險的。但是,正如一首英國詩所說的:“傻瓜沖進了連天使都畏懼不前的地方?!痹诖宋覍⒈M最大努力去解釋為什么在中國納妾并不是像通常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是一個不道德的風俗。

關于這個納妾問題,我要講的第一件事,正是中國婦女的那種無私無我,它使得納妾在中國不僅成為可能,而且并非不道德。在做進一步闡述之前,請讓我說明一下,在中國,納妾并不意味著娶許多妻子。按照中國的法律,一個男人是只能娶一個妻子的,但他卻可以納許多妾或丫頭,只要他樂意。在日本,一個侍女或妾被稱做“te-kaki”(一個手靠)、“me-kaki”(一個眼靠)——這就是說,當你累了的時候,手有所觸摸,眼有所寄托。我說過,在中國,理想女性并不要求一個男人終其一生去擁抱她和崇拜她,而恰恰是她自己要純粹地、無私地為丈夫活著。因此,當她丈夫病了或因操勞過度、身心疲憊,需要一個手靠、一個眼靠,使他得以恢復健康去適應生活和工作時,“無我”的妻子便給予他這一切。這就好比在歐美,一個好妻子當丈夫病了或急需的時候,適時遞給他一把靠椅或一杯山羊奶。事實上,在中國正是妻子的那種無我,她的那種責任感,那種自我犧牲的精神,允許男人們可以有侍女或納妾。

然而人們會對我說:為什么只是要求婦女無私和做出自我犧牲呢?男人們為什么不?對此,我的回答是,在中國,男人不是沒有類似的要求——那些辛辛苦苦支撐家庭的丈夫們,尤其當他是一個士人的時候,他不僅要對他的家庭盡責,還要對他的國王和國家盡責,甚至在對國王和國家服務的過程中,有時還要獻出生命:這難道不也是在做犧牲嗎?康熙皇帝臨終前躺在病床上發出的遺詔中曾說,“直到臨終時才知道,在中國做一個皇帝,是一種多么大的犧牲”。

讓我在此順便說一下,這個康熙皇帝,濮蘭德和白克好司先生在他們最近出版的著作中,將其描繪成一個身寬體大、孤獨而又令人惡心的“淫棍”,并認為他最終正是葬送在一大批妻兒手里的。當然,對當代人如濮蘭德和白克好司之流來說,納妾不被視作卑鄙齷齪、令人作嘔的東西,倒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為這種人的病態的想象,除了卑鄙、齷齪、令人作嘔的東西外,還能指望什么別的東西呢?當然這是題外話。下面我想談談每個真正的中國人的生活——上自皇帝,下至人力車夫和廚房幫工——以及每一個真正的婦人,實際上他們過著的都是一種犧牲的生活。在中國,一個婦人的犧牲是為她那被稱做丈夫的男人無私地活著;一個男人所作的犧牲是供給和保障他的妻子、他帶回家中的女人連同她們可能生下的孩子的所有開銷。的確,我常對那些愛談中國納妾之不道德的人們說:在我看來,中國的那些納有群妾的達官貴人們,倒比那些摩托裝備的歐洲人,從馬路上撿回一個無依無靠的婦人,供其消遣一夜之后,次日凌晨又將其重新拋回在馬路上,要更少自私和不道德成分。納妾的中國官人或許是自私的,但他至少提供了棲身之所,并承擔了他所擁有的婦人維持生計的責任。事實上,如果說中國官員是自私的,那么我將說那些摩托裝備的歐洲人不僅自私,而且是些懦夫。羅斯金說過:“毫無疑問,一個真正的戰士的榮譽,并不是殺了多少敵人,而是愿意并隨時準備去獻身。”同理,我說,一個婦人的榮譽——在中國,一個真正的婦人,不僅要愛著并忠實于她的丈夫,而且要絕對無私地為她丈夫活著。事實上,這種“無我宗教”就是中國的婦女尤其是淑女或賢妻之道。這正如我在別的地方努力闡明的“忠誠宗教”,即為男人之道——中國的君子之道一樣。外國人只有弄懂了這兩種“道”或“教”,中國人民的“忠誠宗教”和“無我宗教”(“Religion of Loyalty”and“Religion of Selflessness”),他們才能理解真正的中國男人或真正的中國婦女。

