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證據法的理論基礎
“我們首先得承認這個事實,然后尋找解釋、鞭辟入里的解釋,而不是舉行授予空洞頭銜的儀式。”
——《中國詩與中國畫》
證據法學的理論基礎,就是作為證據法制、收集證據以及證明等活動以及證據法學研究的理論支持和指導力量。
對于證據立法和證據法實踐活動提供支持和指導的理論是多樣化的,我們在談到證據法學的理論基礎的時候,只能擇其要者進行闡述(主要闡述其哲學基礎),不可能將證據法的理論支持和指導力量一一列舉出來,這是我們在談證據法學的理論基礎必須首先明確的。
筆者認為,證據法學的理論基礎主要包括認識論和價值論兩大部分,作為我國證據法學理論基礎的,當以認識論和法律多元價值及選擇理論為首選。
第一節 認識論
墨菲在談到證據運用的“哲學基礎”時指出:“將證據用作復原過去事件的材料,產生一系列重要的哲學(尤其是認識論)假定。在這些假定中包括:過去的事件獨立于人的認知而發生,人們原則上是有可能獲得對過去發生的事件的認知的,收集足夠的證據以及從證據獲得理性推論是形成這種認知的正確方法。”哲學(尤其是認識論)是證據法的理論基礎,迨無疑義。
一、認識活動在訴訟和仲裁中具有根本的決定性意義
這里所說“認識論”中的“認識”(cognition),是“指人的頭腦對客觀世界的反映”。認識在心理學上有廣、狹兩種含義:廣義的認識是指“知”的各個要素最為顯著的心理歷程,即感覺、知覺、想象、思維等之總名,與感情、意志對稱;狹義的認識是指感知對象的狀態,不管它為事為物,屬內在的性質還是外在的表象,都領會其內容產生具有確實性的意識。哲學上的認識,指含有判斷作用之知的作用,與知識之意相似,所不同的是,知識是系統的和確實的。
說得明白一點,亦即:“認識”就是認識者對于所認識者的明白了解。奧地利學者威廉·耶路撒冷曾指出:“‘認識’二字在通俗語言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茲取譬喻以明之。例如,我論道某人,說:‘我認識他,他是我相識的一個人。’這個意思便是說:我能告訴你他的名字,關于他的事情很多是我熟悉的;他的事業、他的職務、或者他的眼光,我都記得,都能告訴給你。又如我說認識這種植物,這個意思就是說我能以植物學家的眼光,論道這種植物:指出他的名字,與其在植物學的分類中所占的位置。”認識由判斷的形式加以完成,“無論何人判斷其確已得到某種認識時,便是相信其所認識之對象真實存在,其內容即是所表現的樣子,不管吾人認識他與不認識他,他仍然存在。”科學意義上的認識“不僅倚賴感官知覺并深有賴于理智的溶解之作用”。也就是說,感官知覺與理智都對知識的發生具有貢獻作用。
所以認識活動就在感官知覺與理智的共同參與下對一定事物明白了解的過程。推而廣之,訴訟中的認識活動,就是公安司法機關的人員和訴訟參與人依感官知覺與理智的作用而對與案件有關的事實進行感知、判斷從而達到了解的過程。
