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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與“文革”敘述

記不清是1981或82年,我第一次讀到加繆的《局外人》和《鼠疫》。比較起來,我對《鼠疫》印象更為深刻。《鼠疫》的譯者是顧方濟、徐志仁先生,上海譯文社1980年的單行本。因為有時還會想起它,在過了將近20年之后,我曾寫過一篇短文《讀〈鼠疫〉的記憶》,刊于1998年4月15日《中華讀書報》。,謹慎地談到記憶中的當時的感動:“在那個天氣陰晦的休息日,我為它流下了眼淚,并在十多年中,不止一次想到過它。”在這篇文章里我說到,讀《鼠疫》這些作品的動機,最初主要是要了解在當時思想文化界熱度很高的“存在主義”。那個時候,薩特是眾多知識精英、知識青年的偶像;“存在先于本質”, “自由選擇”等是時尚的短語。加繆的名氣雖然沒有他那么顯赫,但也具有很高的知名度,且也被歸入存在主義的代表性作家的行列。當時,我對存在主義所知不多(其實現在也還是這樣)。80年代是新知識、新學說、新方法紛至沓來,令人眼花繚亂的年代。從相當封閉的文化環境中走出來,求新慕奇相信是很多人都有的強烈意念。“文革”后我開始在大學里講授“中國當代文學”的課程,那時的“當代文學”地位頗高,負載著傳遞、表達思想、哲學、感性更新的“時代使命”。求知欲望與唯恐落伍的心理,長時間支配、折磨著我,迫使我不敢懈怠,特別是像我這樣資質平庸的人。這種緊張感,直到退休之后,才有所松懈、減弱《鼠疫》中的塔魯在回答“您這是說真心話嗎”的時候說,“到我這樣年歲的人,說話總是真誠的。撒謊太累人了”。但是,“這樣年歲”并不一定就能保證“真誠”。所以,這里只是說“有所”松懈、減弱。,也多少放下了那種“創新”的面具意識。

存在主義和薩特的進入當代中國(指的是中國大陸),自然并不始自“新時期”。“文革”前的五六十年代,薩特的一些作品,以及國外研究存在主義的一些著作,就有翻譯、出版;但它們大多不是面向普通讀者,主要是供研究、參考,或批判的資料的“內部”出版物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版的相關著述有:《麗瑟》(薩特,羅大岡譯,《譯文》1955年第11期。這個劇本或譯為《恭順的妓女》、《畢恭畢敬的妓女》), 《存在主義簡史》(讓·華爾)、《存在主義哲學》(現代外國資產階級哲學資料選輯)、《辯證理性批判》(第一卷,薩特爾,徐懋庸譯)、《局外人》(加繆,孟安譯), 《厭惡及其它》(薩特,鄭永慧譯)等書籍。另據柳鳴九先生所述,“文革”前中國大陸還出版了薩特的《存在與虛無》(見柳鳴九、錢林森《薩特在中國的精神之旅——紀念薩特百周年誕辰》, 《跨文化對話》第18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但沒有進一步提供譯者、出版社、出版年份的資料。。薩特和波伏瓦1955年還到過中國。他們的到訪,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親近“社會主義陣營”的和平民主人士、進步作家的身份。50年代,中國當代文學界對法國作家馬爾羅、阿拉貢、艾呂雅,對智利詩人聶魯達的肯定性評價,大致也主要基于這一角度。1955年我正讀高中,薩特他們的作品幾乎都沒有讀過,好像只在《人民文學》上讀過艾呂雅一些詩的翻譯,也讀過袁水拍翻譯的聶魯達的詩;最著名的當然是《伐木者,醒來吧!》。薩特和存在主義雖然五六十年代已經進入中國,但當時的影響即使有的話,肯定也相當微弱;好像并不存在著相關思潮滲透、擴散的社會條件和文化氛圍。薩特在中國成為偶像式人物,要到“文革”之后。一般的解釋是,經過“文革”,人們多少看到世界的“荒誕”的一面,但也竭力試圖建立整體性的新秩序和思想邏輯;這樣,薩特的存在主義凝聚了那些急迫要“走向未來”的人們的“問題意識”,提供了他們張揚個體的主體精神的情感的、理論的想象空間。另一個并非不重要的原因是薩特在1980年的去世。受到關注的公眾人物的去世,自然是一個社會性事件,正像加繆1960年因車禍去世在歐洲產生的反響那樣,會更強烈地增加其關注度。中國一些感覺敏銳的外國文學研究者和翻譯家,適時地對其著作、學說做了有成效的譯介、推廣工作當時發表了一批論文,如《現當代資產階級文學的評價問題》(柳鳴九,《外國文學研究》1979年第1—2期)、《薩特——進步人類的朋友》(張英倫,《人民日報》1980年5月5日)、《薩特和存在主義》(馮漢津,《當代外國文學》1980年第1期)、《薩特的存在主義釋義》(施康強,《世界文學》1980年第4期)、《讀薩特的〈厭惡〉一書》(杜小真,《北京大學學報》1980年第4期)、《給薩特以歷史地位》(柳鳴九,《讀書》1980年第7期)等。尤其是柳鳴九主編的《薩特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發生較大的影響。該書收入薩特的部分作品的中譯,編制了薩特生平、創作年表,收錄國外評論薩特,以及波伏瓦、加繆的相關資料。,薩特和存在主義熱潮的發生便也順理成章。

