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勰及其《文心雕龍》研究
- 張少康
- 6179字
- 2019-12-20 16:05:58
第三節 關于劉勰的生年和入定林寺的時間與原因
劉勰的生年史無明文,一般都是依據對《文心雕龍》成書年代的考訂而推算出來的。因為《文心雕龍·序志》篇中有“齒在逾立,則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之語,可見他開始醞釀寫《文心雕龍》大約在三十歲剛過不久。但是,《文心雕龍》究竟寫了多長時間、確切成書于何時,也頗難確考。對此,歷來有不同看法。現存各種版本《文心雕龍》一般都題“梁劉勰撰”,故也有人認為是成書于梁代。但是大多數學者還是同意清代劉毓崧《通誼堂文集·書文心雕龍后》一文中的意見,認為書當成于南齊末年。劉毓崧的這個看法,論證比較充分,從目前來看仍是不可推翻的。其云:
《文心雕龍》一書,自來皆題梁劉勰著,而其著于何年,則多弗深考。予謂勰雖梁人,而此書之成,則不在梁時,而在南齊之末也。觀于《時序》篇云“暨皇齊馭寶,運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業。文帝以貳離含章,高宗以上哲興運,并文明自天,緝遐(原注:遐,疑當作熙。)景祚。今圣歷方興,文思光被”云云,此篇所述,自唐虞以至劉宋,皆但舉其代名,而特于齊上加一“皇”字,其證一也。魏晉之主,稱謚號而不稱廟號,至齊之四主,惟文帝以身后追尊,止稱為帝,余并稱祖稱宗,其證二也。歷朝君臣之文,有褒有貶,獨于齊則竭力頌美,絕無規過之詞,其證三也。東昏上高宗之廟號,系永泰元年八月事,據“高宗興運”之語,則成書必在是月以后。梁武帝受和帝之禪位,系中興二年四月事,據“皇齊馭寶”之語,則成書必在是月以前。
按:永泰元年為公元498年,中興二年為公元502年,其間相距不到四年。劉氏又指出:“所謂‘今圣歷方興’者,雖未嘗明有所指,然以史傳核之,當是指和帝而非指東昏也。”劉氏的理由是《梁書·劉勰傳》說劉勰《文心雕龍》書成之后,曾欲取定沈約,沈約時正值“貴盛”之際;而沈約的“貴盛”,實自和帝時始。由此推定《文心雕龍》成書當在齊末,大約公元501—502年之間。劉氏的說法基本是可信的,但“今圣歷方興”是否一定是指和帝而非東昏也很難說,因沈約“貴盛”也不能說就一定是始自和帝,至周振甫在《文心雕龍注釋》中《梁書·劉勰傳》注13說“疑專頌梁武”,更屬臆測,且與他《時序》篇注54說“圣歷,指齊代國運”說相矛盾。但《文心雕龍》成書于永泰元年(498)后,則可確認。據《梁書·劉勰傳》“天監初,起家奉朝請”的記載,及498年后《時序》篇已經寫完的情況看,《文心雕龍》成書不會在和帝時代,而應該是在東昏即位后不久,亦即公元499年左右。然而,像《文心雕龍》這樣一部“體大思精”之作,涉及文類又這樣廣泛,劉勰由起草到寫定,顯然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功。但是,以劉勰的才學來看并非“覃思之人”,不會像張衡那樣“研《京》以十年”,也不會如左思那樣“練《都》以一紀”,不過,他在定林寺還要幫助僧佑做很多佛學方面的工作,不可能集中全部精力去寫《文心雕龍》,因此寫了三五年,應該說是很正常的。也就是說劉勰開始寫作《文心雕龍》約在公元496年,而“齒在逾立”當是剛過三十不久,按此上推三十一年,那么,劉勰之生年大約在公元466年左右。現在,根據我們對劉尚任越騎校尉時間考定,也為我們研究劉勰生年多了一個參照。劉尚約死于469或470年,此時劉勰只有四五歲,是符合《梁書·劉勰傳》“早孤”之說的,因為父親死得早,所以后來家道中落,因而本傳有“家貧不婚娶”之記載。
不過,劉勰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里長大,從政治上尋求出路,很自然地成為他青年時代思想的主流,其仕進愿望是十分強烈的。這一點劉勰自己在《文心雕龍·程器》篇中就說得很清楚。其云:
蓋士之登庸,以成務為用。……安有丈夫學文,而不達于政事哉。……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揮事業,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質,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聘績:若此文人,應梓材之士矣。
