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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林賢治對當代詩的批評

作為寫詩的業內人士,我應該,也必須站在為詩說話的一邊。而一些批評當代詩寫作的人由于面對活躍的當代詩“現象”已經眼花繚亂,加之自己又沒有深入考察、仔細辨別的能力和耐心,所以總是在談論問題時眉毛胡子一把抓,以他們自以為是的對當代詩的要求來評判詩人及其寫作。而且,由于觀念的原因,這種評判常常是被簡單的概念左右著。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看到的對當代詩的批評,不僅沒有起到厘清當代詩發展線索的作用,反而像攪渾水一樣,把本來可以清晰看到的當代詩寫作進展反而搞得面目不清。一個典型的例子即是前不久,林賢治對90年代以來的詩所做的帶有總結意味的批評。在他的關于90年代以來的中國詩情況的描述中,除了極個別詩人的寫作是有意義的之外,幾乎幾代詩人的寫作都被看成了垃圾。很顯然,林賢治關于當代詩狀況的描述是嚇人的,因為它從根本上否定了十來年時間里大多數中國詩人在詩歌寫作上的努力。這樣的評價表面上打著嚴肅的幌子,但內里卻讓人感到是輕率和粗暴的,甚至有些想當然。因為當代詩寫作呈現出的“現象”,不可能僅僅以一個人單一的認識對其做出評價。

作為一個研究當代思想發展史的學者,林賢治以出版過研究魯迅的著作為人知曉?;蛟S在對魯迅的長期關注中他獲得了一些心得,并因此得到了一些文學應該怎么干的認識,因而在面對當代詩時,他將這些認識拿出來作了標準,并以此標準對當代詩價值能否成立做出裁決。盡管我們可以大度,不否認他有這樣干的權利,那是他的自由,他的認識,但是真正的事實卻是,這樣做所呈現出來的結果卻幾乎不可能達到全面而深入地理解當代詩。正是如此,我們才看到了林賢治在文章中的很多關于當代詩的描述是不符合事實的,大而無當不說,還充滿了個人偏見,尤其是他對于一些具體的詩人作品的評價更是讓人感到他不單誤解了他所評價的詩人的寫作意義,而且還幾乎是錯誤地得出了非常武斷的結論。還有一點就是,他對當代詩形式主義的批評,讓人感到他幾乎沒有考慮過什么是詩歌的形式主義,或者他太簡單地理解了形式主義對于詩是什么。從這一點即可看出,林賢治對詩的認識從根本上說僅僅是道德認識,而非詩學認識。他不過是在用一種與社會學相關的眼光對詩提出價值要求,從而用“道德的正當性”代替了詩藝的正當性。

從這一點來說,林賢治雖然一直由魯迅出發談論著文學的自由,但是他對文學自由的理解卻是片面的。他沒有看到從80年代開始至今,文學的自由不單是體現在寫作的主題上,還體現在對詩的功能的多方面認識上。也就是說,正是在對詩需要不斷發現寫作的新可能性這一點上,當代詩人關于詩可以干什么的探究已經超出了林賢治能夠理解的范圍。他所謂的詩的歷史意識也就簡單地變成了人文學科中最基礎也是最初級的“人文關懷”和“道德訴求”。盡管對于這些涉及人的基本良知,以及關乎社會正義性的問題在當代詩寫作中存在的必要性任何人都不會否認,但是在對之的理解上,林賢治給出的標準卻讓人感到局限性太明顯,他沒有看到對于詩來說,歷史意識不單表現在人性、道德層面上,還必須與建構出詩的多種形態聯系在一起。如果沒有對作為“語言藝術”的詩在寫作層面上的創造性的發現,僅僅是將之當做意義傳達的單純工具,要說它已經具有了歷史意識,那么這樣的歷史意識所體現出來的只能是功利主義的歷史意識。問題恰恰出在這里,對詩以功利主義的態度要求,已經是很長一個時期以來不少人看待詩的價值的全部眼光。

任何民族的詩發展,從來都是以非常復雜的形態呈現出來的。就以中國詩傳統為例,一部詩史所呈現出來的復雜性不是任何簡單的描述就能概括的。在中國詩史上,既有在主題上關注人性、道德的建設的作品,也有不關注這些,而從形式上追求形式的完善的作品,這些不同的作品的存在從來不是否定了什么,弱化了什么,而是從不同的方面豐富了我們民族對事物的感知能力。其實有一些例子是可以非常簡單地就說明問題的,譬如李白的詩,像他的《將進酒》,不過是寫了放縱的人生態度,其中有的亦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具體表白,但是誰又能說這樣的詩不是中國詩寶庫中最瑰麗的珍寶?還有就是不少人愛拿杜甫說事,將杜甫說成是充滿了“廣大的悲憫情懷”的詩人,這一點當然沒有錯,但是如果僅以此來看待杜甫對中國詩的貢獻,無疑是淺解了杜甫存在的價值。其實就更廣泛的意義來言,杜甫是從多方面豐富發展了中國古典詩的人物。像他晚年的一些詩,并沒有在題材上延伸到社會的道德領域,只是不斷地表現出作為具體的個人對時間、生命的認識,有時候甚至還是發發牢騷。但哪怕是他個人發牢騷的詩,我們在今天也看到其對于詩的形式而言,具有非凡價值。