認識活動貫穿于訴訟活動的始終,不僅僅存在于刑事訴訟的偵查階段。從案件事實發生前和發生時,與訴訟有關的認識就已經發生了:犯罪行為人在為犯罪活動進行準備時,就可能被他人所感知;被害人在受害過程中對于自己被侵害的性質、過程和結果以及侵害人的情況一般也存在感知和判斷;犯罪人對于犯罪過程、結果和被害人的情況同樣存在感知和判斷。證人是了解案件事實的第三人,對于案件事實的感知是其陳述具有證據能力的基礎;對犯罪嫌疑人的抓捕、扭送,也是將被抓捕、扭送的人確認為有犯罪嫌疑的人的結果,這種確認是建立在一定感知和判斷的基礎之上的。鑒定人對所要檢驗、判別的事物運用專門知識和技能進行檢驗、判別,更是少不了官能感知和理性判斷的參與。此外,公安機關進行立案和偵查活動、檢察機關進行審查批準逮捕和審查起訴、法院進行立案、法庭審理等活動,對于立案條件所包含的事實、對于偵查對象事實、逮捕條件、起訴和不起訴條件所包含的事實、法院進行裁決所依據的事實,都必須通過感官感知、理性判斷加以認識,然后才能就推進、中止、終結訴訟進程或者進行實體處理等作出決定或者裁判。沒有認識活動的參與,訴訟就不能進行。
顯然,證明活動同時是一個認識過程,這種認識活動在訴訟和仲裁中都具有根本的決定性意義:
對于控訴方而言,可以說主要的認識活動是在偵查和審查中完成的。在審判階段,有關的結論已經產生和明確,但這并不意味著認識活動已經結束。控訴方在法庭(仲裁庭與此相同)所進行的固然是“向裁判者證明”甚至“證明給人看”的活動,但在訴訟活動和仲裁活動中,控訴方不僅要對審判活動(如對于法官審理活動的合法性)進行感知和判斷,而且訴訟或者仲裁的對方當事人提出的事實、聲辯都需要其調動感官和理智加以認識,由此形成的新的認識可能會強化、補充、動搖甚至根本上摧毀已有的認識,所以控訴方可能會基于新的認識而撤回、變更或者追加控訴。證明活動中的這些內容仍然屬于認識活動。
對于法院來說,恰恰需要通過當事人(以及檢察官)的證明活動來探求對于自己所未知的事物。各種過去發生的事實(其中也包括在每一個刑事案件中必須加以確認的主要事實,即被告人實施犯罪這個事實),并不是經審判員直接感受到的。過去的事實乃是間接認識的對象,即我們運用思維活動而取得的那種知識。這種思維活動就是我們把個別的直接為我們所感受的事實加以對比,而從這種事實中推論出關于未知事實的結論。這種思維活動也就是證明的過程。
法官在審讀起訴書甚至閱讀案卷后進行開庭,起訴書和案卷材料為其提供了認識案件事實的基礎,但無罪推定原則和排除預斷等的制度設計,要求法官不能未經審理而對案件事實作出預斷,特別是不能作不利于被告人的假定,他應當不顧及判決書和案卷材料給他實際上造成什么樣的印象,堅持法律所認可的一種假定,即被告人無罪的假定,“頭腦一片空白”地開始審判活動,當然這種假定只是法律上可推翻的推定,審判過程中法官最終形成的認識可以否定這一假定。對于審判方來說,一切結論必須等到法庭舉證、辯論后根據舉證、辯論給法官的感官和理智所帶來的認識而定。所謂證明責任承擔者的說服責任就是通過法庭舉證、辯論給法官的感官和理智施加影響,使之形成有利于己方的判斷。如果法官進行的活動不再是認識活動,如果不對案件事實的存否、被告人是否是犯罪人等進行認識,那么是對于這些事實事先已經了然于胸不需要進行了解、判斷而只是直接運用價值判斷和法律法規來作出這些已知的事實所需要的判決嗎?那么這樣的認識要在起訴書和案卷中形成或者天生就具備了嗎?證明活動是以達成與證明者一致的認識為目的的,這種認識(主要來自法官)需要通過證明活動并在證明過程中形成,如果法官進行的活動不再是認識活動,如果法官不需要對案件事實進行感知、判斷從而達成了解了,證明責任承擔者還需要履行說服責任嗎?如果是這樣,證明責任承擔者又通過什么機制作用達到說服效果呢?