這就是他所奉為圭臬的那種儒家積極進取的態度。然而,在當時的門閥社會里,像劉勰那樣比較低級的氏族,父親又早死,他要在仕途上有所發展,真是談何容易!對此,劉勰是有許多牢騷和不滿的。他在《文心雕龍·程器》篇中說道:
蓋人稟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難以求備。然將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多誚:此江河所以騰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名之抑揚,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
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借此數語而批評“東方惡習”,絕不是偶然的。它確實比較充分地表現了封建社會中不屬于高門望族的文人一種帶有普遍性的憤慨情緒。劉勰這種思想與左思在《詠史》詩中所說“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是完全一致的。劉勰既然抱定了這樣一種人生處世態度,為什么又在很年青的時候就進入定林寺“依沙門僧佑”、而且“與之居處積十余年”之久呢?劉勰入定林寺的時間大約在南齊永明七八年間(489—490)。因為他是在梁天監初“起家奉朝請”,并于天監三年(504)起任中軍臨川王蕭宏記室,當是在這期間離開僧佑和定林寺。據《高僧傳》記載,定林寺僧超辯死于永明十年(492),而劉勰為之作碑文,僧柔死于延興元年(494),劉勰亦為之作碑文,可知他必于永明十年前進入定林寺。由他“起家奉朝請”時上推“十余年”,正好是永明七八年之際。這時劉勰大約二十三歲左右。而研究劉勰身世的不少學者,如楊明照、張嚴、王更生等先生,皆以為劉勰入定林寺是受僧佑入吳講論佛法影響,在此之后,其實這是錯誤的。此說最早是楊明照先生在1941年的《梁書劉勰傳箋注》中提出的,他說:“舍人依居僧佑,博通經論,別序部類,疑在齊永明中僧佑入吳試簡五眾,宣講十通,造立經藏,抽校卷軸之時。”楊先生后來在修訂后的新箋中對此沒有改動。但楊說是比較籠統的,因為據《高僧傳·僧佑傳》記載,“永明中,敕入吳,試簡五眾,并宣講十誦,更申受戒之法。凡獲信施,悉以治定林、建初,及修繕諸寺,并建無遮大集舍身齊等,及造立經藏,搜校卷軸,使夫寺廟開廣,法言無墜,咸其力也。”這里自“凡獲信施”后,實際上都是在吳講論佛法結束、回到京師以后之事,有相當長的時間。但楊說給人的印象是劉勰是在受到僧佑入吳講論佛法以后,才去了定林寺,所以很多研究者就據楊說,明確把劉勰入定林寺定在僧佑入吳之后。然而牟世金《劉勰年譜匯考》已經指出,根據道宣《續高僧傳·明徹傳》“齊永明十年,竟陵王請沙門僧佑三吳講律”記載,僧佑入吳是在永明十年,此年劉勰已為定林寺名僧超辯去世撰寫碑文,顯然早已入定林寺。但牟著又說:“據上引《略成實論記》,子良請佑講律,‘名德七百余人’,既在永明七八年間,則敕之入吳,必在永明八年正月二十三日之后。由此推知,縱據僧佑入吳時間推算,劉勰依僧佑入定林寺,亦應在永明八年二月以后。”《略成實論記》所說“八年正月二十三日解座”,不是指講論佛法到此時結束,而是說僧柔、慧次等“抄比《成實》,簡繁存要,略為九卷”到正月二十三日結束。牟著在這里似乎又給人以劉勰于僧佑入吳后才進入定林寺之印象。劉勰當時不管是住在京師還是京口,都不可能去吳中聽僧佑宣講佛法。他也不一定非要在永明八年二月以后才入定林寺,在目前尚不能確考的情況下,只能說他是受僧佑在京師講論佛法的影響,大約在永明七八年入定林寺。
關于劉勰青年時代入定林寺依沙門僧佑的原因,學術界有兩種代表性的觀點,一說由于家貧,一說由于信佛。但是,我們認真研究這兩種說法,似均未妥。楊明照先生在《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一書中的《梁書劉勰傳箋注》一文中說:
按舍人早孤而能篤志好學,其衣食未至空乏,已可概見。而史猶稱為貧者,蓋以家道中落,又早喪父,生生所資,大不如昔耳。非以家徒壁立,無以為生也。如謂因家貧,致不能婚娶,則更悖矣。……然則舍人之不婚娶者,必別有故,一言以蔽之,曰信佛。……《高僧傳》卷十一釋僧佑傳:“年十四,家人密為訪婚,佑知而避之定林,投法達法師。達亦戒德精嚴為法門梁棟。佑師奉竭誠,及年滿具戒,執操堅明。”舍人依居僧佑,既多歷年所,于僧佑避婚為僧之事,豈能無所聞知,未受影響?
