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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興于《詩》,以立言起思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論語》中提到《書》的地方不多,《詩》和禮、樂本來就是相通的,所以《詩》教可以看做是孔子教學的最重要內容,對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樣。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遠其子。’”(《論語·季氏》)


“不學詩,無以言”,朱熹注:“事理通達,而心氣和平,故能言。”“無以言”,即言之無物、言之無據。換言之,欲“立言”,則必學《詩》。《論語·陽貨》所載孔子之言對于“學《詩》”的功用有更具體論述: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


《詩》的功用如此廣泛,可以啟發思想,可以考見得失,可以成為維系某種“共同體”的紐帶,也可以成為抒發怨憤的載體,錢鍾書1980年就在日本發表過《詩可以怨》的著名演講,載《文學評論》1981年第1期,載于氏著《七綴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居家可以事父,入朝可以事君,最起碼也可以了解很多鳥獸草木的名目。邢昺《論語正義》綜合前人之說,對興、觀、群、怨等各有解說:


“《詩》,可以興”者,又為說其學《詩》有益之理也。若能學《詩》,《詩》可以令人能引譬連類以為比興也。“可以觀”者,《詩》有諸國之風俗,盛衰可以觀覽知之也。“可以群”者,《詩》有“如切如磋”,可以群居相切磋也。“可以怨”者,《詩》有“君政不善則風刺之”,“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可以怨刺上政。“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邇,近也。《詩》有《凱風》、《白華》,相戒以養,是有近之事父之道也。又有《雅》、《頌》君臣之法,是有遠之事君之道也。言事父與君,皆有其道也。“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者,言詩人多記鳥獸草木之名以為比興,則因又多識于此鳥獸草木之名也。


有關“興、觀、群、怨”及“事父事君”之義,論之者亦眾。參見王運熙、顧易生主編:《先秦兩漢文學批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80—86頁。王夫之對于《論語》此段亦有新的闡釋,參見陳良運:《中國詩學批評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12—519頁。要之,不僅僅是“心氣和平”的問題。其中,“興”的作用又被孔子強調: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


“興”,包咸注:“興,起也。言修身當先學《詩》。”何晏等《論語集解》引。朱熹《論語集注》則更進一步說明《詩》何以能興:


《詩》本性情,有邪有正,其為言既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復,其感人又易入。故學者之初,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己者,必于此而得之。


《毛詩序》以為詩有六義:“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其具體含義是《詩》學史上激烈爭論的問題。清人林國賡撰有《毛詩興體說》,見夏傳才、董治安主編《詩經要籍提要》,北京:學苑出版社,2003年,第440頁。新近則有學者認為“興”是人類精神活動的基礎形式,見彭鋒:《詩可以興——古代宗教、倫理、哲學與藝術的美學闡釋》,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第26頁—36頁。但是“興”對于《詩》的意義,和《論語》中所說的“興于《詩》”、“《詩》可以興”當中的“興”,有明顯的區別,前者是說“興”可以作為詩歌的來源或作詩的手法,作《詩》者是“興”的主動者,而后者卻是《詩》所具有的“興起”人們思想的功能,讀《詩》者的感受、情緒、思想等等精神活動被“興起”。當然,正因為原詩之作起于興,故而讀者之思也會興于《詩》。把“興”解釋為“起”,《說文》中已然。《中庸》中兩處文字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興”的這種功能:


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

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


《中庸》反復強調“致廣大而盡精微”,君子的言論足以給人以啟發,廣泛傳播,“其言足以興”和“《詩》可以興”的句式完全一樣。山石的“廣大”造就了寶藏的興盛,也可以說寶藏“興于大山”。《論語·泰伯》:“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興于仁”和“興于《詩》”的句式也是完全一樣的,相互比照,才可以發現“興”的重要價值。“興于仁”,朱熹同樣以“起”來解釋“興”,并引用張載的話“民化而德厚”作為注釋,那么“興于仁”就可以理解為民眾在仁的方面興盛起來。但是,這種解釋可能走得遠了一些,毋寧說民眾會被“仁”所帶動、所感動、所啟發。正如“興于《詩》”不能理解為在詩歌方面碩果累累,而是被詩歌所喚起、所帶起、所發動。“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鐘嶸《詩品·序》)這一點,宋代人李仲蒙概括為“觸物以起情”:


