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遺珠偶拾:中國現代文學史札記
- 郜元寶
- 2826字
- 2019-12-25 17:06:50
梁啟超的腰子
魯迅1926年雜文集《華蓋集續編》有篇文章叫《馬上日記》,題目有點怪:騎在馬上寫日記嗎?
原來這是魯迅的幽默。意思是說,他怕寫文章,因為無話可說,只是些瑣事,連日記都不記錄,但若有人愿意發表,他也可以按日記的格式馬上寫出來。這,就叫“馬上日記”。
馬上,不是騎在馬上,而是立馬、立刻的意思。
這篇“馬上日記”涉及梁啟超,但并非全面論述梁的思想言行,只和梁的身體有關:
自從西醫割掉了梁啟超的一個腰子以后,責難之聲就風起云涌了,連對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學家也都“仗義執言”。
原來,梁啟超久為尿血癥所苦,1926年3月,他不顧親友反對,毅然住進協和醫院接受割腎手術。但所割之右腎經化驗證明并無病變,而尿血如故,這就激起梁氏親友對協和醫院連帶“西醫”的憤慨。拿今天的話說,就是出了嚴重的醫療事故。有人甚至喊出“科學殺人”的狠話。
這件事為什么會引起魯迅的注意呢?
有兩個原因。
第一,魯迅反對中醫,贊同西醫。他一直認為中醫是有意無意騙人的把戲。這倒并不完全因為他父親死于中醫之手,而是他后來經過一番研究探索得出的結論。所以當有人拿名流梁啟超的醫療事故說事,上綱上線,牽連到整個“西醫”,并殃及現代中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科學的信念,魯迅當然不能沉默。
第二,正如魯迅所說,這一次攻擊西醫的并非醫學專家,而是和梁啟超同樣身份的文學家,比如詩人徐志摩,北大教授、隨筆家陳西瀅。碰巧這兩位都是魯迅看不慣的歐美留學生,打過不少筆墨官司,他們站出來對醫學問題說三道四,魯迅尤其不耐煩。
先是陳西瀅,為梁啟超的醫療事故寫了兩篇《閑話》,刊登在他和胡適之、徐志摩等一班留學歐美的朋友所辦的《現代評論》雜志上;陳西瀅的文章對主刀的醫生嚴加指責,好像他自己是深通醫理的專門家似的。第二篇《閑話》還說:
我們朋友里面,曾經有過被西醫所認為毫無希望,而一經中醫醫治,不半月便霍然病愈的人,而且不止一二位。
既為梁啟超誤信西醫惋惜,又暗示西醫不如中醫。
接著,陳西瀅在英國留學時的朋友徐志摩,也在自己主編的《晨報副刊》頭版頭條位置發表一篇幫腔的文章,題為《我們病了怎么辦?》。徐志摩說:
梁任公先生這次的白丟腰子,幾乎是大笑話了。梁任公受手術之前,見著他的知道,精神夠多健旺,面色夠多光彩。協和最能干的大夫替他下了不容置疑的診斷,說割了一個腰子病就去根。腰子割了,病沒有割……我們對于協和的信仰,至少我個人的,多少不免有修正的必要了。“盡信醫則不如無醫”,誠哉是言也!
或許他自己也覺得說過頭了,所以趕緊補充一句:
但我們卻不愿一班人因此而發生出軌的感想,就是對醫學乃至科學本身懷疑,那是錯了。
但這并非他心里話,因為他文章一開頭就對陳西瀅的話表示贊同。陳西瀅說:
醫生的進款應該與人們的康健做正比例。他們應當像保險公司一樣,保證他們的顧客的健全,一有了病就應當罰金或賠償的。
這才是徐志摩對西醫以及科學的真正認識與判斷標準。有這種認識和判斷標準,對西醫和科學不發生根本的“懷疑”,就很困難。
徐志摩文章后面,還附有梁啟超弟弟梁仲策的“病院筆記”。梁仲策不僅抨擊西醫,也將西醫和中醫作了比較:
辛苦數十日,犧牲身體上以機件,所得之結果,乃僅與中醫之論斷相同耶。中醫之理想,雖不足以服病人,然西醫之武斷,亦豈可以服中醫。總而言之,同是幼稚而已。
這好像是將中醫、西醫各打五十大板,其實不然,因為他說中醫診斷在前,西醫在后;中醫主張服中藥,西醫花費許多,卻割錯了腰子,把中醫可能醫好的希望也斷送了。所以他實際上還是攻擊西醫,為中醫作宣傳。
既然外行們都出來說話,甚至逼得素信西醫的受害者梁啟超本人也只好出面,為醫院和科學辯護,那么,一向痛恨中醫而篤信科學和西醫、在日本還正規學過西醫的內行人魯迅,豈有沉默的道理?