然而人們又會問我:“愛何在?難道一個愛著妻子的男人,還能夠有心去愛同一屋里妻子身旁的其他女人嗎?”對此,我的回答是:是的——為什么不能呢?因為一個男人真正愛其妻子,并不意味著他就應該一輩子拜倒在她的腳下去奉承她。衡量一個男人是否真正愛他的妻子的尺度,是要看他是否能合情合理地、盡心盡力地去干不僅保護她、而且不傷害她及其感情的事。如今,要帶一個陌生女人到家,是一定會傷害妻子及其感情的。然而,在此,我要指出的是:正是這種我所稱做的“無我宗教”可以保護妻子免于傷害,正是中國婦女這種絕對的無私無我,使得她在看到丈夫帶別的女人進家門的時候,可能不感到傷害。換句話說,在中國,正是婦女的那種無私無我,使她的丈夫能夠或允許丈夫納妾,同時她卻沒有受傷害的感覺。

對此,請允許我說明一下:在中國,一個紳士——一個堂堂正正的君子,是從來不會不經其妻子的允許就擅自納妾的。一個真正的淑女或賢妻,不論何時,只要她丈夫有納妾的合適理由,她也決不會不同意的。我就知道許多丈夫人過中年之后,因無后想納妾,但因妻子不同意而最終打消了念頭的。我甚至還得知這樣一件事:有個丈夫,他妻子有病,身體很差,但他卻不因此作納妾之想。當妻子催促他趕緊納妾的時候,他拒絕了。可他的妻子不僅瞞著他為他納進一妾,還迫使其與妾同房。

事實上,在中國,防止納妾泛濫,以保護妻子,便是丈夫對妻子的愛。所以,在中國,與其說丈夫因納妾就不能真正地愛他的妻子,毋寧說正因為他們極其愛他們的妻子,才有納妾的權利和自由,且不用擔心他濫用這種特權和自由。這種特權、這種自由有時常常被濫用,尤其是在像今日這般混亂的中國,男人們的榮譽感、廉恥感處于最低下狀態的時候。但即使是這種時候,我認為,在男人被允許納妾的中國,對妻子的保護,仍然是她丈夫對她的愛,一種丈夫之愛,還有,我在此必須補充的是,他的得體——那種真正的中國紳士之高雅完美的情趣。我真懷疑在一千個普通歐美人中,是否能有一個人在同一間房里擁有一個以上的女人而不把家變成斗雞場或地獄的。簡而言之,正是這種得體——真正的中國紳士那種高雅完美的情趣,使得丈夫在納進一個妾,一個手靠、一個眼靠入內室時,他的妻子不感到受傷害的情況成為可能。概括地說——正是那種無我宗教,那種婦女、那種淑女或賢妻的純粹的無私——那種丈夫對他妻子的愛,還有他的得體——那種真正的中國紳士完美高雅的情趣,正如上文我所說過的,使得納妾在中國不僅可能,而且并非不道德。孔子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p>

下面,為了使那些可能仍然對中國的丈夫們“真實的愛”持懷疑態度的人們相信,在中國,丈夫們能深深地愛著他們的妻子,我可以從中國的歷史和文學作品中舉出充分的證據來。在這里,我本十分愿意引用和翻譯一首挽歌,它是唐代詩人元稹為悼念亡妻而作的,但遺憾的是這首詩太長了,在已經是過于冗長的拙文里再加引用不太合適。然而,那些熟悉漢語的人,如果想了解那種感情,那種真正的愛,而不是當今人們常常誤解為的所謂性愛——了解在中國,一個丈夫對他的妻子的愛是多么深摯,那么,就應該去讀一讀這首挽歌。它在任何一本唐詩集中都能找到。這首挽歌的標題是“遣悲懷”。由于不能在此引用這首長詩,我打算以一個現代詩人所寫的另一首四行短詩,來代替它。這個詩人曾是已故總督張之洞的幕僚,他為追隨總督,攜妻帶子到達武昌。在那待了多年之后,其妻去世。由于過分悲痛,他不得不馬上離開那個地方。在動身時,他寫下了這首挽詩。原文如下:


此恨人人有,百年能有幾?