法官的判決通常要建立在一定的事實基礎之上,它是通過證據對一定的事實存在與否、這些事實的性質、意義和法律與這些事實的契合性進行感知、判斷所形成的結論。這些事實中的絕大部分是承擔證明責任的當事人進行證明或者釋明的對象,也有一些屬于司法認知的內容,也就是說,法官的判決通常是在對證據、事實、法律及其相互關系進行認識的基礎上形成的。認識活動為解決利益爭端并為結束以此為目的的訴訟(或者仲裁)活動提供了先決條件。
審判階段要查明事實,包含以下要素:一是要求查明實質真實還是形式真實;二是查明事實真相的重心是在審前階段還是審判階段。這兩者,無論如何選擇都不影響證明活動是認識活動,因為無論是對實質真實還是形式真實的查明和確認,都離不開認識的參與,都屬于認識活動。這種認識活動是否受程序的約束,不能對認識本身的性質產生影響,無論受不受程序約束,認識活動仍然是認識活動,就像戴著鐐銬跳舞也仍然是跳舞一樣。查明事實真相的重心是在審前階段還是審判階段,也不影響認識活動在審判階段的存在。法官的職能在查明事實真相方面其作用是消極的還是積極的,也不影響法官在審理案件中的認識的參與——法官主動調查取證并在此基礎上得出結論和不主動調查取證而在當事人舉證的基礎上得出結論,都要通過認識活動來完成。無論是作用消極的法官還是作用積極的法官,也無論他追求的是實質真實(如在刑事訴訟中那樣)還是形式真實(如在民事訴訟中那樣),都有責任尊重事實,在證據裁判主義和訴訟系屬原理的約束下就證據作出客觀的判斷。
當然,爭端的解決不一定非得建立在實質真實的基礎之上,在形式上解決利益爭端和糾紛就不需要以實質真實為前提。不過,不建立在客觀真實基礎上的對爭端的解決只是形式上的解決,它只起到了杜絕在實質上解決爭端的訴訟渠道的作用而可能使爭端的解決不符合實質正義,所以理想狀態的訴訟結果的產生,不可或缺的基礎是事實真相的發現和確認。只有在不能發現事實真相,或者在權衡其他因素(如訴訟經濟等因素)之后被迫滿足于發現形式真實,才在形式真實和無從確認事實的基礎上作出裁判。
在此并不需要強調,訴訟活動不盡是認識活動,有些活動如郵寄送達、宣告判決等不是或者不一定是認識活動。但從整個訴訟過程考察,說訴訟活動(當然包括證明活動)主要是認識活動,或者在不是嚴格的邏輯意義上說訴訟活動是認識活動,并沒有錯。我們完全可以得出結論:認識活動是判決的基礎,構成了訴訟活動和審判階段證明活動的主要內容,證明活動的目的就是達成特定的認識,認識是通過證明活動并在證明過程中形成的。總之,認識活動在訴訟活動和審判階段的證明活動中具有根本意義,在它的基礎上最終形成了對案件的各種處理決定和訴訟的最終結果。這一點對于仲裁來說也不例外。
我們可以進一步得出結論:訴訟活動的主要構成部分是認識活動,對于認識活動,認識論無疑具有理論支持和指導作用。
二、我國的證據法學應以何種認識論為基礎
認識論(epistemology)是哲學的一部分,是“關于人類知識的來源、發展過程,以及認識與實踐關系的學說”,它的任務是研究人類認識的起源與發展,并考察組織異常復雜的認識作用,其基本問題包括認識的起源問題、認識的確實性問題和認識的本質問題。
對于認識的起源,主要有三派:唯理主義(rationalism)者認為認識乃是先天固有的,其起源在于思考;經驗主義(empiricism)者認為認識起源于內外之經驗;批評主義(criticism)調和于兩說之間,批評主義者認為先天和經驗同為知識的源泉。
