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民族主義
我的《中國詩歌的“中國性”》一文寫成于今年二月,寫完之后,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考慮這個問題。但近日重新翻閱這篇文章,發現有很多地方自己是談得不完備的。也的確,以我在理論上的準備,要談論這樣的問題,誠如一位后進所言,是在冒險,很容易授人以話柄。但是,也正是在重新翻閱這篇文章時,我又想到“語言民族主義”這么一個詞。聯想到前段時間讀到有人寫的關于語言帝國主義的文章,描述了目前不同民族語言所受到的關注不同,以及由此產生的地位差異等現象。從文章中我看到,作為一種現象,在當代文化生活中,語言的民族主義也許同政治的民族主義一樣,具有很強烈的現實色彩,并造成了一種對抗的態勢,很多現在自認為語言弱勢的民族,已經對自己的弱勢狀況產生了反思的要求。雖然,我不會認為這種反思是不對頭的,但仍然感到,在這種語言民族主義的現象里,有著另外的東西使我們不得不去審視,并從中看到它與現代社會進程的關系。當然了,我知道就像自己并不具備談論中國詩歌的“中國性”的理論準備一樣,我也不具備談論“語言民族主義”的理論準備,而之所以想到并決定在這里談論它,主要還是想要通過這樣的談論,使自己在詩歌寫作的實際過程中,更加自覺地注意到一些問題,從而使寫作有更加明確的方向。
那么,什么是我理解的“語言民族主義”呢?主要是這樣幾點:一、在當代的文化環境中,過分地強調自己民族所使用的語言的獨立性,并把對獨立性的強調,提升到反對吸收新鮮的外來語言文化影響的高度;二、過分強調在自身的語言文化傳統中,尋找語言更新的可能性只有唯一一條路是行得通的,即:離開了文化傳統中語言發展的基礎,不但說不上民族語言的更新與發展,反而會造成它的萎頓,使之變得沒有了已經被歷史養育起來的那些美好的特性。另外,語言民族主義還有一種表現,即它把民族文化絕對化了,認為在感知世界、理解世界、對整個世界的價值標準的判斷和確立上,只有自己民族的語言能夠獲得真正的深入和透徹,也就是說,在語言民族主義中,存在著對其他民族的語言的敵視,和自大的優越感。以及由此反過來,還有一種表面上看是以弱勢姿態抵抗語言侵略,打著防止自身語言被其他語言侵蝕,捍衛語言純潔性旗號的現象,也是具有語言民族主義的色彩的。總之,在語言民族主義中,隱藏著的是一種拒斥心態,雖然在表面上它更多地是在強調民族語言的純凈,防止它的消亡,具有非常正當的理由。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我對語言民族主義是持保留態度的。我認為不管是什么原因,以什么樣的理由出現,一種東西一旦被冠上了“民族主義”的帽子,那么其內里必然隱藏了可以讓人質疑的部分。這就像政治民族主義一樣,雖然我們看到很多政治民族主義現象的產生,都存在著非常強大的理由,有些更是上升到“生存權”這樣的高度,但是其表現出的偏執、狂熱也十分明顯。很多時候,我們看到政治民族主義變成了同一性、絕對性的代名詞,是一種對異己性、多樣性的排斥,過分地強調它,必然會造成某種程度的“民族專制”,并由此使得它成為不同民族之間發生沖突的導火索。現在世界上不斷出現的地區與民族沖突,甚至一些恐怖主義行為,其根源可以說正是在此。雖然,不能說“語言民族主義”也具有同樣大的破壞力,會造成同樣大的危害,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盡管從表面上講,語言民族主義是在更多地強調不同民族應該盡可能多地保留自己民族文化的成果,捍衛民族文化的獨立性,并在一種歷史發展的意義上,使自己民族文化的特質,以最鮮明的特征凸顯出來,然而其內里卻有可能隱藏著一種文化中心論的自我強調,即它很可能在對自我民族的文化傳統的強調中,以拒絕的姿態,反對通過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來達到促進文化的發展的目的。我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對語言民族主義在態度上有所保留的。