痛哉長江水,同渡不同歸。


用英文表達它的意思,大約是這樣——


The feeling here is common to everyone,

One hundred years how many can attoin?

But' tis heart breaking, O ye waters of the Yangtze,

Together we came—But together we return not.


同丁尼生下列詩相比,這首詩的感情即便不是更深沉,至少也是同樣深沉。而它的用字卻更少,語言則更為簡潔精煉。丁尼生的詩寫道:


拍啊,拍啊,拍啊,

拍在你那灰冷之巖上,噢,海呀!

…………

你輕撫的手雖然消失,

你的聲音卻猶然在耳!


然而,如今在中國,妻子對她丈夫的愛又如何呢?我認為這無須證明。我們中國,新娘和新郎按規矩在婚前的確是彼此不能相見的,但即使這樣,新娘和新郎之間的愛卻依然存在。這一點從唐代的一首四行詩中可以看到: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為了說明這些,我必須談談關于中國婚姻的某些風俗。在中國,合法的婚姻必行“六禮”,首先,是“問名”,即正式提婚;其次,是“納采”(接受絲織贈品),即訂婚;第三,是“定期”,訂下結婚日子;第四是“迎親”,即迎娶新娘;第五,是“奠雁”,灑酒雁上,即山盟海誓,保證婚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雁被認為是所有配偶愛中最忠誠的;第六,是“廟見”。在這六禮之中,最后兩禮至關緊要,為此,我打算對它們詳細作些描述。

目前,第四禮娶新娘,除了在我的家鄉福建省仍保持著古老的風俗外——一般都省卻了。因為它給郎家造成太多的麻煩和浪費。如今,新娘已不再是被迎娶,而是被送到新郎家去,當新娘進入郎家時,新郎站在門口迎接,并由他自己親自打開新娘所坐的轎子,迎她到堂屋中,在堂屋,新娘和新郎拜天地,也就是他們雙雙面對著廳堂的大門、跪在蒼天面前。廳堂里放一張桌子,桌上擺兩根紅燭,接著丈夫灑酒在地——前面放著新娘隨身攜帶的雙雁,這一禮節就是所謂“奠雁”,在雁前面灑酒祭奠,在男女之間海誓山盟——他發誓對她忠誠,她也發誓對他忠貞,正如同他們眼前所看到的雙雁一樣,堅貞不渝。從這時開始,可以說他們就變成了理所當然的親密丈夫和甜蜜妻子了。但這種結合,還只是通過了道德法,君子法——他們彼此賦予忠貞二字,還沒有得到公民法的認可。所以,這一禮節可以被稱做道德或宗教婚姻。

接下來的禮節是所謂新娘和新郎間的交拜。站在廳堂右邊的新娘,首先跪在新郎面前,新郎也相對而跪,然后他們交換位置,新郎站到新娘站過的地方,朝她跪下——她也如法回敬。在此,我希望指出的是,毫無疑問,這種交拜禮,在男女之間,在夫婦之間,是完全平等的。

如前所述,那種誓約禮可以被稱為道德或宗教婚姻。以區別于三天之后接之而來可以被稱之為公民婚姻的禮儀。在道德或宗教婚姻中,那男那女在道德法面前,在上帝面前結成了夫妻。這種婚姻僅限于該男該女之間。在中國,所有社會和公民生活中,家庭幾乎都代替了國家——國家只是作為一個可以上訴的法庭而存在——家庭在我所講的道德或宗教婚姻中,對婚姻或男女婚姻是沒有任何法律上的裁判權的。實際上,從婚姻開始的第一天起到第三天舉行的“公民婚姻”之前,新娘不僅不被引見,而且也不許露面或被新郎家的家庭成員窺見。