對于認識的確實性,主要有以下幾種流派:其一,為獨斷論(dogmatism),獨斷論者是不加驗證而獨斷其真實的觀念,信奉者完全信賴感覺與知識的結果,認為世界的事實情況與我們所見的和所想的完全一致。例如,宗教是獨斷的,宗教活動人士堅信其所持教義的真確性,即使是超感覺的不可能的經驗的對象,也深信不疑;哲學上也有一個相當長的時期是獨斷的,例如,柏拉圖認為世界的本質是由非物質的觀念或者原型組織而成的,等等。其二,為懷疑論(skepticism),懷疑論者與獨斷論者相反,極端懷疑認識的可能性,因而不作一切積極的主張。懷疑論起源于公元前三百年的比羅(Pyrrho),當時哲學家所持的見解彼此矛盾,莫衷一是,因此誘發了懷疑論的產生。到了羅馬時代,懷疑論更加盛行,其動機在于尋求精神上的安寧,為達到這一目的而避免卷入學派論戰的旋渦當中。懷疑論的貢獻在于,教人們在斷案的前提未達到完全時,不要輕易下判斷。在反對獨斷論方面,懷疑論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如《百科全書》就是在懷疑論的基礎上寫成的;貝爾(Bayle)依據懷疑論極力主張宗教教義是不能證實的。其三,為批評論(criticism),批評論者注重研究認識的限度和可能、發展和起源,目的在于發現經驗的產生依賴主觀要素的狀況,并認識人類所能認識的范圍。主張者對教條和自己的認識能力持批評態度,它認為無論何事,不先考證確實,不信以為真。古代埃里亞學派(Eleatics)否認感官的認識能力,德謨克利特認為酸、甜、冷、熱都不是物的真性,只不過是人的主觀感覺。這些都含有批評的精神。自洛克、柏克、休謨等人的著作出現之后,考察認識的官能更加重要。康德受休謨的影響乃建立哲學的批評論。因康德的研究,獨斷論受到了致命的重創。其四,為實證論(positivism),實證論者以為認識的確實,只限于經驗范圍之內。只主張科學研究現象的法則,不要研究實體究竟如何,那是不可知道的。實證論以法國的孔德、英國的穆勒為代表。
對于認識的本質。觀念論(idealism)認為認識不能獲知外物的真實,外物只不過是我們意識中的觀念:“吾人之世界觀中被認識的東西,始是由感性(seneibility)之固有的法式——時間與空間——規定之,殆后由悟性之范疇規定之。所以,所認識的東西與經驗之范圍內的東西,只是主觀的原素。除了經驗中主觀的原素,還有‘物之真如’(thing-in-itself),是絕對不可知的。這個‘物如’是純粹客觀的。離吾人而獨立,極其精確,不過難于知道罷了。所以客觀的原素是有的,惟完全不知道。”舉例言之,“譬如我們觀察一只忠實的狗,我們實際上并不知道這只狗是真實存在的,因為它也許只是我們種種感覺的總合”。不只是狗,天地、山川、海陸等等都不過是我們的觀念而已,所以普羅塔哥拉說:“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實在論(realism)認為認識是意識描摹的客觀事物。樸素(naive)的實在論認為周圍獨立存在的世界的表現就是真相。現象論(phenomenalism)屬于實在論的一種,主張者認為人們所能知道的,只限于現象。如康德所說:“我們一點都不知道事物本身是些什么東西,我們僅僅知道事物的現象,即事物對我們的感覺發生作用時在我們之內心所產生出來的表象。”
證據法、證明活動和證據法學深受認識論的影響,如神示證據制度的理論基礎就是認識論中的獨斷論,神靈的存在是不能得到切實的證明的,它被認為是“能想象的最偉大存在體”,存在于人們的信仰之中,在人們的信仰中“這個實在體是必然存在的,因為它若不存在,它就不是能想象的最偉大存在體了”,實際上等于對未經切實證明的事物的存在堅信不疑,而神明的啟示被認為是神向人的曉諭,是神通過一定的方式把真理(真相)告訴人們,否則單靠個人的力量可能永遠不能獲知真理和事物的真相。又如法定證據制度也帶有獨斷論的影響,中世紀歐洲大陸法定證據制度盛行之時,經院哲學大行于世,歐洲大陸的哲學屈服在神學之下,但人類的理性也有所伸張,經驗與歸納的研究法——即尋求觀察正確的條件,從個別的經驗事實尋求普遍適用的結論或原則得到發展。法定證據制度中對證據證明力所作的若干預先規定,目的在于防止缺乏經驗或者可能走向專橫的法官在認定證據和確認案件事實中發生錯誤,將來源于司法實踐中的經驗結合等級觀念總結、概括為一系列客觀標準,并對這些客觀標準采取了教條的、獨斷的態度。近現代訴訟中的蓋然性理論,則是與認識不可能精確描摹客觀事物的觀念互為表里的。
我國的證據法學應以何者為基礎呢?