但是,我并不想因此被人們看做一個民族語言的虛無主義者。我想說的是:盡管作為一種現實,語言的差異性是存在的,但在人類精神發展的現在這樣一個階段,我們有必要看到,如果保守地將語言問題看做是一個獨立封閉的,不可能由交流來獲得自身發展的東西,那么其結果肯定是不妙的。因為我一直認為語言的發展變化,也像其他事物的發展變化一樣,外部因素對之的作用是不可能不存在的。而從事物發展的一般規律來看,如果沒有外部因素的刺激,也就很難想象在發展的過程中,事物變化的動力來源何在。語言的發展尤其如此。人們當然也可能說,作為一個自我完善的系統,每一種語言在長期的發展中,其實早已建立了自我發展的內部機制,完全可以由這種內部機制生成變化與發展的促進劑,使自身獲得更新,并不需要與別種語言的交流來完成變化與發展。這樣的說法當然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它必須具有一定的前提,即這種語言的確在其內部存在著活躍的因子,能夠自我變異。但就算是如此,我仍然相信,一種完全開放的態度與做法,會產生更為有效的促進作用,使語言在活躍性方面更加有力。就像我們總是在說,越是廣泛地與外部接觸,一個人才可能越是能夠獲得更多的人生經驗一樣。廣蘊才能積厚,永遠是不會錯的。在我看來,語言民族主義強調了一方面,但對另外的一方面卻采取了回避的態度。而我卻認為兩個方面都要才會更好。而且我相信,由于不同民族之間思維習慣的差異,語言的生成也會有不同之處,如果我們能夠有效地利用這種不同來促進語言的交流,一定會在豐富自身語言的過程中有所收獲。
那么,落實到中國當代詩歌的存在狀況上,我想說的是:盡管在對“中國性”的強調中,我們能夠看到其合理的一面,特別是它在對民族文化的特征所做出的關注中,表現出了對民族文化傳統的尊重,并有意識地注意到從發展的意義上對傳統有所繼承,但是,我也看到了在這種強調中,如果搞得不好,就會產生出一種絕對的態度,將自己推向無保留地頌揚傳統,輕看外來文化的境地,最后變成文化的保守主義。我始終是反對文化的保守主義的,因為在我的理解中,文化保守主義最讓人感到不能滿足的是,它會導致對文化現實不分良莠的指責,并在談論一些問題時將人引向文化沙文主義。事實上,現在的情況正是這樣,在不少人那里,對語言特性的強調,表面上看是在尋求一種由長期的民族文化給予的,語言的功能意義上和美學意義上的特性,但實際上并非如此,而是讓人感到他們實際上是希望通過這種強調,來確立對別種語言文化的貶低,主要是貶低那些對別種語言文化采取開放態度,并在實際的工作中有所吸收的人。我先不說這種貶低會不會產生效果,只是在這種貶低中讓我看到的自我夸耀使人很難接受。我認為這種做法的內里還有一種非常愚蠢的東西,即沒有看到在當今世界上,語言的交流實際上是人類精神交流的唯一有效途徑,正是在這樣的交流中,人類才能在相互理解的道路上一步步前進著。
事實上中國當代詩歌的發展,以及它取得的成就,都是與外部世界的交流有關的。我的確很難想象,如果沒有與外部世界的交流,并從交流中獲益,今天的中國詩歌會是什么模樣,一部詩歌史又該怎樣落筆。不滿意當代詩歌的成就,認為它還沒有達到中國古典詩歌的高度,是現在比較普遍的看法,也是很多人指責現代詩的原因。但他們沒有看到,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其實非常復雜,不能單純地說是由于與外部的交流,以及放棄了像過去一樣寫作而造成的。實際上就是這樣的認定——把當代詩歌與古典詩歌做簡單的比較,也是可以懷疑的,因為方法已經變化,用以衡量詩歌的基本尺度也就不可能不變。我們的確應該看到,正是在向外部世界的學習中,中國當代詩歌在對待語言的態度上,尤其是在運用語言描述人與事物的關系上,有了與過去不同的東西,其在自由度上所獲得的成效也是與過去不一樣的。就是對被人們普遍了解的一些基本的詩學概念,人們的認識也與過去不一樣了。我并不是否認語言間的交流沒有障礙。文化的民族差異在今天的世界上的確是存在著的事實。但我更愿意看到的是:放棄那種民族主義的語言立場,在現實的世界里采取一種開放的態度來對待它。其實,像這樣的情況在我們的古人那里就已經如此,不論是春秋時代,還是魏晉南北朝,文化交流都是現實發展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一部分。