楊明照先生雖未明言劉勰因信佛而入定林寺,但既以為他緣信佛而不婚娶,則依僧佑之原因當亦不言而明。王元化先生在《文心雕龍創作論》中則說:
當然,不可否認,劉勰入定林寺可能還有其他原因,如佛教信仰以及便于讀書等等(當時的寺廟往往藏書極豐)。不過,我們不能把信仰佛教這一點過于夸大,因為他始終以“白衣”身分寄居定林寺,不僅沒有出家,而且一旦得到進身機會,就馬上離開寺廟登仕去了,足證他在定林寺時期對佛教的信仰并不十分虔誠。再就劉氏家世來看,亦非世代奉佛,與佛教關系并不密切。他自稱感夢撰《文心雕龍》,夢見的是孔子,而不是釋迦。《文心雕龍》書中所表現的基本觀點是儒家思想,而不是佛教或玄學思想。這一切都充分說明他入定林寺依沙門僧佑居處的動機并不全由佛教信仰,其中因避租課徭役很可能占主要成分。至于他不婚娶的原因,也多半由于他是家道中落的貧寒庶族的緣故。
王元化先生對劉勰不是因為信佛才入定林寺的論述是很有根據,也是有說服力的。而且我們應當看到當時社會中很多篤信佛教的人并不一定入佛寺,而入佛寺者也并非都是因為虔誠信佛。不過,王元化先生認為劉勰是因為家貧避租課徭役而入定林寺之說,則似尚可商榷,其理由尚不足以否定楊明照先生所提出的非為家貧的觀點,而且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其父曾為四品之官絕不會貧困到交不起租賦。“家貧”是指家庭情況遠不如其父為四品官時,“不婚娶”是和當時士族的婚姻習俗有關的。當時士族之間的通婚,十分講究門第的對等,不僅士庶之間不通婚,而且像王、謝、袁、蕭等北方高門望族和中下士族一般也不通婚,中層士族和下層士族一般也不通婚。劉勰之“不婚娶”,是和其家庭由四品官職家庭演變為普通士族家庭有關的,實際上他已經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難以解決的境況。所以,我們認為楊、王兩位先生在否定對方立論方面都是有說服力的,而在自己立論方面,則都不充分。這個原因恐怕是由于劉勰之入定林寺依沙門僧佑既非為家貧,亦非為信佛,而是別有更重要的原因。
根據我初步研究的結果看,劉勰入定林寺依沙門僧佑的主要目的,是要借助和僧佑的關系,利用僧佑的地位,以便能結交上層名流、權貴,為自己的仕進尋求出路,而這一點是可以從當時的社會現實狀況和他本人的實際遭遇和經歷得到證明的。
齊梁之際,佛教隆盛。信佛誦經成為社會上一種時髦的風尚。世家大族、帝王權臣、皇親國戚,莫不以崇佛為嗜好,以能拜名僧為師為榮。著名佛寺乃是權貴名流出沒之所,聽講佛法成為上流社會人們重要的社會活動,帝王權臣都爭相組織佛事活動。此種盛況,湯用彤先生在《魏晉南北朝佛教史》第十三章曾以極豐富材料作了詳盡論說,我們這里就不再贅述了。湯用彤先生又說:“南朝佛法之隆盛,約有三時,一在元嘉之世,以謝康樂為其中巨子,謝固文士而兼擅玄趣。一在南齊竟陵王當國之時,而蕭子良亦獎勵三玄之學。一在梁武帝之世,而梁武帝亦名士,而篤于事佛者。”劉勰的一生就經歷了竟陵王蕭子良和梁武帝蕭衍所處的兩個佛法隆盛時期,而僧佑正是在南齊竟陵文宣王蕭子良當政時期出了名,而到梁武帝執政時期一直紅極一時的名僧。他不僅是當時佛教界的重要人物,而且是在齊梁兩代享受政治上特殊待遇,與齊梁兩代一些主要執政者關系異常密切的重要人物。根據梁代高僧慧皎寫的《高僧傳·僧佑傳》記載,僧佑本姓俞,“父世居于建業”。僧佑年幼時即好佛,曾拜建初寺僧范為師。十四歲時因逃避婚事而至定林寺,投奔法達法師。這是在宋孝武帝大明二年(458)。“及年滿具戒,執操堅明。初受業于沙門法穎。穎既一時名匠,為律學所宗。佑乃竭思鉆求,無懈昏曉,遂大精律部,有邁先哲。齊竟陵文宣王每請講律,聽眾常七八百人。”法穎本是佛學中律學大師,齊高帝蕭道成即帝位后,曾封他為僧王,為一代名僧。他在齊建元四年(482)死后,佛教中精通律學的權威就由他的弟子僧佑擔當起來了。齊竟陵文宣王蕭子良當國之時,就非常敬重僧佑,而僧佑也就名聲大盛了。考《高僧傳》所載蕭子良請僧佑講論佛法,據前引《南齊書·竟陵文宣王傳》記載當是在南齊永明五年(487)前后。后來在永明十年還到吳中講論佛法。可見,僧佑正是在法穎死后、齊永明中蕭子良提倡佛教的情況下,聲名大振的。而劉勰之投奔僧佑也正是在僧佑成為名僧,受到南齊主要當政者的推崇和重視之后。