筆者認為,我國的證據法學應以實在論和對于人的認識能力持適正評價觀點的認識論為基礎。
按照實在論的觀點,我們由思慮和知覺所了解的,是離我們獨立存在的,如綠色的樹葉,不因我們不去感覺它就不綠,不因黑夜、沒有光線就不綠,即使無光、不去看,樹葉仍然具有發生綠色的性質,也就是說,存在發生綠色視覺的條件,這種條件是客觀地屬于樹葉的。不過,單純的實在論觀念很難持久,因為就我們的日常經驗來說,感覺所發生的錯誤使我們不敢相信感覺的可靠性。如將棍棒入水,其狀如曲折,單靠感覺就不一定靠得住。除了感覺以外,還需要悟性加以判斷,以便發現感覺間的聯系與本質,完成從感性到理性的過程,但人的理性判斷也會發生錯誤,不能將我們的觀念與判斷不加檢驗地認為就是事實真相,例如,患病時看見、聽見或者感覺到許多與客觀事實不一致的景象、聲音或者其他情況,幻想許多與客觀不同的東西。所以,實在論還需要批評論加以限定。
對于人的認識能力的適正評價,是認為在有限時空內,人的認識能力是有限的,不但自身有一定局限性,而且受客觀外界的各種因素的影響,認識能力也會受到種種限制。例如:
在巴黎郊區,一位老醫生和他的老伴在家里被殺了。那簡直是一場屠殺。歹徒們還把房間洗劫一空。這兩位老人單獨生活,不接待任何人,也沒有傭人。要確定作案的具體時間和日期,以使偵查工作有效地進行下去,這是重要的,但又是困難的。被害的老主婦有一個女友,曾好心地證明上星期三她遇見過這對醫生夫婦,她明確地說出時間、地點,她的證詞被看做是確鑿的。
半個多月之后,有關部門抓到了三個流氓,他們承認殺了這對老人。他們說,他們在星期二犯下這個重罪之后,很快就“出海”了。這一點經過調查核實之后也被肯定了。然而在重罪法庭上,當這一犯罪活動的事實已一項項得到具體證實時,那位好心的女人仍堅持說,她在星期三下午四點鐘還看見過這兩位受害人。她認為警察們和兇手們都弄錯了……
這提醒我們:對于人的感知能力、記憶能力和表達能力不能抱有過分夸大的態度。這種認識論的要義,認為認識是意識,是對客觀事物的描摹,但對于人的認識能力抱有批評的態度,不肯未經批評的檢查遽認所感知的世界為真實。
在訴訟中,一方面應當承認發生過的案件事實是客觀存在的,我們對于案件事實的正確認識是對客觀存在的事實的反映;另一方面也應當承認在一些案件(不是所有案件)的調查、判斷中會得出錯誤的結論,訴訟活動可以采取一系列辦法諸如選任適格的司法人員、維護法定的正當程序等手段來減少錯誤認識的發生,將審判的重心置于防錯和糾錯,反對一口斷定“我國法院所作的判決,永遠都反映真實情況”,這種斷定“乃是把主觀愿望的東西認作是現實存在的東西”。
唯物主義認識論符合前述認識論的特征:
1.認為存在是在思維之外,而且不依賴于思維而客觀地存在的。用馬克思自己的話說,就是“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
2.對于人和人的實踐活動來說,認識客觀世界的現象、本質及其運動規律是必要的。
3.對于整體的、延續的人類的認識能力抱有樂觀的態度,認為整體的、延續的人類能夠認識客觀世界的現象、本質及其運動規律。唯物主義認識論相信認識世界的可能性,與這種信念不同的,是被稱為不可知論的認識論觀點,否認認識世界的可能性。
4.就具體的個人或者人群來說,由于主觀和客觀因素的限制,其認識能力是有限的。恩格斯說得很清楚:一方面,人的思維的性質必然被看作是絕對的,另一方面,人的思維又是在完全有限地思維著的個人中實現的。這個矛盾只有在無限的前進過程中,在至少對我們來說實際上是無止境的人類世代更迭中才能得到解決。從這個意義來講,人的思維是至上的,同樣又是不至上的,它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同時又是有限的。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歷史的終極目的來說,是至上的和無限的;按它的個別實現情況和每次的現實來說,又是不至上的和有限的。
認真解讀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并且懷有尊重事實的態度,則應當承認正確理解和正確運用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是不會無節制地夸大人的認識能力的。例如,應當承認有所謂“完美的犯罪”(perfect crime)之存在,這種犯罪“對于偵探小說家來說是無法承受的”。提到這個短語,需要滿足兩個要素:犯罪必須達到了目的,而犯罪人甚至沒有受到懷疑。