我們應該看到,語言的發展也與自然的發展一樣,是有一定規律的,它是在推陳出新與不斷淘汰的過程中完成著自我更新。可以肯定地說,與其他語言的交流,正是完成這樣的自我更新的有效方式——雖然不能說是唯一的方式。在今天我們已經能夠看到,當代漢語對敘述的要求,主要是它在認知新事物的時候所需要的表述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對外來語言的利用,尤其是對某些語言敘述方式的使用。如果沒有這樣的利用,我們幾乎很難完成對某些事物的性質、意義甚至是它的面貌的陳述、結論和呈現。因此,盡管在這其中我們看到了某些特有的傳統表述形式慢慢地退隱了,失去了活的地位,并在有的時候感到心里不是滋味,但這種退隱卻不應該被看做是一種喪失,而是應該將之看做在表述環境發生變化的情況下,一種對于語言發展而言屬于正常的更新代謝的現象。雖然,我們的確看到在這個過程中,存在著被動,甚至是被迫的情況,但我們不能因為這些情況的出現就非要認為,這里面包含了文化侵略、強勢清理的意味,會造成語言的殖民化。我們更應該體會到的是,在這樣的變化中實際上存在著對已經發生的事實的適應問題,是它在發揮著作用。正是那些面對著已經發生了變化的世界現實,能夠適時調整自己的文化,才能夠最終保持住活力,并進而在把握事物發展脈絡時,顯得更有力量。盡管它有些被蠶食的味道,但卻有著進步的意味。
其實不用追溯地更遠,僅僅是進入近代以來,漢語在與其他語言的交流中,不斷地吸收外來詞,已經使自己在表達上獲得了更多的便利,有些外來詞,我們今天已經把它們完全看做是古已有之一樣。如果沒有這些新詞的不斷進入,漢語在語言表達上就不會獲得已有的豐富,有些方面更可能根本就沒有辦法去做出真正的涉及,譬如今天的文學批評領域,我們都看到不但一些基本術語是外來的,而且由這些術語帶來的大量方法也離不開與外來語的關系。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外來語的加入,談論它們就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或者根本無法談論。這并不是過分夸張。說起來,這也是對現實的尊重。我們應該看到,有時候表面上看只是對一個詞吸收或不吸收,但實際上卻存在著更新語言表述方法的意味。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是處在交互作用中的世界,任何一個民族的生存都與其他民族的生存有著相當大的關系,不可能單獨地不與其他民族發生關系便能夠生存。因此,任何一個民族的發展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另外的民族的影響、牽制,這已經是很正常的事情。盡管交流有障礙,但是不交流已經是不可能的,誰也回避不了。而在交流中獲利,也是很正常的。能夠獲利,也就是說能夠對自己有所幫助,為什么要拒絕?如果誰在今天還總是把自己看做唯一的、最好的,他真的只能被看做是不識時務了。因此,放棄語言民族主義,不能被看做是放棄自我,而應該被看做是求得更有利的生存空間的舉動。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對語言的民族特性采取忽視的態度。我并不僅僅將語言看做是單純工具意義上的東西。每一個民族的語言,在其生成的過程中,都肯定被賦予了這個民族感知世界、與世界建立關系的愿望,同時也造就了這個民族認知世界的方式。因為語言不單是說出事物的工具,它還對事物做出命名,并在命名的意義上表達出對事物的理解。雖然人類從總體上說是具有共性的,但每一個民族在感知事物的方式上,卻存在著差異。因而,語言的差異實際上是民族的差異性給予的。就像我們總在說我們漢民族更注重形象思維,在這方面的能力更強一樣。的確,我們的語言所呈現出來的特性,在形象思維的意義上似乎也真的是更豐富、更有力一些。我們當然要把這種更豐富、更有力的東西保留下來,并真正地將之看做一種能夠幫助我們的文化遺產。實際上我們也不可能喪失掉這種遺產,因為只要語言的主體性存在,它就不可能喪失。不過,我仍然認為遺產本身是一種事實上的存在。關鍵還在于當我們看到了這一遺產,在求得它對我們的意義時,應該更多地將之置放在一種發展的時間境域中,讓其在我們對它的取用中能夠幫助我們進入到更有利的前進的位置。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文化遺產的作用僅在于它作為遺產本身的歷史價值,那么這種遺產的作用,可以說并沒有得到真正有效的利用,其生命力也會大大降低。而生命力在我看來是最重要的。我不能想象的是,對于那些已經失去了生命力的東西,我們還要它們來做何用?僅僅因為它們能夠滿足我們的自尊心嗎?
