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下”到“地上”
從我開始寫詩以來,不管是過去詩歌很難在公開的刊物上發表,還是現在發表相對容易一些,我一直覺得“地下”或者“地上”,對于詩歌而言是外在的,它們并非是可以從技術上衡量詩歌的尺度,從來也不能說明一個寫詩的人寫下的東西是沒有價值還是有價值的。因此,這樣的問題對我沒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我認為,談論它們對于一個寫詩的人并非最為重要的事情。
當然,我這只是一個寫詩的人的看法,而那些搞文學研究的,尤其是搞文學史研究的人和我的看法也許會截然不同,他們也許會在這樣的問題中,發現某種可以被稱為社會狀況的東西,并進而從文學發生學的角度,在對“地上”與“地下”的詩歌狀態——寫作與傳播意義上——的分析中,找到對它的豐富描述,進而揭示出某些帶有人類正義、道德、良知在社會中顯現的規律。他們關心的是事情。而說到社會狀況,在一般人的眼中,這是非常重要的,當一種好的事物只能以隱秘的形式出現在人的視線或傳說中時,可能說明某種不正常正在成為一個社會的支配性力量,并改變著或試圖改變人們對事物的基本理解。如果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待詩歌的“地下”與“地上”,當然是可以的,甚至也許是非常有效的。
但是,我仍然認為“地上”或“地下”作為問題,不是一個詩歌內部的,譬如說寫作學上的問題,它更主要地與社會狀況相關,凸顯出來的是詩歌如何作用于社會這樣的問題。因此,說“地下”或“地上”,實際上關聯的是我們怎樣看待一個社會,怎樣對這個社會與詩歌的關系做出恰當的評價。
如果說我今天以僭越的姿態來談論這個問題,那么我只能說到的是:在我們這里,或者說我們在自己的生命中所經歷的詩歌從“地下”到“地上”的過程,實際上也就是社會從封閉到開放的過程。這二十幾年來的中國歷史以雖然不能令人滿意,但的確是在變化著的事實說明了這一點。我認為在這樣的過程中,詩歌從“地下”走到“地上”不過是它的體現而已。
有人可能不會同意我的看法。在他們那里,詩歌不僅僅只是體現了這一過程,而且參與了這一過程的形成,并且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對社會變革起到了促進作用的角色。我對這樣的看法是有疑問的。聯系到我在很多場合聽到的,人們,主要的是寫詩的人自己,對于詩歌重要性的說法,在他們的沒有詩歌社會就會一塌糊涂、人的靈魂就會失去寄居之所的言辭中,我總以為存在著夸張的成分,而且這種成分中存在著太多自我憐惜的色彩。雖然我已經寫了近二十年詩,但因為我對自己生活的社會的認識,我越來越認為,相對于更多的事物而言,詩歌的存在對于我們今天的社會,并不見得像有些人說的那么重要,雖然它過去或許重要。沒有詩,人們照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且我們不能說他們生活得不好。
當然,我同樣理解那些把詩歌的重要性提高到空前高度的人們,當一個人一生的身家性命都與詩歌捆在一起時,不這樣說他又能怎樣說呢?在這個世界上,誰不認為自己的工作是重要的?誰又愿意看到自己的社會身份被邊緣化啊?
這看起來是把話扯遠了,但實際上并不遠。因為這里面存在著這樣的問題,即我從另一個角度看到,詩歌從“地下”走到“地上”,在我們所經歷的這一過程中,存在著社會對詩歌意義的看低過程,即對它的需要的重要程度在減弱。這樣說看起來有些悖謬色彩,也與人們一般對“地下地上”的理解不同。在有些人眼里,不管“地下地上”,詩歌首先是作為干預性力量存在的,具有評判社會生活的權利和道德與美學優勢。
問題恰恰就在這一點上。當一個社會認為詩歌具有的干預性力量非常強大,甚至強大到具有了顛覆性能量時,對它的壓制就越強烈,它所得到的生存條件就越差,“地下”當然是它不得不在的生存狀態。而“地上”,它大概說明的是,要么社會已經足夠強大到對詩歌的干預性力量不在乎的境地,要么說明詩歌本身的干預性力量對于社會來說已經非常不重要了,社會已能夠運用來自于其他方面的力量消解它,使之不再產生絲毫作用。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所謂干預性,并不簡單地是指詩歌面對社會說出自己的不同意見,還意味著它在面對來自藝術性本身的保守或陳舊勢力時,表達出了自己的新觀點,在這一點上,它或許更為重要。因為詩歌發展的要素之一就在于,變革作為必須,一直是詩歌存在的基礎性要求。如果沒有對詩歌的新可能性的發現,也就很難說得上它會給予人新鮮感。雖然不能說新鮮感是詩歌成立的標準,但是它卻帶有創造性的意涵。所以,干預性在更純粹的意義上講,它仍然具有對藝術本身解釋的意味。
而今天,我認為我們生活其間的社會,它所采取的種種發展策略,已經把詩歌的干預性力量降到最低程度,也就是說,社會已經不再把詩歌看做可以起到顛覆性作用的對手。而因為已經不是對手,所以對之的壓制自然而然就解除了,留下的僅僅是打著傳播流通規律的幌子的生存規則,這種規則以需要為尺度,發揮著左右詩歌傳播流量的作用。
也就是說,盡管我們可以把“地上”看做是某種社會發展與變化的體現,但實際上,它很可能體現的是這個社會已經采取了另外的策略,找到了對抗干預的方法,因而,才會有“地上”的實現。正是因為看到這一點,所以我從不樂觀看待現在我們所享有的所謂“地上”的詩歌狀況。我認為如果事實的確如此,那么便沒有什么是可以值得欣喜的,它不過是某種我們可以稱之為社會發展策略的變化的具體體現而已。