而如果將李白、杜甫,以及像宋代江西詩派的很多作品,用林賢治所使用的標準看,它們通通都只能算中國詩的垃圾了。當然還有王維的《輞川集》也是。我一直搞不懂的是,不少從事當代詩批評的人,一方面自詡了解詩的歷史,一方面又表現出來對詩的歷史的真正無知,難道他們真的沒有想過,如果以他們的那一套簡單的標準來要求詩,豈不是一部中國詩史中的半數作品的價值都不存在了嗎?說起來這是很可怕的事情。因為照他們的那套標準,像杜甫的,被有人稱為千年七律第一首的《登高》一詩,那“萬里悲秋長作客,百年老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的詠嘆,除了是個人的悲吟,還會是什么呢?在這樣的詩中我們從哪里看到了林賢治要求的“人文關懷”、“社會責任”呢?但是,我相信林賢治即使再膽大,恐怕也不敢說杜甫的這首詩不是偉大的作品吧。因為正是在這樣的雖然只是感慨個人晚年生活境域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仍然是人在面對生命與永恒的關系時,所生發出來的帶有深刻意義的感嘆。詩的寫作,并非只有面對公共主題時,才會呈現出所謂的價值。對于人而言,世界是太復雜的存在,要求人對之做出的反應也是多方面的。

長期以來,我一直非常反感的正是以局限性的認識來要求中國當代詩的做法。詩人應不應該關心政治,應不應該有基本的政治立場?當然應該。但是并不是在詩中直接談論了政治,對某種政治現象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就表明了自己是有政治立場的詩人。林賢治雖然沒有在文章中直接露骨地說90年代的詩人面對政治幾乎失聲,但他關于90年代只有少數幾個人的寫作有意義的說法卻表明了他的觀點。難道他真的以為,提出了“紅色寫作”、“拒絕體制”等說法,就完成了作品的價值建構嗎?如果寫作真是如此簡單,那就好了。問題是任何時代,體現在詩中的時代性,并不僅僅是由對主題的選擇來決定的,還必須看到在一個時代的文化發展的總體氛圍中,需要以什么樣的策略來完成真正意義上的詩學建構。從這點上看,林賢治的確是沒有真正了解從80年代末開始的,中國當代詩人對建構詩的多種方法,像什么反諷、戲劇化、敘述、引文嵌入等手段的強調,實際上所具有的意識形態意義。他沒有懂得從多方面的技術強調中呈現出來的,正是中國當代詩人對政治表面化的社會現實的表態。在這一點上他把思想的反對派與詩的反對派等同了。

而可以肯定地說,這種等同決定了他的詩意識只能讓他表面地看中國當代詩。看一看他對一些詩人的批評吧。當他說別人放棄了靈魂,當他說別人只是在玩弄詞藻,以及當他說別人的寫作徒有色情時,他哪里看到了當代詩人對“語言倫理”的理解,哪里看到了在處理色情時當代詩人同時也是在處理社會現象?他當然更不知道文學發展到今天這樣的階段,有時候對詞本身的態度已經是一件具有倫理價值意義的事情。說到底,這里面涉及的是詩學觀這樣的重大問題,即對于每一個寫作的人來說,關于詩是什么,應該寫什么,實際上不單是簡單的人生觀問題,還必定包含著他怎樣理解語言與世界的關系這樣的問題。相比之下,這其實也是很多人文學科中都存在的問題,不然的話,維特根斯坦這樣的只是從語言出發談論哲學的人,不是亦沒有對人性這樣的問題發言么?他的研究事物與語言關系的哲學豈不是沒有存在的道理?但恰恰它們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它們告訴了人們,語言在這個世界上到底能干什么,已經干了什么。從這個意義上講,當代詩對語言形式的關注具有同樣的意義,它也是關注語言在詩中到底能干什么。這難道不可以嗎?