此外,在刑事訴訟中,疑罪案件并不鮮見。蘇聯以及深受蘇聯影響的我國證據法學確曾有夸大人的認識能力的缺陷,如蘇聯學者過于樂觀地認為:“法院雖然在解決個別案件上可能發生錯誤,但無論如何不能否認蘇維埃法院必然能尋求到客觀真實。”“我們在使用馬克思列寧主義認識論原理時就可以斷定說,正像其他各種調查研究工作一樣,訴訟上的調查研究工作是可以認識到客觀真實的,這就是說是可以認識到正確的、與現實的事實相符合的實施犯罪的情況的。”就顯然低估了人的認識能力在主客觀條件制約下的局限性,夸大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認識論原理和“社會主義法律意識”在認識具體案件中的實際作用。我國較早的法學教材也常常有此種過于樂觀的表述,如被一些學者尋章摘句進行批評的一些證據法學著作,確有這一毛病。當年著述,通行全國的文風莫不如此,在某些問題上往往流為武斷,也是一時風氣所致,不值得大驚小怪。發現此種貶低和夸大,修正可也,一定要將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也棄置不用,就“深刻”得過于片面了。實際上,這種低估和夸大并非不能為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所匡正,因應用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中存在低估和夸大的問題而對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本身失去冷靜的、耐心的審視和持平公允的評價,必欲擯棄而后快,不過是因噎而廢食。
第二節 法律價值及平衡、選擇理論
在證據法中,作為其基礎的若干法律價值具有多元化的特征,有的已經超越了訴訟本身而具有更為深遠的意義,這種意義不是“實質正義(發現案件實質真實)”或者“程序正義(正當程序)”所能盡數涵蓋的,例如,我國古代訴訟中“凡同居,若大功以上親及外祖父母、外孫、妻之父母、女婿,若孫之父、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為容忍。奴婢、雇工人為家長隱者,皆勿論。若泄露其事及通報消息,致令罪人隱匿逃避者,亦不坐。”表現于證據法中,親屬之間不互相揭發其罪的權利與義務,可以表現為拒絕提供證明可能陷其于罪的證言的權利和義務,這種法律制度的設定不是因為該證言有虛假的極大可能性可能誤導法官作出錯誤的裁決,也不是為了限制國家權力使之不被濫用,而是基于維護儒家理想的倫理秩序、培養或鼓勵忠孝的品格或行為的理由。按照中國傳統的觀點,親屬關系的和諧和穩定是整個社會和諧和穩定的基礎,“中國人在鄉村中的社會組織,主要依靠他們的親屬關系,其次才作為人們彼此為鄰的團體”
。親屬相隱、主奴間相隱,或因恩重或因義重,所以這種制度的設置所要保障的是恩義孝忠這樣的法律價值。
我們還可以舉出其他一些例子,如現代訴訟中許多國家刑事訴訟法賦予律師拒絕披露他從履行辯護職責中獲知的有關其當事人的情況,除非其當事人同意他這樣做(但該當事人不能被強迫作出這種同意)。1901年豪斯伯里(Halsbury, L.C.)指出:“為了完美地司法和保護律師與其當事人之間存在的信任關系,基于信任而提供的信息不作為提供的對象被確立為一項公共政策原則。”這一證據法的規則直接保護的對象是律師與其當事人之間存在的信任關系,“信任”在這里是法律保護的價值,通過對它的保護,防止辯護制度大廈傾頹并進而對辯護權乃至實體權利提供保護。醫師與病人、宗教活動者與信徒之間的信任關系也受到同樣的保護,通過保護隱私權不受侵犯,最終保護醫療中的可信賴性和安全性或者宗教制度的存續和發展。
有些證據規則保護的是國家重大利益,許多國家的刑事訴訟法規定國家公職人員對于公務秘密負有保密義務,他們不得就這樣的事實作證。例如,《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第202條第1項規定:“公務員、公共職員和受委托從事公共服務的人員有義務不就屬于國家秘密的事實作證。”又如《日本刑事訴訟法典》第144條規定:“對公務員或者曾任公務員的人得知的事實,本人或者該管公務機關聲明是有關公務秘密的事項時,非經該管監督官廳的承諾,不得作為證人進行詢問。但該管監督官廳,除有妨礙國家重大利益的情形以外,不得拒絕承諾。”這一類規定,既不是為了發現案件的實質真實,也不是為了程序正義,而是將“國家重大利益”作為法律所保護的價值而在具體制度設計中加以保護。
