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遺珠偶拾:中國現代文學史札記
- 郜元寶
- 3289字
- 2019-12-25 17:06:50
陳獨秀的強硬邏輯
《新青年》是專門“發議論”的刊物,造就的作者如胡適、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傅斯年、羅家倫等,多以寫議論文章見長,主編陳獨秀更是一個寫起議論文來神旺氣足傾倒一世之人,他為《新青年》辯護的《本志罪案之答辯書》就是一個代表——不僅代表了《新青年》議論文的一般特點,也代表了《新青年》作者和編者的一般心態。
《新青年》是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的發起者和主要陣地,它以前身為京師大學堂的北京大學為背景,集中了當時一大批留學歸國的新派知識精英,也吸引了大量青年讀者,因此必然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再加上所議論的題目極其廣泛,涉及孔教、國粹、倫理、宗教、文學、藝術和政治各方面,其引起眾多反對意見,成為眾矢之的,也就十分正常。
作為雜志主編,陳獨秀在創刊第三個年頭,感到有必要回答針對《新青年》的各種反對意見,但這篇《本志罪案之答辯書》一共只有一千來字,要用這樣的篇幅條分縷析回答各方面的問題,自然不可能。陳獨秀寫這篇文章,名義上要為《新青年》所引起的反對意見作“答辯”(他列出了一長串“罪案”),實際卻并不打算真正作具體的回答,而只想亮出《新青年》的辦刊宗旨,為這個辦刊宗旨作辯護。只要辦刊宗旨站得住腳,就從根本上壓倒了一切反對的聲音。
陳獨秀斬釘截鐵地指出,他的辦刊宗旨,就是提倡“科學”和“民主”。他說《新青年》之所以會在許多方面觸犯中國傳統社會的價值觀念,主要就是因為要在中國提倡“科學”與“民主”:
本志同人本來無罪,只因為擁護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才犯了這幾條滔天的大罪。要擁護那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大家平心細想,本志除了擁護德賽兩先生之外,還有別項罪案沒有呢?若沒有,請你們不用專門非難本志,要有勇氣有膽量來反對德賽兩先生,才算是好漢,才算是根本的辦法。
他又說:
西洋人因為擁護德賽兩先生,鬧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賽兩先生才漸漸從黑暗中把他們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們現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迫壓,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
話說得激昂慷慨,但什么是德莫克拉西(Democracy),什么是賽因斯(Science),并沒有詳細交代。而且,為什么中國的一切舊道德、舊政治、舊思想、舊學術,都是這德莫克拉西和賽因斯的對立面,也沒有論證,他只是將這兩種來自西方的現代價值理想擬人化為兩位“先生”,顯得和自己很貼近,又說把西方人從黑暗救出而入于光明之境,就是這兩位先生的功勞,因此,你如果反對我們《新青年》,就是反對德莫克拉西和賽因斯,就是反對西方進步文明,就是自甘居于黑暗而拒絕光明。
顯然,在陳獨秀這里,“科學”和“民主”成了兩塊最結實的擋箭牌,任何“攻擊笑罵”都被擋回去了;又像兩個思想文化的制高點,一旦攻克下來,別的就都不在話下。
在“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的熱心提倡者們往往喜歡對東西方社會歷史和思想文化下根本而絕對的判斷,卻不加具體分析和實證研究,比如在《本志罪案之答辯書》中,陳獨秀以贊賞的口氣提到的主張廢除漢文的錢玄同所謂“自古以來漢文的書籍,幾乎每本每葉每行,都帶著反對德、賽兩先生的臭味”的論斷,就是一例。陳獨秀又說西方現代之所以從黑暗到光明,就是因為西方人擁護德、賽兩先生,但德、賽兩先生在西方是怎么來的?它們和西方固有的傳統和其他的價值理想關系如何?西方在德、賽兩先生之外,還有沒有同樣值得注意的別的東西?這一類問題,陳獨秀都沒有觸及,無疑是缺乏具體分析和實證研究的,因此這本身就有悖于西方現代科學理性精神。他叫那些反對《新青年》的人不要專門非難《新青年》,要非難就直接去非難《新青年》所擁護的“科學”和“民主”,言下之意,《新青年》因為擁護科學和民主,在中國頓時就成了科學和民主的代表,于是自己凡有議論,都無不符合科學和民主,別人一概沒有議論和批評的資格。雖然當時《新青年》并沒有取得這樣的權威地位,但像《本志罪案之答辯書》所包含的其實已經并非民主的強硬邏輯,還是普遍存在的。