這樣,新娘和新郎在一起住過了兩天兩夜,可以說不算合法,而是做情夫情婦。在第三天——跟著就是中國婚姻中最后一禮的到來——廟見,或稱做公民婚姻。我說在第三天舉行廟見禮,這是《禮》經中的規定(所謂“三日廟見”),但如今,為了減少麻煩和浪費,一般在當天事后,接著便舉行廟見這一禮儀。這一禮儀,如果其家族的祖廟就近——當然在祖廟舉行,但對于那些住在城鎮而附近又沒有祖廟的人們,在有身份有名望哪怕很窮的人家的祖廟或祠堂里舉行亦可。這種祖廟、廟堂或圣祠,里面都有一個靈臺,或在墻上貼有紅片紙,正如我在別的地方所說過的那樣,它們是禮教這一國家宗教的教堂。中國的這種教堂,在性質上同基督教國家中的教會宗教的教堂是一樣的。

這一儀式——廟見,首先由新郎的父親去跪到祖廟的靈臺前,如果無父,則由該家庭中最親的長者代行——對祖宗的亡靈宣告,家庭中一位年輕成員現已娶婦進門。然后,新郎新娘依次跪到同一祖宗靈前。從這時開始,那男那女——不僅在道德法或上帝面前——而且在家庭面前、國家面前、國法面前,結成了夫妻。因此,我稱這一廟見禮儀——中國人婚姻中的祠堂祭告——為社會的或公民的婚姻。而在此公民婚姻之前,那個女子,那個新娘——按照《禮》經的規定——是不能算一個合法的媳婦的(“不廟見不成婦”)。同時,據《禮》經規定,如果那新娘在祠祭前暴亡,則不許在夫家受祭燒紙——她丈夫燒紙祭奠她的地點和她的祭奠靈位也不放在丈夫家族的祖廟里。

這樣,我們看到,在中國,一個合法的公民婚約不是那個女子和男人之間的事,而是那個女子同她丈夫家庭間的事,她不是同他本人結婚,而是進入他的家庭。在中國,一個太太的名片上,往往不寫成某某的夫人,如“辜鴻銘夫人”,而是刻板地寫成“歸晉安馮氏襝衽”之類語。在中國,這種婦女同夫家之間的婚約,夫婦雙方都絕不能不經夫家的許可任意撕毀。這正是中國和歐美婚姻的根本不同點所在。在歐美,人們的婚姻——是我們中國人所稱為的情人婚姻,那種婚姻只基于單個男女之間的愛情,而在中國,婚姻正如我曾說的,是一種社會婚姻,一種不建立在夫婦之間,而介于婦人同夫家之間的契約——在這個契約中,她不僅要對丈夫本人負責,還對他的家庭負有責任。通過家庭再到社會——維系社會或公民秩序。實際上,最終推及到整個國家。最后,讓我在此指出,正是這種婚姻的公民觀念,使得家庭穩固,從而保證了整個社會和公民秩序,乃至中國整個國家的穩固。至此,請允許我進一步指出——在歐美,人們表面上似乎都懂得公民生活意味著什么,懂得并具有一個作為真正的公民的真實概念——一個公民并不是為他自身活著,而首先是為他的家庭活著,通過這形成公民秩序或國家?!欢?,在對這兩個字的真實的感知中,歐美卻未能形成穩定的社會、公民秩序或國家這樣的東西——恰如我們今天在現代歐美所見的那樣,其國中的男男女女對社會或公民生活并沒有一個真實的觀念——這樣一個設有議會和統治機器的國家,假如你愿意,可以把它稱做“一個巨大的商行”。或者說,在戰爭期間,它簡直就是一群匪徒和海盜幫——而不像一個國家。實際上,在此我可以進一步指出,這種只關心那些最大股東自私物質利益的大商行之虛偽的國家觀念——這種具有匪徒合伙精神(esprit de corps)的虛假的國家觀念,歸根到底,乃是目前仍在進行的可怕戰爭的根源。

簡而言之,缺乏一種對公民生活的真實觀念,就沒有也不可能有一個真正的國家,哪里還談得上什么文明!對我們中國人來說,一個不結婚沒有家庭和棲身之所的男人,是不能成為一個愛國者的,如果他要稱為愛國者——我們中國人會將其稱為一個強盜愛國者(brigand patriot)。事實上,一個人要想擁有一個真實的國家或公民秩序的觀念,他就必須首先擁有一個真實的家庭觀念,而要擁有一個真實的家庭和家庭生活觀念,一個人又必須首先擁有一個真實的婚姻觀念——結婚不是去結一種情人婚姻,而是去結上述我努力描述的那種公民婚姻。