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與物動情者也。胡寅《致李叔易》(《斐然集》卷十八)、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三)、楊慎《丹鉛余錄》(卷十五,另見《升庵集》卷五十六)并引李仲蒙,蘇軾《李仲蒙哀詞》謂其“為人敦樸愷悌,學博而通,長于毛氏《詩》、司馬氏《史》”。(見《蘇軾全集》卷六十三)


錢鍾書以為李氏此論“頗具勝意”,但錢先生的重點是要申述“《詩》之興體,起句絕無意味”的觀點。在錢先生看來,詩篇當中發端之起興,都是“有聲無義”,如兒歌“一二一,一二一,香蕉蘋果大鴨梨,我吃蘋果你吃梨”之“一二一”一樣“功同跳板”。氏著《管錐篇》(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2—65頁。

然李仲蒙之言尚有下文:


故物有剛柔緩急,榮悴得失之不齊,則詩人之情性,亦各有所寓,非先辨乎物,則不足以考情,性情性可考,然后可以明禮義而觀乎《詩》矣。胡寅《致李叔易》(《斐然集》卷十八)引胡寅于引文后說明“舊見叔易要見此說,故錄以奉呈。”


李仲蒙之意,在于指出“興”一方面是“觸物以起情”,但另一方面是“與物動情”。所以,要了解詩人的性情,其先決條件是了解詩人所詠之物的性情,進而“明禮儀”。詩人多關注于性情而經生多關注于禮儀,固然有經學先生穿鑿附會,但《詩》三百“興”的手法,恐怕不是“有聲無義”,讀者也不可“過河拆板”。如《淮南子·泰族》所言:


《關雎》興于鳥,而君子美之,為其雌雄之不乖居也;《鹿鳴》興于獸,君子大之,取其見食而相呼也。


“興于鳥獸”從形式來看,固然是《關雎》、《鹿鳴》之詩以鳥獸為起頭,但更重要的是,《關雎》、《鹿鳴》的作者,其思路分別被雎鳩“雌雄之不乖居”和鹿“見食而相呼”的習性所喚起,故而“美之”、“大之”。《孔子家語·好生》以此為孔子之語:“小辯害義,小言破道。《關雎》興于鳥,而君子美之,取其雌雄之有別;《鹿鳴》興于獸,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若以鳥獸之名嫌之,固不可行也。”王念孫以為“不乖居”,應為“不乘居”,乘為匹配之義。“不乘居”即《家語》所言“雌雄之有別”,《毛傳》亦言:“雎鳩摯而有別。”(王念孫《讀書雜志·淮南內篇第廿》)倘若置雎鳩和鹿的性情于不顧,恐怕難以把握詩人之志。

鐘嶸《詩品·序》對于“賦比興”的解釋,則側重于“意”和“志”:


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專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


依鐘嶸之言,文辭有盡而意味無窮,才是“興”的主要功能。鐘嶸的獨到見解是“專用比興,患在意深”,而“專用賦體,患在意浮”,把“賦”和“比”、“興”對待起來,此種看法,難免引起爭議。但“詩言志”,所謂“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就是讀詩者“以意逆志”的緣由所在。詩人之意志與萬物之性情都是哲學家思考的對象,化用李仲蒙之言,所謂“興于《詩》”,乃是“讀《詩》以起思”,這是對于詩人“觸物以起情”和“與物動情”的反應、反響和反思。“興于《詩》”雖然還要經過“立于禮”和“成于樂”的“實習”階段,但是,“立”和“成”的前提乃是“興”。由此可知,孔子強調“《詩》可以興”或者“《興》于詩”,乃是啟發學者由學而思,由思而行。

學、思、行,合而言之,即“為”,孔子對伯魚有另外的告誡: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論語·陽貨》)


“為《周南》、《召南》”并非僅僅局限于“學”,否則“正墻面而立”就無從談起。“正墻面而立”,另外的表述是:“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論語·子張》)在孔子看來,如果沒有《周南》、《召南》這樣的門戶,人們只好“正墻面而立”,前進不得。“正墻面而立”其來有自,《尚書·周官》:“不學墻面,蒞事惟煩”,其傳云:“人而不學,其猶正墻面而立,臨政事必煩。”疏云:“人而不學,如面向墻,無所睹見,以此臨事,則惟煩亂,不能治理。”朱熹《論語集注》云:“正墻面而立,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無所見,一步不可行。”用日常的生活經驗比喻為學之理,是儒家慣用的手法。張載也非常重視孔子此語:“常深思此言,誠是。不從此行,甚隔著事,向前推不去。蓋至親至近,莫甚于此,故須從此始。”《近思錄》卷六。沒有隔閡,由己推人,由近推遠,也是儒家推崇的方法論。《中庸》所言愚夫愚婦,及引《伐柯》之詩以明“道不遠人”之理,均是此意。