我雖然是抱著了解當時被“分配”到“現代派”里面的“存在主義”的初衷,而拿起《鼠疫》的,但作品本身很快吸引了我,在閱讀過程中,也就逐漸忘記了什么“主義”。在那個時候,我對加繆的身世知道得很少。《鼠疫》故事發生的地點是阿爾及利亞北部的海邊城市奧蘭,但當時沒有系統讀過加繆的傳記(況且較完整的加繆傳記的中譯本當時還沒有在大陸出版90年代末,我才陸續讀到《加繆傳》([美]埃爾貝·R.洛特-加龍省曼,漓江出版社,1999年)和《陽光與陰影》([法]羅歇·格勒尼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等傳記作品。),因此我不知道加繆就在那里出生,不知道他的童年在那里的貧民窟,在“陽光和貧窮”中度過。不知道二戰中法國被占領期間加繆參加抵抗運動的具體事跡。不知道他曾經否認自己屬于“存在主義”加繆1945年11月15日接受《文學新聞報》采訪時說,“不,我不是存在主義者……我和薩特看到我們倆的姓名并列在一起,總感到驚訝不已,我們甚至考慮哪天在報上刊登一則啟事聲明我們倆毫無共同之處,并且拒絕擔保各自可能欠下的債務”。雖然加繆對這樣的分類“既不希望,也不欣賞”,但這種分類“卻陪伴他終身”。洛特-加龍省曼:《加繆傳》,肖云上、陳良明、錢培鑫等譯,漓江出版社,1999年,第414頁。。不知道他和薩特之間的爭論。不知道他接受了諾貝爾文學獎,而薩特卻拒絕接受。甚至不知道他1960年1月3日死于車禍,年僅47歲。不知道和他翻臉的薩特在他死的時候寫了動人的悼念文章。加繆是屬于這樣一類作家,他的個人生活、行為和作品之間的關系密不可分,具有無法剝離的“互文性”。面對這樣的作家來說,讀者在種種背景資料上的無知,在作品感受、理解的“方向”和“深度”上,肯定會有不言而喻的損失。

但不管怎樣說,閱讀者的接受“屏幕”也不可能完全空白。相信當時的另一些讀者也和我一樣,會帶著某些相同的東西(生活、文學的問題,情感、思想預期)進入他的作品。“自他去世以來”,人們總以“各自的方式,針對當時所遇到的問題閱讀過他的作品”。羅歇·格勒尼埃:《陽光與陰影——阿爾貝·加繆傳》作者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80年代我們的方式和問題,也就是當時社會生活和文學寫作的主題,即如何看待當代歷史和剛過去的“文革”,以及如何設計、規劃未來的生活。因而,《鼠疫》的閱讀,在我這里,便自然而然地和當時涌現的大量“傷痕”、“反思”的作品構成對話的關系。這種關系是相互的,中國的“文革”記憶書寫有助于發現《鼠疫》的特征;同時,《鼠疫》又影響了我對那些“文革”敘述的認識和評價。

加繆將英國18世紀作家笛福的話置于這部作品的開首:“用另一種囚禁生活來描繪某一種囚禁生活,用虛構的故事來陳述真事,兩者都可取。”《鼠疫》是寫實方法的寓言故事,它“反映艱苦歲月,但又不直接隱喻戰敗、德國占領和殘暴罪行”埃爾貝·R.洛特-加龍省曼:《加繆傳》,漓江出版社,1999年,第468頁。。雖然故事具有某種超越性,但讀者也知道,它首先是“隱喻”那場大戰,特別是戰爭中的占領和流亡。但問題在于,“文革”與二戰之間是否可以建立起一種模擬性的聯系?這是個至今仍存在歧見的問題。暫時拋開在這個問題上的爭論不說,有一點應該是真實的,即“文革”剛結束的時候,這種聯系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我記得很清楚,1978年12月,北島、芒克他們的《今天》的創刊號上,就刊載有德國作家伯爾的文章《談廢墟文學》《今天》發表這篇文章時,作者署為亨利希·標爾,程建立譯。;刊物編者顯然是在暗示可以用描述二戰之后的“廢墟”、“廢墟文學”,來比擬“文革”的歷史和對這段歷史的敘述。在以歷史“災變”的重大事件作為表現對象上,在近距離回顧、反思歷史上,在敘述者賦予自身的“代言”意識上,在同樣持有強烈的道德責任和承擔姿態上,都可以發現《鼠疫》和當時的“文革”敘述之間相近的特征。我這里說的“近距離”,既是時間上的(《鼠疫》的寫作開始于1942,寫成和發表于1947,那時戰爭剛剛結束;讀者看到的,是他們“剛剛度過的日日夜夜”),更重要的還是心理記憶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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