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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之評論

王國維評《紅樓夢》,主要依據他對德國思想家叔本華的哲學與美學的理解。叔本華是19世紀后半期德國唯意志論哲學家,他的哲學不滿當時影響最巨的康德追求知、情、意協調的形而上學,強調人的主觀意志的作用,但在人生哲學中又指出人因意志自由而不可避免的痛苦,并謀求痛苦的解脫,終于傾向東方主靜的哲學和印度佛教,以求意志的寂滅。王國維生性多思敏感,對人生常抱悲觀態度,故在叔本華哲學中獨取其人生哲學并加以自己的生發,以此作為他研究《紅樓夢》的理論基礎。

據叔本華哲學,王國維首先斷言,人的一生無非在“生活之意志”驅使下不斷追求意志的滿足,并不斷承受意志不得滿足的痛苦和既得滿足的厭倦。“生活之意志”指人的欲望,故生活的本質,“‘欲’而已矣”。人生好比鐘擺,“實往復于苦痛與厭倦之間者也,夫厭倦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因此“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以下不另外注明者,皆引自該文。

人生既如此痛苦,有無解脫的希望呢?王國維說有,那就是“美術”(按,即“美的藝術”):

有茲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與我之關系。此時也,吾人之心無信望,無恐怖,非復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猶積云彌月,而旭日杲杲也;猶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漂著于故鄉之海岸也;猶陣云慘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之福音而來者也;猶魚之脫于罾網,鳥之自樊籠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無利害之關系而后可;易言明之,必其物非實物而后可。然則,非美術何足以當之乎?

自然的“山明水媚,鳥飛花落”,人類的“言語動作,悲歡啼笑”,都是美的對象,但又都存于利害關系中,人們不能以純粹美的對象觀照之,而“欲強離其利害關系而觀之,自非天才,豈易及此?”天才的藝術家將他們從自然人生中觀察得來的美的對象復現于藝術品,使一般人也能因為超脫了利害關系而以純粹美的對象觀照之。藝術品中的自然和人生不是“有形”的,“雖殉財之夫,貴私之子,寧有對曹霸、韓干之馬,而計馳騁之樂,見畢宏、韋堰之松,而思棟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稅駕于金字之塔者哉?”藝術的妙處就在于“欲者不觀,觀者不欲……使人易忘物我之關系也”。

王國維進一步介紹說,藝術有“優美”和“壯美”兩種:能使人和美的對象脫離利害關系而但觀其外形由此獲得心里寧靜的,是優美,而“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成功的藝術品能引起人們的“優美之情”或“壯美之情”,否則只能讓人“眩惑”, “又使吾人自純粹知識出,而復歸于生活之欲,如矩妝蜜餌,《招魂》、《七發》之所陳;玉體橫陳,周肪、仇英之所繪;《西廂記》之‘酬柬’, 《牡丹亭》之‘驚夢’……徒諷一而勸百,欲止沸而益薪”。

在一般地闡明了“人生及美術之概觀”之后,王國維立即進入正題,認為《紅樓夢》是中國文學中最能體現這種藝術理想的“宇宙之大著述”。《紅樓夢》的主題是寫人們如何因“生活之欲”而痛苦以及怎樣解脫這痛苦。他說曹雪芹的高明在于寫賈寶玉的痛苦不是一般的痛苦,而是先驗的起于“自己之所欲”的痛苦;他認為《紅樓夢》第一回“頑石”乃寶玉前身的神話故事,就暗示了“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所以寶玉的悲劇也代表了人類共通的悲劇,這甚至比《圣經·創始記》所述人類犯罪之歷史“尤為有味”。特別是書中所寫男女之欲乃人類最大之欲,其所帶來的痛苦也就是最大之痛苦,“《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又自己求之者也”。《紅樓夢》寫了許多人物被欲望折磨、“自犯罪,自加罰”的痛苦,體現了“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但只有寶玉一人知道“自懺悔,自解脫”,真正看破了“宇宙人生之真相”而以“出世”之法求得完全解脫。王國維認為在這一點上,《紅樓夢》也超過了歌德《浮士德》, “浮士德之痛苦,天才之痛苦;寶玉之痛苦,人人所有之痛苦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為獨深,而其希救濟也為尤切”。

對常人的欲望、痛苦和尋求解脫的過程的深刻描繪,使《紅樓夢》成為一部“徹頭徹尾之悲劇”, “《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也就在此。

首先,《紅樓夢》一反中國人固有的世俗的和樂天的精神,大膽張揚出世的悲觀情懷:“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非是而欲厭閱者之心,難矣”,但“《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 “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于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所謂“徹頭徹尾之悲劇”,不僅是說《紅樓夢》在寶、黛之外還寫了那么多人悲劇的收場,更主要的是《紅樓夢》寫出了這種悲劇的根由在于人們的生活欲望,在于人們相互之間所結成的欲望的人生,無論寶玉還是黛玉,他們的悲劇都不是因為有什么“蛇蝎之人物,非常之變故”,悲劇的產生,“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正因為一切都這么“通常”,才讓讀者明白了“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也就是說,人生的不幸就是人生本身,老子說,“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莊子講,“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王國維認為這兩句話的意思,也就與此相同。

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第一次系統地向中國介紹了西方現代美學觀念,并且第一次系統地運用這種美學觀念評論中國文學。中國現代真正具有現代意識的長篇系統的文學評論,自王國維開始。當時大多數中國人的藝術觀念還相當駁雜,王國維也幾乎是鮮明地主張非功利的純粹藝術的第一人。王國維還悍然在中國傳統精神的反面來肯定《紅樓夢》的美學與倫理的價值,對其出世的思想和悲劇的精神毫無保留地表示贊同。他批評當時考據派的《紅樓夢》研究者不懂藝術,一則斤斤于追索寶玉的原型為何人而不懂得“就個人之事實,而發見人類全體之性質”,一則始終忽略了作者之姓名和作書之年代這個“唯一考證之題目”,他懷疑曹雪芹之所以不敢自署姓名,考據家們之所以對此不感興趣,恰恰就說明了曹雪芹的叛逆精神不為世人所容的事實,而他寫這篇評論,就是為了“破其惑”,使國人懂得藝術,懂得藝術家的悲劇精神。

《<紅樓夢>評論》當然也有其偏頗之處,但它真正推開了中國傳統的文學觀念和文學研究方法,用西方近代哲學和美學眼光闡釋了《紅樓夢》的精神與價值,并大膽地在文學評論中融入評論者自己的人生哲學和人生體驗,這在當時確有橫空出世的氣概。中國現代文學評論的面貌由此煥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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