何況,從另一個角度講,為什么一個詩人真的就一定要如林賢治要求的那樣,尋找寫作的意義呢?難道他不可以把他個人感興趣的,與他個體的生命有關的東西當做寫作中需要解決的問題嗎?譬如他真的不可以在寫作中談論與時間的關系,不能談論虛無這樣的問題嗎?難道這些問題對于人來說真的不重要,談論了這些就一定是對社會不負責任嗎?所謂生命的積極態度,并不是僅僅去強調要面對社會現象說話。在對包括虛無這樣的問題的探究中照樣存在著積極的理解生命的人生態度。看一看中國詩從古到今,多少詩篇談論了人在面對時間時的悲哀心態吧。如果按照林賢治的認識,那些關于“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的詩,那些“人生百年,白馬過隙”的吟詠,豈不都是無病呻吟了嗎?可是為什么就是它們支撐了中國詩的偉大呢?它們恰恰說明的是,在關于生命的思考中,社會價值并非價值的全部,它還包含一些應該被稱為“絕對”的價值,像時間、死亡這樣的內容。所以說,在詩這樣的人感知世界的精神活動形式中,它能夠提供給寫作者的方向是非常多的,任何局限于一隅的對寫作的限制,都不可能是站得住腳的。

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慶幸地感到,中國兩千多年來的文化發展,盡管出現過秦嬴政焚書,出現過不少文禁之禍,但是在詩歌創作的要求上,除了不同時代不同文人對詩的不同認識外,還沒有出現過那種以道德作為絕對尺度指責詩歌的事。如果真是那樣,我們也就不會讀到南朝詩人謝朓的對后世發生了巨大影響的詩,更不要說讀到像梁簡帝蕭統這樣的人選編的《文選》了。盡管后來者,如韓愈、柳宗元他們針對魏晉以降的文風發起了“古文運動”,希望通過對幾百年來的旖旎文風的批判,重新將文化的發展引到與他們認為的古典的黃金時代相接的道路上去,但是他們也并沒有全盤否定那么魏晉前賢們寫下的東西。每一個時代的文化發展自有其內在脈絡,只有那些教條主義者才會一味地以一種僵硬的認識提出要求。很顯然,對于中國當代詩歌來說,變革的任務不僅僅只存在于對社會現實做出反映,對詩歌形式的認識仍然包含在社會現實之中。林賢治的確應該更深入地問一問,為什么在這樣的一個歷史時期,寫作的變化是向著這樣的,而非那樣的方向發展。如果他真的搞明白了,就不會那么貿然地說出一批詩人在度過90年代的最初幾年后,失去了他們關注社會現實的能力的話。他的確太小看這些詩人了。

還有就是,林賢治在自己的文章中摘引了大量的中外現當代理論家與詩人關于文學的言論,似乎表明他是一個視野廣闊的人。但是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視野?他為什么沒有從別人的詩文中看到在更為廣闊的世界上,詩歌的豐富是由寫作對人類精神的每一個可能的方向的探索成就的呢?我們不需要再談論馬拉美、瓦雷里這些強調詩的純粹性,也就是“純詩”的詩人,只要也像林賢治一樣吊一下書袋,就能輕而易舉列一大堆詩人出來,并在對他們作品的分析中看到,詩是多么復雜而豐富的存在。如果僅僅是以自己對詩的認識來要求,那么我們真的就能否定像維庸、蘭波、史蒂文斯,以及像什么卡瓦菲斯、里索斯等等詩人的偉大么?如果我們只是簡單地說維庸不過是一個殺人犯,蘭波到頭來成為了軍火走私商,史蒂文斯是形式主義者,卡瓦菲斯有不健康的性取向不說還一個勁地以此寫詩,再進而否定他們的詩的成就,這樣干又有多少人會同意是正確的呢?難道當我們在看待別的國家的詩人時可以承認他們的寫作的價值的存在,一旦中國當代詩人有了自己對詩的理解,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寫作,就一下子成為罪人了?荒不荒唐?

這樣一來,如果要說林賢治對詩的要求是在把當代詩寫作往“一言堂”搞,也許就不是對他的指污。一個搞思想史,又一貫把自由這樣的概念當做當代社會生活最重要的權利的人,在面對幾代詩人為自己的寫作爭取自由表達所付出的努力時,僅僅以一個“空寂”,幾句斷章摘句似的分析便一筆否定,這對于經歷了無數文化動蕩歲月,經歷過寫作的漫長喑啞時期的中國當代詩人來說是公平的嗎?為什么必須對林賢治這樣的對詩的指責進行反駁?其他的,關于為什么以這樣而非那樣的形式寫作的話都可以不說,因為那其中包含了太多關于寫作的出發點這類需要長篇說明的東西,僅僅是從寫作的權利這一點上談也必須指出,不管從什么角度看,任何想對中國當代詩寫作狀況發言的人,都應該首先做到的一點是,不單從個人的觀念出發,而是要全面地將問題放在更細致的背景上,真正深入地探察他所想要批評的對象是在什么樣的寫作理念支配下寫作的。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告誡:不要出于自己的原因,總是以為中國當代詩人沒有對諸如寫作的意義這樣的問題進行思考,不要以為在審視自己生活的時代這樣的問題時,別人都是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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