這樣,如果要說我對于語言的態度是怎么樣的,我想說的是,我們應該尋找的是它的活力。即我們應該不斷地尋找的是它在現實生活中有用的方面。而非由于它過去曾經給予了我們什么,今天我們也僅僅是把這一什么保持住就行了。對于我而言,這是沒有意義的。如果不能使語言在我們的使用中,發揮更有力地呈現我們與世界的關系的作用,它也就沒有達到我們使用它的目的。這就像我們為什么要說話,當然是為了讓別人聽到,了解我們。選擇什么樣的語言態度來說話,也就在實際中隱含著這么一個問題:怎樣才能在今天這種全球性的人類境域中,更準確、更有力、更有效地說話。而且這一說話不是為了炫耀,是為了更好地表達與交流,甚至可以說是為了更好地生存。很顯然,自閉于一種語言的傳統中,是做不好這樣的交流的。因此,僅僅是為了準確地把自己的想法傳達出去,使之真正地發揮效力,我們也必須以更接近當代生活的共性的意識形態態度,來尋找語言的最隱秘,然而也最有力的表達可能性。我相信只有這樣,才能使交流得以順利地進行下去。不過,我并不希望我的這種態度被理解為消除語言在美學意義上的獨立性,我相信每一民族的語言,由自身產生的美學特質是內在于語言內部的,它并不會因為新因素的加入而被徹底消解。它仍然會以自己的方式存在著。沒有理由為此擔心。說到擔心,我的確是不擔心的。我已經看到盡管中國當代詩歌受到來自多方面的指責,但是它仍然有力地傳達出中國詩人們對世界的言說。
我知道,我的這種觀點會被一些人看做是一廂情愿的。在他們的觀點中,文化的侵略,語言的霸權主義現象,有時候真的會因我們對它采取開放的態度,而成為對民族語言純粹性產生傷害的隱患。我并不會說這種情況不會出現。但是,看一看今天世界發展的狀況,任何一個民族都不可能再以封閉的態度,面對其他民族的文化了。就是想封閉也封閉不了。因此,與其被迫地接受,不如以積極的態度,在面對其他民族的文化時,以理性的分析、具體的策略、有效的方法,處理好相互間的關系。從而使自己不是被搞成一副草木皆兵的樣子,一天到晚害怕會像俗話說的那樣,找不到自己的民族語言的方向了。不可能!而從另一個意義上講,這實際上也是一種自信的表現,而不是像那些生怕自己的老婆與另外的男人接觸,一接觸就可能被拐跑了的人,總是對外人心存防范。我始終相信,只要保有足夠的自信心,并把握好分寸,我們就能夠一方面保持住語言的獨立性,另一方面在與其他語言的交流中,獲得自己需要的東西。這也是盡管我并不像有些人那樣,懂得幾種語言,但是在與其他民族的人的交流中,也能感到別人語言的長處何在的原因。何況在今天的世界上,懂得幾種語言的大有人在,通過他們的介紹,我們也能夠了解到不同語言的差異。
并且,我不希望有人將這種對差異的認同看做是對已經被人們廣泛論述了的文化霸權的潛在默認。作為一種現象,我也承認如果我們失去分析、辨別的警惕性,不是通過理性的認知來做出自己的選擇,很可能會在我們對其他語言的接受中,陷入某種被稱為“主體資格”喪失的危險中,我不否認存在著這樣的危險。但是,我更樂意看到的是這里存在著的極大的豐富民族語言的可能性。我相信這是有意義的,并值得我們為此做出努力,并承受可能有的代價。其實,并不僅僅是語言,任何事物的更新和發展都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但是不管怎么說,因噎廢食對于我們來說都是一種災難。而且,信心從來都應該是建立在自信之上的。對于我們而言,如果看不到自身語言的巨大的再生能力,看不到它完全可以在吸收其他語言優秀成分的過程中完善自己,那么實際上也就等于是說我們已經到了經不起風雨,對世間一切變化都害怕的地步。要是真得到了那樣的地步,喪失又有什么可惜的呢?說得不好聽一點,在那樣的情況下,我認為喪失反而是必要的,是好事。因為什么事物都必須以生命力作為自己生存的保證,沒有這樣的東西,還談什么生存,還有什么必要像保護溫室中的花朵一樣費盡心機地去保護它?我們已經看到,在這個世界上很多語種的消失,并不是因為它被別的語種侵略,而是因為它自身根本就失去了與世界對話的能力。優勝劣汰,這是自然界的規律,也是文化存在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