還是言歸正傳吧?,F在你能夠想象出那可愛的妻子是如何等待到天明——去敬拜公婆,梳妝完畢后低聲羞怯地問其夫婿,畫眉深淺程度如何的了——從這里你能曉得我所說的中國的夫婦之間有著愛情,盡管他們在婚前彼此并不相識,甚至在婚禮的第三天也如此,但他們之間存在愛情卻是事實。如果說你認為上述的愛還不夠深,那么接著,我再舉一個妻子寫給她身在遠方的丈夫的兩行詩: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The day when you thinking of coming home,

Ah! Then my heart will already be broken.


莎士比亞“如是之愛”劇中人羅莎琳(Rosalind)對她的表哥塞尼亞(Celia)說:“哦,表哥,表哥,我的小表哥,你最了解我的愛有多么深!但我無法表達:我的愛就像葡萄牙海灣一樣深不可測?!痹谥袊?,一個婦人——一個妻子對她丈夫的愛,和那個男人——那個丈夫對他妻子的愛,可以說就像羅莎琳對她表哥的愛一樣深不可測,無法形容。它如同葡萄牙海灣那般沒有底止。

然而,我也要談談它們彼此之間的那些不同點。我說過,在中國人完美的理想女性觀和古希伯來人的理想女性觀之間是有差異的?!端_門之歌》中的希伯來情郎這樣表達他對太太的愛:“你是多么漂亮,哦,我的愛人,你和苔爾查(Tirzah)一樣美,像耶路撒冷一樣標致,像一支揭旗而來的軍隊那樣恐怖!”即使在今天,凡見過美麗的黑眼睛的猶太女人的人們,也都會承認,這幅描繪古希伯來情郎賦予他們種族的理想婦女形象的圖景真實而又鮮明??墒牵瑢τ谥袊说睦硐雼D女形象,在此,我想指出的是,其中卻絲毫也不存在使人感到恐怖的因素,無論在肉體上、還是在精神上都是如此。即使是中國歷史上的那個美麗的,“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中國“海倫”,她可怕,也只是因為她內在的魅力不可抗拒。我在前篇題為“中國人的精神”一文中,曾談到過一個英文字“gentle”(溫文爾雅),并用它來概括中國式人之類型給他人留下的整個印象,如果這一概括對真正的中國人來說是真實可信的,那么,它對于真正的中國婦女來說,就更加準確了。事實上,真正的中國人的這種“溫文爾雅”在中國婦女那兒,變成了神圣的、奇特的溫柔。中國婦人的那般溫柔,那般謙恭和柔順,可以同彌爾頓《失樂園》中的夏娃(Eve)相媲美。她對夫君說:


上帝是你的法律,你是我的法律;

婦人最幸福的知識和榮耀莫過于知曉此理。


確實,中國人理想的婦女形象中這種至善至美的溫柔特性,你從其他任何民族的理想女性形象中都無法找到——沒有任何文明,無論是希伯來、希臘還是羅馬文明,都不具備這一特性。這一完美的、神圣而非凡的溫柔,只有在一種文明——基督教文明,當它臻于極致的文藝復興時期才能找到。如果你讀過薄伽丘的《十日談》中格瑞塞達(Griselda)那個美麗的故事,你將從中窺見真正的基督教的理想婦女形象。然后,你就會懂得中國人的理想婦女形象中這種完善的恭順,這種神圣的、純粹無私的溫柔意味著什么。

簡而言之,就這種神圣而非凡的溫柔性而言,那種真正的基督教的理想的婦女形象,同中國人的女性理想形象是大體相同的,但它們之間也有一個細微的差別。假如你仔細比較一下基督教中的圣母瑪麗亞的形象,她不同于中國的觀音菩薩,而恰恰與杰出的中國藝人所刻畫的女妖形象相同,你就能看出這種差別——基督教理想婦女形象同中國人女性理想形象間的不同。圣母瑪麗亞很溫柔、中國的理想女性也溫柔;圣母瑪麗亞優雅脫俗,輕靈絕妙,中國的理想女性也同樣優雅脫俗,妙不可言。然而,中國的理想女性要勝一籌的是,她們輕松快活而又殷勤有禮(debonair)。要想對“debonair”一詞所表達的這種嫵媚的優雅有一種概念,你不得不回到古希臘去——


O ubi campi Sperche so que et virginibus bacchata Lacaenis Tay-geta!