面對如此情況,我認為哪怕是不搞文學現象研究的詩人,也應該有所警惕,并看到在這樣的策略性變化下,詩歌的處境、它所具有的生存環境雖然從表面上看的確不同于過去了,但其更為隱蔽的一面可能反而有了困境的意味。寫詩的人需要理解這樣的局面的出現,因為對它的理解肯定會帶給我們對詩歌與社會關系的另外的認識,并促進我們以新的眼光打量詩歌具有的意義。
我們在這樣的情勢下怎樣看待詩歌本身已作為新的問題擺在了面前。也就是說,“地上”與“地下”,不能成為人們最終評價詩歌的標準。詩歌的標準應該來自于詩歌自身,它應該是對發展的社會進程總和的自主反映。
我到現在還說不好這種策略的變化對于詩歌而言是不是帶有陰謀的意味,或者說它本身的確是社會發展的必然。不過,姑且不去管這些問題吧。或許更為重要的問題不是關于“地下地上”的問題,而是當我們理解了自身所處的社會時,怎樣為自己的寫作找到恰當的出發點,即是說,寫作從來不是單純的,寫作是對社會關系總和的分析與辯難。
在這一點上,過去十幾年來某些東歐詩人的遭遇給我們提供了需要警惕的樣本:在寫作的外部環境發生了變化時,什么樣的動力才是我們可以繼續寫下去的動力,什么樣的問題才是我們需要在寫作中面對與解決的問題。
因此很多時候,我并不關心“地下”或者“地上”在表面上為我們帶來的不同,我更關心的是,在一個詩歌失去了公眾關注的社會中,作為一個詩人,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寫作所保有的那種品質。很顯然,寫作必須保有某種基本的品質,這種品質即千百年來,人類對詩歌作用的期待,以及詩歌在人類生活中發揮的作用。我們應該看到不管是現在還是過去,重要的都是當我們寫作時,寫作對于我們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很多時候,也許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的確可以把寫作看做自己與外部世界建立關系的工具,它也的確在我們的生活中起到了工具的作用。
今后,我們是繼續讓它發揮這樣的作用呢?還是需要以新的要求來為詩歌找到使之成立的基點?不管別人怎么以為,這樣的提問對于我來說都是必要的。如果說關于“地下地上”的問題對于我還有意義的話,那么這一意義就在于:什么樣的詩歌是今天的詩歌,作為問題它擺在了我的面前。
這一問題或許還應該包括如下的內容:今天,當人們,包括那些權利者,已不再把詩歌的意義看得重要,讓其從普遍的視野中消失時,這種對詩歌的忽視實際上給予了詩歌一定的生存空間,而這一空間需要我們以什么樣的寫作去充填,使我們不至于在獲得了沒有外部社會壓力的環境時濫用寫作的權利。自由有時候帶來的是標準的喪失。因此肯定要反對濫用寫作的權利。
同時,從這樣的問題中,還可以引申出另外一個問題:在從“地下”走向“地上”的過程中,詩歌獲得了向自己的純粹性發展的有利條件,因為它可以不再,或者說沒有必要再承擔某些外在地加在它身上的東西了。
如果這一切是確切的,那么在總結它的意義時,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一方面,當詩歌處于“地下”時,人們強加給了它某種道德的、社會倫理的責任,對抗成為它必須的形態;另一方面,當詩歌走到“地上”時,這種強加的東西由于要么被社會擱置,要么找不到干預的對象了,所以也就漸漸地褪去了自己的鋒芒。
從這個角度講,我們這些從事寫作的人是應該感到欣慰而又有所失落的。雖然也許處在“地下”實際上是我們作為一個詩人受到的關注更多的時候,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它也是不正常的時候。而在我看來,在當代社會,詩歌的正常生存情況應該是這樣的:它參與了語言的更新,但這種更新是專業意義上的;它也參與了道德的建設,但這種道德是與個人道德相關的;同時,它面對社會表達著自己的見解,但是這種見解并非是代表公眾說話。
而由此我們是不是可以再總結出一點關于“地下”與“地上”的不同呢?即:在這兩種不同的寫作的外在場域中,寫作本身必定呈現出不同的向度。如果這一點是成立的,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地下”與“地上”并非僅僅是發表權,也不僅僅是傳播方式的不同,而是在不同的社會狀況下,詩歌的最終目的有不同的地方。
關于這一點,愛爾蘭詩人希尼曾經在談論東歐詩人的寫作時提到過。在他的文章中,他談到了不同的寫作外在場域使詩人關注的問題不一樣。雖然對這一點我還沒有徹底想明白,但我感到應該是這樣的。我甚至認為,正是由于不同的社會狀況構造了對詩歌的不同要求,最終帶來了人們在寫作時對詩是什么、應該做什么的不同理解。
因此,不是建立在某種決定論的立場上,而是看到對社會狀況的本身的認識,或者還不僅僅是認識,而是社會狀況本身所呈現出來的人類思想結構要求,決定了詩歌朝向什么方向發展。這樣一來,“地下地上”作為現象,體現出的也就是我們對社會狀況的理解最終實際上契合的是社會狀況本身,并由此形成了使寫作最終生成的文化場域。任何人都肯定是在具體的文化場域中寫作。
當然,這樣說也許給人被動的感覺,好像一切都不過是被動發生的,并不存在寫作者主動的對于詩歌作用的認識。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在理解了社會狀況對詩歌生成的作用后,我們必須看到,它會帶來詩歌認識的改變,使得寫作需要什么變成了不同的問題。
事實上我們已經可以看到這種情況的發生。今天,我們所理解的詩歌已與20年前人們理解的詩歌非常不同,我們對詩歌的要求也與20年前人們對詩歌的要求大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