《周南》、《召南》乃《風》之正經,除此之外,有何特殊意義?《周南》、《召南》,樂名也。“胥鼓《南》”;“以《雅》以《南》”是也。《關雎》、《鵲巢》,二《南》之詩,而已有樂有舞焉。學者之事,其始也學《周南》、《召南》、未至于舞《大夏》、《大武》。所謂“為《周南》、《召南》”者,不獨誦其詩而已。(沈括《夢溪筆談》卷三)馬融注:“《周南》、《召南》,《國風》之始。樂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綱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為,如向墻而立。”何晏等《論語集解》引。朱熹以為它們都是講“修身齊家”之事,故又言:“修身齊家,自家最近底事,不待出門,便有這事。去這個上理會不得,便似那當墻立時,眼既無所見,要動也行不去。”《朱子語類》卷四十七。朱子之言,理學意味濃厚。鄭玄《詩譜》以為:


風之始,所以風化天下而正夫婦焉,故周公作樂,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或謂之房中之樂者,后妃夫人侍御于其君子,女史歌之,以節義序故耳。


《詩》被政教化,就體現在“風化天下而正夫婦”,但鄭玄所引用的“或謂之”之語,在夫婦之樂的基礎上,提出“以節義序”的目標,或許更為一般讀者所接受。《毛詩正義》解釋鄭玄用意:“二《南》之風,言后妃樂得淑女,無嫉妒之心。夫人德如鳴鳩,可以承奉祭祀,能使夫婦有義,妻妾有序。女史歌之,風切后夫人,以節此義序,故用之耳。”

孔子對于《詩》的價值有充分認識,乃是基于他對《詩》有透徹地掌握和了解,《史記·孔子世家》記載:


古者《詩》三千金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可見,孔子“一言以蔽之”的概括,乃是基于經年累月的整理《詩》篇,融會禮樂。孔子對于《詩》的整理是一個持續的過程,朱熹在《論語集注·序說》中概括說:“定公元年壬辰,孔子年四十三,而季氏強僭,其臣陽虎作亂專政。故孔子不仕,而退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哀公之十一年丁巳,而孔子年六十八矣。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乃敘《書傳》、《禮記》,刪《詩》,正樂,序《易》彖、系、象、說卦、文言。”這一點在《論語》中也能得到印證: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論語·述而》)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


其中或許亦有“三月不知肉味”的經歷。

在司馬遷看來,孔子對于從后稷、殷周,至幽厲之時的詩歌所作的整理、闡述和傳播,其意義在于“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而不僅僅是所謂的“文學”活動。我們固然要反對把《詩經》一味政治化、倫理化的“正統”,但是,如果忽略了孔子在《詩》教的過程中所寄托的文化理想、社會理想和人格理想,所注重的“《詩》可以興”的功能,所應用的啟發式的教育方法,同樣會發生偏執。

孔子另外強調,對于《詩》,要緊的不是背誦篇目的多少: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


“誦《詩》三百,授之以政”并不等于“《詩》三百”只能用于政治領域,或者“使于四方”,孔子不過是舉了比較常見的例子而已,“達”是“通”,“專”朱熹《論語集注》釋為“獨”,是非常貼切的,誦《詩》讀《詩》,終歸要有自己獨到的體會,能夠獨立應付各種挑戰。

孔子首先是偉大的教師,從對于《詩》的態度來看,他能夠充分占用材料,又能夠篩選出其中的精華,進而闡發其深遠的意義,注重其“興”的功能。孔子具有強烈的文化使命感,“郁郁乎!吾我從周”,又具有鍥而不舍的精神,“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了。但是,我們要強調孔子也是偉大的學者(學者本來就應該是最善于學習的人),或者說它是有學問的教師,是研究型的教師,他的學問和研究不斷在深入和擴大著,在他所涉及的每一個領域都是集大成者,且能融會貫通,告往知來,“一以貫之”。而教師的意義無非是樹立學習的榜樣,提供學習的素材,訓練學習的方法。對教師來說“學”是更要緊的事情。如陳少明所指出的:“孔子是作為學而不是教的榜樣而得到表彰的。這提示我們注意孔子本身的學對其教的意義。”陳少明:《立言與行教:重讀〈論語〉》,見氏著《經典世界中的人·事·物》,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第74頁。至于“學習”本身的意義,則不是本章所要討論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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