哦,在士佩奇斯古河的曠野,拉科尼的貞女們,使得塔基達山麓的祭士們都如癡如醉了。


事實上,你將不得不去到塞色利(Thessaly)的原野和士佩奇爾斯(Spercheios)的小溪,去到純情少女們跳酒神舞的丘陵——塔基達(Taygeta)山丘。

毋庸諱言,中國自宋朝以來,那些可稱做儒家清教主義者的宋代理學家們把孔教弄得狹隘、僵化,儒教精神、中國文明的精神或多或少有點被庸俗化了——從那時起,中國的女性丟掉了許多“debonair”一字所表示的優雅與嫵媚。因此,如果你想在真正的中國人理想的女性形象中看到“debonair”所表達的優雅與嫵媚,你只能去日本,在那里甚至直到今天,依然保存著唐朝時期純粹中國文明的遺風。正是中國理想女性形象那神圣而非凡的溫柔所形成的、“debonair”一字所表示的這種優雅與嫵媚,賦予了日本女子以“名貴”的特征——甚至于當今最貧困的日本婦女也不例外。

談到“debonair”一字所表達的這種嫵媚和優雅的特色,請允許我在此引用幾句馬修·阿諾德的幾句話,他借此將英國古板拘泥的新教徒的理想女性形象,同法國輕柔優雅的天主教徒的理想婦女形象做了對比。在比較法國詩人毛里斯(Maurice de Guerin)受人喜愛的妹妹歐仁妮·蓋蘭(Eugénie de Guerin),和一個寫過《艾瑪·達珊小姐》(Miss Emma Tatham)一詩的英國婦女時,他說:“這個法國婦女是郎古多克(Languedoc)的一名天主教徒,那個英國婦女則為馬格特(Margate)的一名新教徒,馬格特英國新教徒那古板拘泥的形象,表現在它所有的單調乏味、丑陋不堪之中——補充一句,也顯現在它全部的有益健康之中。在這兩種生活的外在形式和時尚之間,一面是郎古多克圣誕節期問天主教徒瑪豆(Madlle de Guerin)的‘nadalet',復活節時她那長滿苔蘚的禮拜堂,她對圣徒傳的每日誦讀;另一面則是達珊小姐的新教那干癟、空洞和狹隘的英國儀式,她與馬格特霍利廣場上的禮拜者合伙結成的教會幫;她用柔軟、甜膩的聲音對那令人興奮的短詩之吟唱:


讓我主耶穌知道,并感受他血液的流動,

“這就是永恒的生命,這就是人間的天國”。


還有她那來自主日學校的年輕女教師,以及她那位可敬的唱詩班領袖托馬斯·羅先生。在這兩種生活的外在形式和時尚之間,差異有多么大!從基礎上看,這兩種生活是相似的,可她們生活的所有具體環境,卻又是多么的不同!對于這種不同,有人說是非本質的和無關緊要的。不錯,這種差異是非本質的,但若認為它是無關緊要的,那就錯了。在英國儀軌之下新教的宗教生活明顯缺乏優雅迷人之處,這絕非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它是一種真正的弱點。你們本該把此事做好,而不應將其留給他人。”