魯迅出馬,首先打擊趁機抬頭的“中醫了不得論”,并為西醫辯護:
“中醫了不得論”也就應運而起;腰子有病,何不服黃芪歟?什么有病,何不吃鹿茸歟?但西醫的病院里確也常有死尸抬出。我曾經忠告過G先生:你要開醫院,萬不可收留看來無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沒有人知道,死掉了抬出,就哄動一時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我的本意是在設法推行新醫學,但G先生卻似乎以為我良心壞。
這段話,前半段諷刺“中醫了不得論”,后半段似乎諷刺西醫,實際是為西醫說話,因為那些攻擊西醫的人,唯一的理由就是西醫不能包治百病,也有人死在西醫的醫院,但這種理由,就像陳西瀅要求醫院必須是保險公司一樣,不僅并不充分,而且十分荒唐。魯迅將別人提出的理由堂而皇之地公布出來,是運用“歸謬法”,顯明對方的錯誤。言下之意,絕不能單憑這點,包括這次錯割梁啟超的腰子,就全面否定西醫,更不能因為有陳西瀅所例舉的那些事實(不管是否真的),就全面肯定中醫。
盡管魯迅在日本留學時是醫科學校一名棄醫從文的“退學生”,1907年左右,他還對“科學萬能論”的迷信進行過辛辣諷刺,但他一生對科學和西醫基本上篤信無疑。
你看他每次給遠在北京的老母親寫信,報告自己或兒子海嬰的情況,總免不了要說起服用魚肝油的事情,似乎魚肝油是健體強身的萬驗靈方。當時許多人都迷信魚肝油。錢鍾書《圍城》中的留學生方鴻漸,在家書中也匯報正在吃魚肝油,以釋老父遠念。實際上現代文學作品中提到魚肝油的還有很多,如果有人肯用《魚肝油與中國現代文學》為題做博士論文,一定有看頭。
魯迅翻譯果戈理《死魂靈》時,頂著酷暑,生了痱子,就到處向人推薦“屈臣氏大藥房”的痱子粉。他的學生蕭軍聽了也用起同一個牌子,卻不見好轉,魯迅的解釋是:你身體太大,可能搽得不夠多,不妨加大劑量,堅持不懈。如果不用,一定更糟。
魯迅在1907年所寫的《科學史教篇》認為,科學本質上乃是“神圣之光”、“人性之光”。越到晚年,他對科學越有一種特殊感情。當時還受到中醫排擠、貧困阻撓和大眾懷疑的科學與西醫,差不多成了他在文學之外的另一根精神支柱。
現在說回梁啟超。1929年,即在腎臟割治手術三年以后,他終因尿血癥不治而英年早逝。聯系他當時不顧自己的疾病而奮起為現代醫學辯護的精神,確實相當可貴。
學術界(包括魯迅家屬)常有人指責那個為魯迅醫病而在魯迅死后逃之夭夭的日本醫生須滕五百三,起魯迅于地下,他是否也會像梁啟超那樣親自為“科學殺人”的醫生辯護呢?
大概會的。
愛一樣東西,相信一樣東西,恰恰又死于這樣東西,這至少在愛者自己,是可以無所怨尤的。梁啟超、魯迅與西醫和科學的關系,大概就是這樣。
無獨有偶,魯迅弟弟周作人也有類似的遭遇。周作人有個女兒叫若子,被北京一家日本醫院誤診,不幸死亡。周作人傷心極了,寫過不少悼念文章,并指斥日本醫生醫術不高、醫德不良。他還將此事寫成狀子,提交法院,要求法律解決。但自始至終,周作人并沒有攻擊過科學和西醫本身。
這種態度,和魯迅、梁啟超很相似。
梁啟超的腰子割錯了,但錯不在醫學,而在醫技、醫德不甚高明的醫生,這是很淺顯的道理,但事到臨頭,真要把兩者分開,并不容易。有時,這不僅需要理性的頭腦,更需要“以身試法”、“以身試醫”的勇氣和犧牲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