所以,證據法的價值既不是一元的(如實質真實或者程序正義),也不是二元的(實體正義與程序正義),而是多元的,它們共同構成證據法的價值體系,將證據法的價值僅僅定位為實質正義或者僅僅定位為程序正義,就將一個多元價值體系簡單化了。在證據法的價值中,起碼有四項價值是基本價值,即秩序、個人自由、公平和效率。
社會秩序是法治的基礎,失去了社會秩序,也就失去了法治的條件。司法公正表現為對案件事實和證據有著正確的判斷,發現案件的是非曲直,并正確適用實體法律,其功能在于維護秩序。例如,實質真實發現是實現刑事訴訟目的的必要條件,刑事訴訟的目的在于確認犯罪事實的發生和犯罪人并在此基礎上適用刑罰權。實質真實發現之所以重要,主要原因在于社會秩序在法律價值體系中具有重要性——適用國家刑罰權來懲治和預防犯罪、維護社會秩序是刑事訴訟賴以存在的基礎。偏離這一基本功能,刑事司法便無立足之地。刑事證據制度的建構應當有利于發現案件的實質真實,為將實體法律正確應用于具體案件創造條件。設定某些證據規則的有說服力的理由是它們具備發現案件實質真實和正確適用法律的能力。只有當證據不足以確認被告人有罪時,亦即事實上的正義無法實現時,才退而求其次,實現法律所確認的正義——在一些案件中將實際上犯罪而沒有得到證明的被告人釋放。
自由同樣是法律——特別是刑事法——的重要價值,“以普通意義觀之,自由一語,可從消極積極兩面為解。從消極言,即不受外界拘束之謂。從積極言,必其事物,能隨自身法則而活動,而又本來具此活動力者,始謂之自由。其用之謂一術語者,以政治上自由、倫理上自由、神學上自由三者為主”。按照美國學者M.J.阿德勒的劃分,自由有三種主要形式:一是人性中固有的自由,包括理性思考、綜合說話能力等,這種自由是人類特有的,稱為“天生的自由”(natural freedom);二是與智慧和美德相聯系的自由,只有在其個人發展過程中已經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美德和智慧的人才擁有的這種自由,稱為“后天自由”(acquired freedom);自由的第三種形式完全依賴于有利的外部環境,每一個人對這種自由的擁有情況會因時因地而有所不同,它完全取決于外部環境對他有利還是不利,稱為“環境自由”(circumstantial freedom)。
相對于不同的環境,人們擁有自由的程度有著或大或小的差別。寬松的外部環境為人們按照自己的欲求去選擇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提供了條件。不利的環境含有強迫、限制、束縛因素,它可能強迫一個人去做他所不愿去做的事,或者限制人們的選擇范圍,使一個人只能在限定的范圍內進行選擇。國家秩序對于一個人來說,構成一種社會環境。人們很早就對秩序與自由的關系問題充滿興趣,例如,在英國早期的政黨中,輝格黨人注重自由;托利黨人注重秩序;持折中觀點的人(如柏克)則認為秩序是自由的條件,沒有秩序就談不到自由,而只能招致強暴和混亂。
秩序是自由前提的命題,為人們廣為接受,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時常提到的“有秩序的自由的概念”(the concept of ordered liberty)就含有對這一命題的認同。但這一命題不能被夸大成為以秩序為由壓制自由的理由,按照聯合國人權約法所確立的標準,只有當一個國家處于其本身的存在受到威脅的社會緊急狀態并經正式宣布時才能克減自己所承擔的在保障公民權利和自由方面的義務,但這種克減有著嚴格的實體和程序限制,并且包括生命權、思想、良心和宗教自由等權利不得克減。
對人及其存在的價值和尊嚴的尊重是法治的最高價值追求,自由是人及其存在的價值和尊嚴的重要體現和保障,因而也是現代社會最重要的法律價值之一。對個人自由的尊重在訴訟中表現為符合公正標準的程序被嚴格遵行。在司法活動中,正當程序理念
包含了嚴格執行程序的要求。
公平體現為法律的平等適用,即要求法律無偏倚地適用于每一個人,做到使人們不感到自己受到的對待與自己地位相似的人不同。平等是一項重要的價值,法律本身公正性的一個基本要求是在法律中確立平等適用的原則。這里需要防止性別、民族、種族等因素造成法律適用中出現偏袒和歧視現象,特別需要防止權力因素造成法律適用中的不平等現象。
