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當代詩批評的態度
人們對當代詩的批評總是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如寫得還不夠開闊、大氣,還拘泥于形式的發現,以及對題材沒有分辨力的濫用,等等。不能說這些批評全然沒有說到點子上,它們中的一些說辭的確指出了當代詩寫作的某些問題所在。但是,為什么寫作中的詩人并不心甘情愿地接受這些批評,為什么他們總是在尋找理由對這些批評進行反詰?在多數情況下我們看到,主要是這些批評雖然在現象上對當代詩寫作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卻沒有更深層次地指出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樣的結果。責任真正地要全部由詩人承擔嗎?難道不需要從更大的背景中尋找原因?站在我個人作為詩人的立場,我認為,現代詩到了我這一輩詩人手里,其發展所顯示出來的成就是可觀的。盡管我們仍然可以在上面說到的方面對它進行批評,但同時應該看到它比之過去,在詩的各種可以被稱為指標的方面,的確有了可以談論的東西,即:如果我們要具體地對詩進行量化似的分析,會發現它有了非常多的樣本讓人們談論。譬如說,要是我們將現在的詩與現代詩發軔初期的詩進行比較,會很自然地看到其在語言的選擇、技術的使用等方面都更成熟,一些具體的作品就難度、題材的自由性來說,更是顯示出了深入、寬闊的面貌。
雖然我這是站在詩人的立場說話,人們有理由認為這也是自我辯解,但是,我是有理由辯解的;因為作為寫作者,哪怕是只有一點野心的寫作者,也會在寫作中考慮使自己的寫作獲得解決問題的效應。也就是說,人們不能主觀地認為當代詩人沒有想到解決上面說到的開闊、大氣等問題。誰不想使自己的寫作獲得這些東西呢?沒有獲得,為什么沒有獲得?是什么原因使他們沒有達到想要達到的目的?要是我們能夠在這些方面更深入地探究,或許能夠得到真正有意思的答案。而我一直的看法是:作為身處具體歷史場域中的詩人,歷史所造成的具體限制是生成這些問題的根源。人們應該看到,當代詩是在什么樣的背景下產生的。任何事物的發展,如果它想要獲得能被稱為偉大的成就,肯定需要各方面成熟的條件。恰恰是在這方面,當代詩的前提是不充分的。像我這代詩人,一開始寫作,并沒有誰為我們提供可以稱作偉大的參照系。一切都要自己尋找,并在尋找中分辨。需要我們給自己提供方向。可以這樣說,我們寫作的歷程就是尋找的歷程。很顯然,這樣的歷程有走著瞧的意味,即總是走到哪個階段才會發現從那個階段冒出來的問題,也才會著手解決問題。這也是為什么從我們寫作至今,不同的問題會出現在不同的階段的原因。
有人已經看到這一點。在他們的談話中亦指出過我們這代詩人提出了非常多的詩學命題。但很遺憾的是,他們并沒有比我們更清楚地意識到這些詩學命題所具有的臨時性,同時這些臨時性的問題使得我們的寫作在更多時候不是追求完美,而是在解決問題。我們總是不斷地在對問題的解決中把寫作進行下去。當然,與別人一看到“臨時”二字就覺得沒有意義不同,我不低估這樣的寫作的價值。相反,我認為正是在這樣的寫作中,當代詩獲得了可以稱之為“動態”的發展。今天,不正是在我們這代詩人對問題的解決中,人們才看到了那么多的關于當代詩學的解釋?這些解釋無疑加深了人們對詩在今天應該是什么模樣的理解。其他的不說,僅就這一點來看它也是有益的,是當代詩的收獲。人們應該看到這樣的收獲,而不是用歷史、傳統來與之作縱向的比較。沒有考慮到當一切都變了時,并沒有一個恒定不變的標準可以面對著不同的事物進行評價,總是用舊標準談新事物,顯然是很難獲得令人滿意的答案的,也就是俗語說的,在這種情況下要說到點子上根本不可能。一些關于當代詩的批評沒有具備說服力,不能讓詩人信服,原因就在于此。譬如說當他們批評當代詩陷入了對瑣碎事物的關注,把日常生活作為寫作的對象時,他們沒有考慮到為什么詩人這樣做,或者說他們很難懂得從中發揚出來的詩意與人的精神生活的關系。