最后,我打算指出中國人理想的女性形象中最重要的特質,那種鮮明地有別于所有其他國家和民族古代或現代之理想婦女形象的特質。不錯,就中國女人這一品質本身而言,它是世界上任何自命為文明的國家和民族的理想婦女形象所共同的,但在此,我要強調的是,這一品質在中國發展到如此完美的程度,恐怕是世界上任何別的地方都望塵莫及的。我所講的這一品質,用兩個中國字來描述,就是“幽閑”。在前文我所用過的對曹太太(大家)所著《女誡》的引文中,我將其譯作“modesty and cheerfulness”。中國的“幽”字,字面意思是退隱、僻靜、神秘。“閑”字,字面意思是自在或悠閑。對于中國的“幽”字,英語“modesty”(謙和、端莊、淑靜),“bashfulness”(羞怯)只能給你一個大意,德語的“sittsamkeit”(羞怯、忸怩)同它較為接近,但恐怕法語“pudeur”(靦腆、羞澀)同它的本意最為接近了。這種靦腆,這種羞澀,這種中國的“幽”字所表達的品質,我可以說,它是一切女性的本質特征。一個女人這種靦腆和羞澀性愈發展,她就愈具有女人味——雌性,事實上,她也就越成其為一個完美的、理想的女人。相反,一個喪失了中國“幽”字所表達的這種特性,喪失這種羞澀,這種靦腆,那么她的女性、雌性,連同她的淳香芬芳也就一并俱亡了,從而變成一具行尸走肉。因此,正是中國女性理想形象中這種靦腆,這種“幽”字所表達的特性,使得或應當使得中國婦女本能地感到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面是不成體統的、不應該的。按照中國人的正統觀念,上戲臺和在大庭廣眾面前拋頭露面,乃至到中國基督教青年會的大廳里去搔首弄唱,都是下流的,極不合適的事情。就其優良方面而言,正是這種幽閑,這種與世隔絕的幽靜之愛,這種對招搖過市(“garish eye of day”)的反感,這種中國女性理想中的靦腆羞澀,賦予了真正的中國女人那種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婦女所不具備的——一種芳香,一種比紫羅蘭香,比無法形容的蘭花香還要淳濃,還要清新愜意的芳香。

兩年前,我曾在《北京每日新聞》(The Peking Daily News)上翻譯過《詩經》中那首古老情歌的第一部分。我相信,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情歌。在這一部分里,中國人理想的女性形象是這樣被描述的: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The birds are calling in the air —

An islet by the river-side;

the maid is meek and debonair,

Oh! Fit to be our Prince's bride.


“窈窕”兩字與“幽閑”有同樣含義,從字面上講,“窈”即幽靜恬靜的、溫柔的、羞羞答答的;“窕”字則是迷人的、輕松快活、殷勤有禮的。“淑女”兩字則表示一個純潔或貞潔的少女或婦人。這樣,在這首中國最古老的情歌中,你將發現中國理想女性的三個本質特征,即幽靜恬靜之愛,羞澀或靦腆以及“debonair”字所表達的那無法言狀的優雅和嫵媚,最后是純潔或貞潔。簡而言之,真正或真實的中國女人是貞潔的,是羞澀靦腆而有廉恥心的,是輕松快活而迷人、殷勤有禮而優雅的。只有具備了這三個特征的女人,才配稱中國的女性理想形象——才配稱做真正的“中國婦女”。

儒家經典之一的《中庸》,我曾譯作“人生指南”(the Conduct of Life),它的第一部分內容包含了在人生準則方面儒教的實踐教義。在這一部分里,是以對幸福家庭的如下一段描述作為結束的: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兄弟既翕,和樂且耽;

宜爾室家,樂爾妻帑。


When wife and children dwell in union,

This like to harp and lute well-played in tune.

When brothers live in concord and in peace,

The strain of harmony shall never cease.

Make then your home thus always gay and bright,

Your wife and dear ones shall be your delight.


中國的這種家庭簡直是人間天堂——作為一個擁有公民秩序的國家,中華帝國——是那真正的天堂。天國降臨大地,降福于中國人民。于是為君子者,以其廉恥感、名分心,以其“忠誠宗教”,成為中華帝國公民秩序的堅強衛士;同樣,中國的女人,那些淑女或賢妻,以其輕松快活、殷勤有禮的嫵媚和優雅,以其貞潔、靦腆,一句話:以她的“無我宗教”,成為中國之家庭——那人間天堂的守護神。

(選自《中國人的精神》[1915年版],由黃興濤、宋小慶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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