通過訴訟渠道解決法律糾紛意味著司法資源的投入,如何以較少的投入取得最大的收益,是立法、司法機關和訴訟參與人乃至一般民眾都關心的問題。當代訴訟越來越關注訴訟效率問題,對于像我國這種發展中國家來說,如果有司法資源投入較小而又無損于公正和廉潔的制度,就應當優先考慮采行這樣的制度。當然,只有在公正得到有效保障的條件下才能進行這種選擇,因為,在法律的諸價值中,公正是首要的價值,為效率而犧牲公正得不償失。
在證據法的制度、程序和規則的設計中,上述價值應當兼顧,達成平衡。這些價值往往存在沖突,特別是秩序與個人自由——在刑事訴訟中體現為實質正義與程序正義——之間存在的沖突頗為顯著:
理想的司法狀態是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同時獲得實現,在大多數情況下,確是如此。一般地說,程序正義是實體正義的保障,但程序正義并不是實現實體正義的充分條件,即通過它不能必然實現實體正義的結果。不過,如果離開程序正義,往往使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兩敗俱傷。因此,在兩者存在沖突時需要司法人員根據法律的強制性規范進行取舍、或者根據法律授予的自由裁量權并綜合兩方面因素進行權衡然后決定取舍。在刑事訴訟中,多數案件能夠通過正當程序達到實質真實發現的目的,從而實現正當程序與實質真實發現的統一,使刑事訴訟本身跡近理想狀態;但也有不少案件,正當程序與實質真實發現之間存在矛盾,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就需要在兩者間進行權衡和作出選擇。
注重自由的選擇者更傾向于維護法律的正當程序。在刑事訴訟中,當實質真實與正當程序存在沖突的情況下,取正當程序舍實質真實,這一選擇建立在認為國家起源于極惡、國家權力對公民自由權利的威脅極大、它被濫用之害大于個別犯罪人被放縱之害的基本理念之上。取正當程序舍實質真實的選擇,并不意味著對實質真實的重要性的貶低,實際上,對于實質真實發現,多數情況是可以通過法律的正當程序達到的。例如,為禁止非法取證而設置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禁止的是非法取證行為,對于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證據,人們往往可以通過理性的替代行為——依法取證——來獲取,進而達到實質真實發現的目的。雖然在個別案件中會導致實質真實失落的后果,但唯有這一選擇才能夠促使國家官員依法律的正當程序去發現實質真實并有希望最終促成正當程序與實質真實同時得到實現的前景,如美國的馬普案件的裁決體現了這樣一種信念:“可供選擇的諸方法——諸如對于執法人員進行刑事控訴、對執法人員進行行政紀律約束或者對執法人員提起民事訴訟——均不是實施憲法第4條修正案的足夠有效的方法,只有排除規則才是唯一有效的方法。”
相反的選擇則容易造成正當程序與實質真實雙雙失落的狀況。也就是說,對于個別案件,取正當程序舍實質真實的選擇,會導致實質真實失落,但對于整個司法活動而言,這一選擇對于發現案件的實質真實和對犯罪的懲罰的損害只是局部的,而且可以通過提高偵查能力等理性的替代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彌補這一缺陷。
如果將排除規則之類證據規則的產生當做現代西方國家特別是英美國家程序至上、輕視實質真實的證據,就可能無法理解沃倫·伯格主持以及倫奎斯特主持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對厄爾·沃倫主持的聯邦最高法院確立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作出的種種限制,以及美國國內迄今為止對于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米蘭達規則提出的種種質疑與批評,以及美國判例法確立的“法庭將不會排除由于違憲行為而發現的證人提供的證詞”、“不禁止大陪審團使用那些非法獲取的證據”
、“在美國提起的民事案件的審判中并不禁止大陪審團使用那些非法獲取的證據”
以及排除規則適用的對象是執法人員及其代理人而不是普通公民。這些內容,不正是為了發揮其發現案件實質真實、有效地懲罰犯罪的工具作用而設定的嗎?
就我國來說,長期以來偏重實質真實發現而忽視程序合法,特別是在刑事訴訟中,在法律的諸項價值中偏重于秩序與效率,對于個人自由、公平的保障十分薄弱,需要加以糾偏,在訴訟中應當切實加強權利保障,防止以不正當手段實現實體正義甚至不正義的目的。