陳獨秀之所以口講科學和民主,實際上并不真的注重科學理性的具體分析和實證研究,并不尊重對方懷疑、發問和論辯的權力,除了在客觀上面臨的壓力太大,而主觀上又缺乏深刻的觀念體認和學術訓練之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還是自以為已經占領了學術思想的制高點,已經真理在握,已經絕對正確乃至是絕對真理的化身。他的文章,往往先有了一個絕對正確的觀念,再從這個觀念的制高點推導下去,于是勢如破竹,無往而不利。在《本志罪案之答辯書》中,他抓住了科學和民主,橫掃一切;在《文學革命論》中,他抓住的則是絕對正確的“革命”,從歐洲近代的政治革命、宗教革命、倫理革命一直推下來,至于文學藝術革命,又從西方一直推下來,而至于東方(中國)的革命:
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何自而來乎?曰,革命之賜也。歐洲所謂革命,為革故更新之意,與中土所謂朝代鼎革,絕不相類;故自文藝復興以來,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有革命,倫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學藝術,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興而進化。近代歐洲文明史,宜可謂之革命史。故曰,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乃革命之賜也。
這種典型的梁啟超式的以設問句來制造氣勢的文章,內涵的邏輯是:既然西方有革命,東方就也應該跟著革命;既然政治、宗教、倫理諸領域都有革命,文學藝術領域的革命也就勢在必行。他就是在這個邏輯的指導下,從胡適之溫和的、盡量說理的、“伏惟國人同志有以匡糾是正之”的《文學改良芻議》,一下子提升到他自己的《文學革命論》,還這樣號召國內青年:“有不顧愚儒之毀譽,明目張膽與十八妖魔宣戰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一場嚴肅精微的關于文學變革的討論,到他手里,頓時變作可以通過宣傳鼓動一蹴而就的革命了。也就是在革命的絕對真理的支持下,他才不滿胡適之的平和謙遜、務為冷靜、主張“當有直言不諱之討論,始可定是非”的態度,以主張科學、民主之人,說出如下既不科學亦不民主的話來:
改良文學之聲,已起于國中,贊成反對者各居其半。鄙意容納異意,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展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陳獨秀“五四”時期的文章,雖然還帶有不少文白夾雜的淺近文言的痕跡,但畢竟大大融入了說話的口吻,從而顯示出現代白話文的一般特性。我們讀魯迅雜文,常為其人生體驗的深邃、思想的復雜以及話語表達的回環吞吐所折服,實際上在中國現代文學特別是初期白話文中,魯迅式的幽微曲致并非普遍現象,更常見的倒是陳獨秀式的直截痛快講究氣勢的文章。陳獨秀本來就是喜歡直來直去的一個豪爽之人,正如魯迅所說,“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里面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寥寥數語,確實抓住了其人的精神。陳獨秀可說是現代中國政界文壇最光明磊落的一個人,這樣的人寫起文章來,就更容易將現代白話文爽直明快的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白話文所以能夠迅速取代文言,法寶之一,大概就在于此。
按照《本志罪案之答辯書》的邏輯,《新青年》本來就沒有罪,用不著為自己辯護,所謂“答辯書”,無非是將這本來無須答辯的事實陳述出來而已。但這樣一來,“答辯”之為“答辯”的意義也就失去了,唯一的作用,就是廣告和宣傳。那時候《新青年》同仁正愁反對意見還不夠多,影響還不夠大,所以經常在每期雜志上由編者(當時通稱“記者”)有選擇地回答讀者的問題,形成編者、讀者的溝通與互動。錢玄同甚至化名王敬軒寫了一篇《文學革命之反響》發表在《新青年》上,再由劉半農發表《復王敬軒》,人為地制造聲勢,擴大影響?!缎虑嗄辍返倪@些舉措,都是先行者的寂寞所致。魯迅也說過他們是寂寞的,而在寂寞中發聲,免不了要提高音量乃至聲嘶力竭。要戰勝當時環繞新文學的更大的黑暗勢力,驅除新文學提倡者自己心中的寂寞,這樣的說話方式情有可原,但新文學運動最初發出的這種無畏的戰斗之聲,確也包含了一些思想的混亂和不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