我并非“日常生活寫作”的鼓吹者。但是有一點我明白,在這種生活中所展現的,仍然是人類命運的真實境況,最有力的作者能夠從中看到它與人類精神性的聯系。現成的例子有的是。遺憾的是對此的深入閱讀卻很少出現。不少人完全是以那種看了就跑的方式來閱讀當代詩,更有甚者讀都沒有讀就張嘴評開了。有人說這是浮躁的時代,走馬燈似地登場的時尚文化早已使不少人的心性變得無法真正地靜下來想問題,閱讀,他們哪里還有心情潛沉下來對一首詩所有的內在意義思考一番?這里我并不是怪他們,我不滿意的是,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他們還要對詩說三道四。他們知道這些年來從事當代詩寫作的詩人都怎么面對詩的問題嗎?他們知道這些詩人在把詩看做具有專業性質的文化產品時,是怎么尋找體現它的內在秩序的那些可能性的嗎?在這一點上,他們有時候顯得太自以為是了,完全忘了當代詩的寫作者并不是一群不學無術的愚蠢家伙。在專業意義上,所謂的詩的歷史感,它在文化意義上與事物存在的關系,無論是現時的還是歷時的,當代詩作者都并非沒有做過深入的考察。寫作的歷史感是非常簡單的前提。我相信從事批評的人理解了這一點,會在談論問題時慎重一些。考察始終是必要的。在自我意識非常確定的情況下,苛求沒有意義。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些年來,把自己的寫作放置在更大的文化場域內,使之與這個場域內的其他文化進展發生關聯,已是不少詩人有意識地進行的工作。以90年代為例,在面對變化的社會現實面前,思考詩在當代生活中的位置,早已是詩人所進行的自覺工作,而且,正是考慮到現實已呈現出商業化特征,人們在面對物質時的物質主義態度已成為趨動性的力量,不少詩人才在寫作中把反映現實景況下人的精神活動放在了第一位。如果不看到這一點,也就不會理解為什么90年代以來不少詩人的詩放棄了“高蹈”,其題材、語言變得平易化了。任何寫作現象的出現都不是沒有來由的。所以,并不是當代詩人在理想主義的意義上變得沒有他們的先輩那樣有激情,而是他們選擇了與自己所處時代相關的言說方式。絕對地講,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言說方式。而詩的真正偉大的藝術性,肯定是能夠與自己生活的時代相關聯的藝術性,而非那種把普泛的永恒、不著邊際的高尚說成是絕對性的標準的藝術性。如果沒有了對具體的要求,詩不能成為體現人對實在事物感知的人類精神活動的產品,那么它的存在又有什么意義?具體、相關,不要小看這些詞,對于當代詩人來說,它們是基礎性的詩的支撐點,帶來的是詩學觀念對“實在”的認識。
這樣,人們會很清楚地看到它與某些批評家所要求的詩的意義的對立。當那些批評家還在把典雅、美作為尺度,并以此要求詩,將它們用做標準來衡量的時候,當代詩實際上早已“脫范”,即早已不在他們的度量標準的范疇之內。這是符合文學發展的客觀規律的。從根本上說,詩是以不斷“脫范”來完成自己的發展的,如果后來的詩人不能尋找到新的言說方式,不能在獨立的意義上創造出不同于前人的作品,其存在的價值就會大打折扣。必須明白的是,在某種特定的歷史狀況下,獨立性會成為比完美性更為緊切的要求。雖然不能說今天剛好是要求獨立性大于完美性的時代,但是可以這樣說:任何完美性都只能建立在獨立性的基礎上。如果連獨立性都沒有獲得,那根本就談不上完美性從何而來。為什么這么些年來變化始終成為當代詩最顯明的現象?正在于對不少詩人而言,新的話語形式,新的題材的選擇,已經成為與時代對話的必須條件,沒有這一點的獲得,對話就無從開始,更說不上達到某種程度的理解與認識這個時代了。過去人們總是愛說通過什么什么樣的詩,可以看到什么什么樣的時代狀況,甚至看到人們認識事物的方式,從這個意義來講,當代詩希望達到的正是這樣的效果。拋開其他的不談,僅就這一點來看,當代詩的進展也是有意義的。
這并不是否定當代詩不存在不足之處,也不是說當代詩已經出現偉大的作品,除了個別自負的詩人,大多數當代詩人從來沒有這樣認為,他們仍然在尋找完善自我的路徑,也就是說,變化仍然是他們對自己的要求。可以不夸張地說,就對自身的要求而言,詩人對自己的要求是更為苛刻的。如果不是這樣,這些年來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問題被提出來。應該看到,不管是關于個人寫作與時代的關系、日常生活與經驗進入詩的意義,還是關于語言的形式、詩的風格,對于它們的討論都表明了這一點。正是在不斷對問題的追尋中,當代詩才發展出新詩以來最多的寫作樣態。今天,人們可以看到技術主義的詩,也可以看到反技術主義的詩;可以看到復雜性被當做了一種手段,也可以看到簡單主義成為理由;可以看到強調詩的精神性,也可以看到對“身體寫作”的提倡。這一切雖然有時候讓人感覺混亂,好像沒有了標準,人人都在推出自己的寫作理念,人人都在說自己對詩的認識具有最準確的意義,但這也恰好說明了當代詩的活力。面對著這樣的局面,如果仍要說有什么疑慮,那就是作為寫作者怎樣在寫作的過程中把自己所堅持的信念向前推進。這才是更為困難的工作。它要求真正的分辨力,要求更為全面的歷史視野,同時還要求沉著。