劉勰在定林寺長達十余年,是僧佑的得力助手。本傳說他“博通經論,因區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藏,勰所定也”。楊明照先生《梁書劉勰傳箋注》說:“僧佑使人抄撰諸書,由今存者文筆驗之,恐多為舍人捉刀。”這是有道理的。但劉勰卻始終沒有在定林寺出家,且在定林寺后期所撰之《文心雕龍》充滿了儒家經世致用觀點,正說明他雖身居佛寺,而心實存魏闕也。特別是他在入梁之后很快登仕,累官不止,正是他投奔僧佑后結識名流權貴的結果。天監初,首先提拔劉勰為官的臨川王蕭宏,是梁武帝蕭衍的異母弟弟,蕭宏就是曾在定林寺拜僧佑為師的。在梁王朝建立以前,顯然由于僧佑的關系,他和劉勰大約早已熟識,有過交往。故而梁武帝即位不久,蕭宏由臨川王而晉封為中軍將軍之后,即招請劉勰任其記室。楊明照先生說:“意蕭宏往來定林寺頂禮僧佑時,即與舍人相識,且知擅長辭章,故于起家奉朝請之初引兼記室。”又說:“王府記室之職,甚為華要,專掌文翰。”顯然,蕭宏是很賞愛劉勰的。劉勰在蕭宏手下當記室時間也很長,約有七八年之久。劉勰終齊之世不得一官,而入梁之后立即“起家奉朝請”,后又連續為官二三十年,受到梁武帝一家之賞識,這絕不是偶然的。梁武帝一家與僧佑的關系是十分密切的。早在齊代,梁武帝蕭衍在竟陵文宣王蕭子良門下時,與沈約、任昉等,號稱“竟陵八友”,那時已和僧人有許多接觸,和僧佑自然也是老關系了。梁武帝即位之后,對僧佑則更加敬重了。據《高僧傳·僧佑傳》記載,“今上深相禮遇,凡僧事碩疑,皆敕就審決。年衰腳疾,敕聽乘輿入內殿,為六官受戒,其見重如此”。《高僧傳》作者慧皎為梁時人,其謂“今上”,即指梁武帝。梁武帝之妃丁貴嬪是皇太子蕭統的母親,據《高僧傳》記載也是拜僧佑為師的。蕭統也是篤信佛教的,史書上未記載他和僧佑之關系,這大約是因為他年齡小的關系。僧佑死時他剛剛十八歲。此外,劉勰和梁武帝蕭衍的另一個異母弟弟南平王蕭偉(先封為建安王)的關系也很密切。蕭偉也是拜僧佑為師的。劉勰曾為他寫《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一文。據《高僧傳·僧佑傳》,此石像建成于梁天監十五年(516)春。劉勰寫作此文當亦在此年或此年前后。同時,劉勰還當過梁武帝的兒子南康王蕭績的記室。從他為官的情況看,基本上都是在梁武帝的近親、世子手下,說明他和梁武帝一家的關系非同一般。他并沒有什么社會地位,不過是一介寒士,能受此厚遇,除了他本身的才華之外,恐怕主要是賴僧佑之力,這是很顯然的事。劉勰看來也并非政治上的經世之材,他的長處是在既通佛學,又擅辭章,充當文書幕僚倒是一塊好料。《梁書》本傳曾言:“勰為文長于佛理,京師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請勰制文。”這當然也是他在定林寺期間刻苦好學的結果。定林寺是當時著名大寺廟,其豐富的藏書,自然也給劉勰的成長提供了重要的客觀條件。不過,在那個社會里,僅僅依靠才學是不行的,沒有政治上的靠山,才學再高也是踏不進仕途的。因此,劉勰之入定林寺依沙門僧佑又并不出家,“待時而動”,其欲走僧佑這一條特殊的終南捷徑,也就很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