我認為沉著是目前最為重要的。也就是說,與那些批評者看到的當代詩的問題不同,我看到的是當代詩人還不夠沉著,還沒有學會提出問題后,徹底解決問題,或者說解決得還不夠完美。這是內在的任務。它比那些表面的要求對于寫作者來說更為緊迫。因為沉著不是一種姿態,也不是一項指標,而是包含在對詩的終端認識中的理解能力。只有在保持了絕對的沉著的心態后,一些問題才會被有效地發現,也才會把最多的時間花在屬于詩本體的問題的探究中。不管怎么說,詩都是綜合性的存在,很多時候詩的完成并非只是它的形式的完成,也非對某種“技術”的把握,而是在理解我們所要寫出的東西時能夠走多遠。面對過去的偉大詩人,認真考察他們的寫作,可以發現那些被稱為偉大的作品并非只是簡單地寫出來的,如果沒有對事物的洞見,沒有真正弄清所要表達的觀念處在人類思想結構圖譜上的位置,就不會呈現出獨特性來,讓人獲益的力量也不會因此出現。當然,有必要說明的是,在這里沉著并非簡單地對應著浮躁。在我的想法中,沉著代表一種品質,它體現的是,不管寫什么樣的詩,都需要將之放在更大的背景中去考慮。一首詩的成立從來不是孤立的事情,它總是處于一種詩的結構史中,就像沒有一整部詩歌史,無論是杜甫還是其他的古典詩人,都很難評說一樣。
這就使話要說回去。把當代詩孤立地放在絕對的層面上考察,很難對之有公允的評價。為什么過去十年來,詩的時間感、有效性被當成重要的問題提出來?就在于不少詩人看到寫作從來不是一種簡單的“原在”,具體性始終貫穿在對詩的要求中。而什么是詩的時間感?什么是詩的有效性?不是別的,是它剛好提供出解決緊迫問題的方案,使詩能夠面對所處的時代境況說出自己的觀點,表明自己的態度,申明自己的立場。可能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當代詩與批評的分歧被明確化了。當批評總是在要求詩的完善時,寫作者卻在考慮可能性,考慮詩能夠發現什么。目標不一致,要求自然不一樣。也許這已經成為不可調和的矛盾,但卻是十分正常的。因此,從另一個意義講,當代詩人并不是要拒絕批評,怎么可能拒絕呢?而是,面對當代詩的發展,什么樣的批評才可能獲得有益的效應,的確是需要考究的。并不是說一點兒這樣不對,那樣沒有做好就行了。沒有真正地把握住當代詩變化的脈絡,當然不可能說出讓人信服的話。說出讓人信服的話是重要的。如果人們真正希望洞悉當代詩為什么以今天這樣的面貌出現,更應該做的工作是找到促成它生成的原因,以及這些原因在何種意義上把自己放置入歷史的鏈環結構中,并進而使寫作體現出歷史價值,而非僅僅在語文的意義上達到“好”這樣的標準。
的確,在我看來,今天并不需要“好”詩,而是需要體現了可能性的詩。落實到具體上就是把“寫什么”真正地貫穿在“怎么寫”之中。這是更為困難的工作,其中包含了對創造力的新要求,要求當代詩人對語言的支配力達到真正的敏銳和自由,亦要求寫作不單生成具體的作品,還由此生成新的詩的秩序,即建設新的詩學,使人們看到詩的領域的改變。實際上就“重要”一詞的指涉而言,這肯定是更重要的寫作。因為,在這樣的寫作中,我們看到的是它給予了詩向未知推進的路向,使得人們認識詩到底能夠做什么變得清晰。在這個意義上講,也可以說它是改變了“好”。當新的詩的形態出現后還用過去的標準套它,套不上是肯定的事情。在這樣的時候,評價變成誤讀,或者從根本上說成為盲讀,并不讓人感到奇怪。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呢?關鍵是如果沒有上面說到的那種對可能性的探求,達不到真正的變化,無論怎么寫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必須明白的是,詩的存在是對未知的要求,是把隱匿在人的意識深處的對事物的認識通過語言描述出來。它只能是探秘,也只能是增加人們看待事物的角度。沒有這些就沒有詩的存在的價值。如此,詩不可能是現象,也不可能是對現象的簡單描述。詩,從來都是在改變自身的形態中獲得生命力的,它做的是自身外延的擴大的工作。而這一切甚至包含著它對批評的拒絕。是詩建立了“好”,而不是批評確立了這樣的標準。人們應該明白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